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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青丝相绾应白首,谁道朱颜辞梦旧。暗将心字授。 ———————————————————— 〈锲子〉 以生人试药这种事,关河梦定然是做不出来的,就算有这个必要他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是药魔不一样。 因为要共同研究碧茶之毒的解药,本来泾渭分明的二人被迫住在了一起,关河梦和苏小慵自然都不会给他这个罪魁祸首好脸色,要不是他研制出的碧茶之毒,李莲花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在关河梦的住处寄人篱下,药魔没少遭白眼,只是碍于笛飞声的命令敢怒不敢言,每天还要认命地帮他们一起收拾药材,方多病来找他的时候,他正蹲在院子里盯着自己刚刚养出来的一株毒草看得入神。 关河梦大多都是用的最温和方子,大多以稳定压制为主,而药魔所研制的大多都是剑走偏锋以毒攻毒的法子,制出的药也确有奇效,只是解毒的过程痛苦了一些。 研制解药要比单独研究一种毒药的难度要多很多,当年药魔研制碧茶之毒,也就只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可如今两个多月已过,就算是两位医术佼佼者联手,解药的进展却才刚刚有了一个开头。 “所以如果有人能够服下碧茶之毒,以亲身试药,会不会得到的能更为精准一些?” 关河梦第一个反对:“碧茶之毒药性猛烈,目前这世上仍无人可解,以身试毒无异于服毒自尽,你是疯了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药魔难得有一次是能跟他意见一致的,此时却也不得不在旁边跟着他点了点头。 他这人从来都不曾把别人的生死放在眼中,但方多病不一样。李莲花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定可以按下不谈,但若是让笛飞声知道了他们以方多病的生死作为代价用来试药,只怕他自己得先脱一层皮。 “我修炼扬州慢心法亦有半年之久,若是要找一个人来为他试药,没有人能比我更合适。而且,我看房间里摆了很多已经做好了的解药却不曾动过,想来这些解药就算和纯粹的毒药放在一起,也已经完全看不出效果来了对吧。”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之前做出来的解药都是掺进带有碧茶之毒的清水当中以观药效,但是慢慢的这种方法随着用药的刁钻也越来越看不出任何效果,到如今,他们确实遇到了一个很难迈过去的瓶颈期。 关河梦还是摇头:“那也不行,若是李莲花回来你出了事,你让我们怎么跟他交代?” “不过倒是有一种法子,能够将碧茶之毒带来的伤害降到最小......”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横扫了一眼药魔刚要说完的话就这么生生咽了下去。 “什么法子?” 〈碧茶毒 其三〉 ·青丝相绾应白首· “服下少量毒药之后立即以扬州慢压制,并且辅以解药与之抗衡,如此一来只要他能够将内力保持在大于体内毒药的前提之下,就能够保证碧茶不会毒发。” “所以这件事,你们一直都知道?” 房间里的暖炉渐渐熄灭,红色的衣角卷起火蛇,扔进去的木炭四溅起几点零碎的火星,狐狸精跳下小床,在周围没头苍蝇一样打着转,被笛飞声一脚踩到眼前时又畏畏缩缩地缩回到了床跟,方多病将她一把揽回到怀中,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她的毛发。 “目前来说,除了几个当事者,就只有笛飞声和石水jiejie知道——现在你也知道了。”方多病幽幽地叹了口气。耷拉下来的眉眼悄悄掀了掀,发现坐在床上的人脸色并没有多大改变之后,心中反而有些惶恐。 “你图什么呢?”李莲花似是对他的所作所为有些不理解,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不是没见过像这样的事情,只是他从没想象过,这样看着有些荒谬的举动有一天也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狐狸精轻轻用爪子刨了刨他身上的貂绒,李莲花牵着她的爪子,用的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 “你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有想过你身边的亲人吗?方多病,你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像这样的事情在作出决定之前你都不多想想吗?” 方多病低声道:“我都想过了……我问过关河梦,他说我体内碧茶之毒的分量,和你当年所服下的相比只是九牛一毛,而且我现在每过一个月都会有解药帮我压制,又有扬州慢延缓毒性,等解药研制出来之后,让笛飞声帮我以强劲的内力逼出体外,就不会有事了。” 笛飞声在一旁点了点头。见李莲花看了他一眼,便又跟着补充了一句:“劝你最好不要让我现在帮他逼毒。他与药魔有约,半年之后若是找不到解药才会行逼毒之法,然后再将新的碧茶服下,如此一来才不会让毒药累年沉积。