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壹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 〈锲子〉 房间里多点了两盏烛火，一身雪白色衣襟的少年靠在房间中央靠窗户一点的桌子旁，青色的茶杯上没有多余的花纹，碧色的茶水倒入其中也只是更显得其颜色深了几分而已。 身着孔雀蓝长衫的男子刚刚从床上醒来，疲倦的身子上还带着几分困顿，挪着有些蹒跚的步子缓缓走到旁边的桌前。 身旁伸过来一条有力的手臂，轻轻牵引着他找到桌子旁边的小凳，看着眼前有些模糊的景象，男子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眼前的桌面，手中猝不及防被人塞了个什么东西，带着温度的，只是有些硬。 “什么？” “一杯水。你刚刚醒来，怕你嗓子干。” 说话的人明明近在眼前，在他听来却仿佛远在天边。 有眼睛却看不清，有双手却摸不准，一双还算灵敏的耳朵也要开始渐渐听不见。李莲花面上苦笑一声，在心中却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若是能再年轻十岁，就像方多病那样的少年时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过得像现如今这么狼狈。就算是横刀抹了脖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在外人的面前还能做到神态自如，谈笑风生。 “笛盟主这是也来讨一杯茶喝？” 李莲花是根据他身上的衣服来判断眼前坐着的人是谁，方多病方大少爷家里不缺钱，身上穿着的都是珠光宝气到刺眼的料子，笛飞声身为金鸳盟盟主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与方多病不同的是，他那一身的华贵当中，还能隐隐透着几分傲视一切的霸气。 白衣少年松开了放在他身上的手臂，带着他的手挪到唇边沉声问道：“你竟然认识笛飞声？” 李莲花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当然认识。” 方多病狠狠捏了他一把，拍桌不平道：“你能认得他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了本少爷救你那么多次还不如眼前这个一心想要把你关起来的大魔头是吧！” 被点到的笛盟主微微侧目：“说谁魔头呢？” 眼瞧着这两人一言不合便又要开始打，李莲花有些好笑地拍了拍方多病的手背，转身想要看看他如今脸上的表情，结果待自己真的转过脸之后，眼前只是一片杂乱不清的模糊色块，如同被水晕开了的彩色墨渍。 “这件事不还是你跟我说的吗？怎么，现在这是——开始吃起醋来了？” 如同一下子被踩了尾巴的狐狸精。方多病腾的一下从坐着的凳子上站起来：“谁吃醋了！！本少爷只是，只是怕你识人不清，就算被人掳走了还得替别人数钱呢！” 李莲花被他这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抬手轻轻将杯子放回桌上，食指缓缓地扣了两下桌面笑盈盈道：“好好好，方大少爷心胸宽广自然不会跟他这等无恶不作的大魔头计较——坐下坐下，说的好好的怎么还急眼了呢？” 笛飞声低头冷笑一声，方多病亦回之一个冷笑，二人相对僵持了片刻，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 桌上的两朵怪花因为方多病拍桌的声音轻轻颤抖了两下，李莲花的视线随之看过去，一片模糊当中隐隐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 这个香味他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山府的花园里，以及他们住的那间偏远的小客房里，好像都有这种味道。 身旁两个人有来有回闹得正开，李莲花模模糊糊地瞧着这二人小孩子一样的争斗一时也觉得有趣，一个人待的时间久了，便也想着身边能有几分活泼点的人气。 而且他也总算是发现了，笛飞声和方多病简直就是天生的气场不合八字不合，除了能一起坐在这里之外其他的哪哪都不合。 他真的搞不懂这两个人究竟是怎样把自己一起送到这小楼里来的，过程当中是不是也因为打架险些把自己扔进海里，随后又用渔网捞回来的。 “你真以为本少爷打不过你是不是？！” 方多病一脚踩在凳子上，就算居高临下，也没能压的过坐原地安安静静饮茶的那人几分。 眼前的迷雾散去许多，李莲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两个人的武功一个比一个强悍，他这身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的还是远离这两个人的战局比较好。 “我不跟你打，你有伤在身，我胜之不武。” 笛飞声眼里的不屑都快要溢出来，李莲花提前摸索着将眼前的杯子端了起来，下一刻，果然便听见身前的桌子嘎吱几声，接着哗啦啦全碎。 “本少爷身强体壮年轻力胜，你这都要年过半百的人了还有功夫在这里吹嘘自大——” 刚刚入口的茶将李莲花呛了个正着，连连的咳嗽终于让这两人稍稍安静了一会儿，方多病急着拍了拍他的后背，手上的力道轻而缓，跟刚才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倒也是判若两人。 “年过半百……方多病，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骂我呢？” 李莲花和笛飞声的年纪相差几分，却也大差不差，若是笛飞声都能年过半百，那他岂不是也要白发白须了？ 方多病嗤笑一声：“你跟他当然不一样，你修炼的内功心法有驻颜的功效，就算你年过半百了，面上仍旧看着如同三十多岁一般，但笛盟主可就不一样了—－我现如今看他的模样，恍惚间像是将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路望到了尽头啊！” 一直坐在那边不动如老僧的笛飞声，终于忍不住拔刀而起。 〈碧茶毒 其二〉 ·明月何曾是两乡· 打完一场之后，本就塌完了的一张桌子更是碎成了渣渣，李莲花便怡然自得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没了桌子的阻拦，相对而坐的两个人更是相看两厌。 摔在地面上的花朵缓缓飘出来的香气让他闻着十分舒，方多病小心地弯腰将那两朵花捡了起来，重新从房间里翻出来一个瓶子重新插了进去。 “对了，你们刚刚说，内伤？什么内伤，方多病什么时候受了伤吗？” “没有啊，” 方多病走