你现在将毒排出来,可就是要他把遭罪的时间提前了。” 这两个人,一个都指望不上。 李莲花又叹了口气:“可你当时并不知道李莲花在哪,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更不知道解药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做出来,如果一辈子都没能等到解药或者说你找到李莲花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你又该怎么办?” 温和的声音渐渐变得愈发冷淡,一直被自己握在手中的腕子也被缓缓抽离,方多病连忙抓住他的手心解释道:“我心中有数。李莲花不会死。所以我得活着……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他说的语无论器,李莲花则是越听越心烦:“方多病。” 到此时,他的面色才总算严肃了起来:“有很多事情我已经忘记了,但是刚刚在梦中,我依稀记起来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在十年之前,四顾门门主李相夷曾经在天机山庄遇到过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儿,他呢天生体弱多病,只能在轮椅上整日坐着,后来李相夷告诉他说只要他能拿得起自己送给他的那柄剑,他就会收这个小男孩儿为徒,为此,那个小男孩儿付出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努力。皇天不负有心人,后来他也确实站起来了,在年轻一代当中也是一位佼佼者。” 以前的记忆确实有些模糊了,李莲花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才终于将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情想得连贯起来。那小孩儿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他那双眼睛自己倒是记得很清楚。 当一个人在天寒地冻当中守着一摊黑黢黢的焦炭时,那李相夷当时的一句话就像是绝望的灰烬当中忽然迸发出几点火光,点燃了那小男孩儿的一整个冬天,并且从那往后,这火光被这小男孩儿静心的养在心底照顾着,到如今都从未熄灭过。 李莲花轻声咳了两下,又继续道:“可是现在他告诉我,他要用自己这得来不易的健康的身体,来换一个没有任何确定性的答案……” “可是,”方多病蓦然打断他,低垂着的脑袋掩盖了他面上所有的情绪,手骨被他攥在手里握得生疼,李莲花的面容更为苍白了几分,冰冷的指尖上滚过一点灼热的水珠,但很快,又被人轻轻抹了去。 “我只是想让李莲花活着。”只是想让一个人活着而已,感觉光是这样想想,都觉得前方是一条很累很累的路了。 李莲花默然不语,抬手将狐狸精捞了过来,轻轻将还有些冰凉的手臂收回了被子里,转过身将自己团成一团,背对着所有人,一副谁都不想再搭理的模样。 “你身体不好不宜动怒,你要是真的生气的话不如……你咬一口笛飞声!” 笛飞声:“?凭什么。” “……你出去。”沉闷的声音自被子当中传来,听不出喜怒,但就是能感觉得到,他是真的怒了。 方多病愣了愣,随即点点头,给他盖好被子之后从善如流地走了出去:“天色确实晚了,那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面守着你,有什么事你就叫我。” 缓缓走出去的背影看上去悲伤又失落,笛飞声靠在门口,看着被强行赶出门的方多病,有些幸灾乐祸道:“他这一出,也确实是我没想到的。不过这小子对你,倒是情深义重啊。” 李莲花缓缓翻身起来,眼睁睁看着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背对着他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原本高高束起的马尾此时都低垂了下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马驹,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站在马棚当中盯着自己的伤口发愣。 李莲花双手撑在床榻,脸上分明不见半分怒意,但两侧双颊却各自飞起两分薄红,可见他心中着实又气又急。 “情深义重?我看他是真的嫌我活得太过长久了才对……就没有别的办法把他这毒解了吗?” 笛飞声转头看了他一眼,冷声道:“现在没有解药,我要是用强,就算这一次帮他解了毒,也拦不住他下一次服毒。” 李莲花心知他说的有理,有些头疼的扶了扶脑袋:“这小子,性格倔得像头驴,也不知道到底是随了他爹娘当中的谁……” 笛飞声哼笑一声:“就算他爹娘都不是倔强的性格,他这不是还有个师父吗?” 李相夷的倔驴脾气,也是出了名的。 李莲花轻轻笑了一声,唉声叹气道:“笛盟主这骂人的功夫见长,在下还真说不过你。” 转眼看向门外蹲坐在台阶上的背影,刚刚还能看得清他头上坠着小珍珠的眼睛,现如今又只剩下一团模糊,李莲花只觉得脑子里一直有什么在不断敲打着,从身体到心里,闷闷的疼了起来。 “又犯病了……” 床上的被子被他折腾的一团乱,如今难受起来,也只是胡乱扯了扯盖在了身上,和皱巴巴的衣服一起将他整个人团成了一个人蛹。脑海当中的画面又开始变得模糊,刚刚清醒了没多久的神智快要乱成一团浆糊。 笛飞声离开的时候给他关上了门,整个房间当中,如今已然剩下了他一个人。 李莲花忽然想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了。 十年前李相夷和笛飞声东海大战,好不容易从东海爬上来之后,捡了笛飞声的大船碎片修修补补,制成了现如今这座两层高的小楼。 夜里的海风有些大,莲花楼当中关了门窗,也能听到这四周呼啸而来的海风,李莲花半夜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抬手摸了摸床头的小桌,温热的水杯在他已经冰冷到麻木的手中显得格外突兀。 月移中天,如今已是半夜子时,房间里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被吹灭了,李莲花摸索着坐起身来,愣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当时让自己半夜起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吊在火炉上的小锅还在咕嘟咕嘟响动着,像是在煮着什么东西,一股奇异的香气不知从何处飘了进来——又是这种奇怪的香味儿。 李莲花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循着自己仅有的几分记忆,将一双空洞虚无的眼睛放在了离着窗户不远的一处花瓶当中。 也不知道,方多病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两朵花儿,每次闻着它们的味道,如坠冰窖的身子倒也舒坦了几分。李莲花若有所思,摸了摸自己的被子,发现被角的地方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轻轻扯了扯,便能感觉到有一个活物顺势攀到了自己的身边。 小暖炉一样的身躯,在碰到他的那一瞬间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灵巧的耳朵在他的手下微微抖动两下,随即低低垂了下去——是狐狸精。 李莲花低低地笑了一声,摸索着从床尾拿了一条毯子站起身来,一边听着脚下的动静,一边悄悄摸到了大门的地方,推开门闩,迎面而来的海风将他呛了个激灵。 绵长的呼吸声似乎就在他的脚下。李莲花矮下身子来摸了摸,越是靠近呼吸声的地方,温度便越发的高起来。 ”让你出去,你还真就在外面这么睡了?“ 手里的毯子是柔软的,还带着房间里靠近火炉旁的温度——他一直都揣进怀里暖和着的,应该不会像房间里的床榻那样,被自己的体温带的冰凉刺骨了。 少年的发丝在他双手离开的刹那悄悄缠了上来,身后的发带上带着些昂贵的珍珠,富家少爷的打扮就算睡着了也还带在身上,也不怕翻个身就把自己硌着了。 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当中,李莲花歪了歪头,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脑后散下来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到了方多病的衣摆下方——他似乎又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了。 熟悉的笑意出现在他还带着病态的脸上,手腕儿悄悄转了个弯儿,将少年脑后的发带和头发一起,将他依靠着的柱子绑在了一起,随后轻快的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摸索着重新回到了房间里。 恶作剧之后的人心情似乎都变得格外的好,抱着狐狸精躺下之后没多久便睡得很香。 没有关好的门扉被人悄悄打开,因为经常握剑而带着些薄茧的双手将炉子上面的小锅端了下来。房间里的烛火被吹灭,袅袅的烟雾随着双手的挥动静静地飘向了敞开了一条缝隙的窗外。 小床上的被褥稍微动了一下,李莲花不安地翻了个身,睡在他身边的狐狸精便被他身上的毯子带着险些滚了下来。银色的护腕接住四仰八叉的狗身,两双同样漆黑湿润的眼睛对望一会儿,又默默地各自走向了各自的归属。 李莲花的被窝里总是冷的吓人,白衣少年和衣躺进去的时候,饶是心中做好了准备,一时半会儿也还是没能适应。 感受到热量的人自然而然地滚到了他的身边,少年微微一愣,张开双臂将人抱了个满怀。乌黑的长发纤细而柔软,指尖触摸着它们的时候,如同在抚摸一条上好的绫罗。 刚刚消停了没一会儿,怀中的人便着了梦魇,低低的呢喃语不成调,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哭诉。留在他后背上的手一直不厌其烦地拍打着他的后背,伴随着耳边的海浪,一下又一下。 “方小宝……” 天色将明,放在他背后的手才顿了顿,结痂的伤口已经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可怖,迎着昏暗的光线,也能看得出是被好好上过药了。 “嗯。我在。” 束起马尾的银冠被放在床头,散在脑后的长发稀稀落落地留在了床榻上几根,另外的则是全部掉到了床下,悬在半空当中随着他缓缓地拍打左右摇晃着,尾端依稀能够看出几分被修剪过的,长短不一,参差不齐的样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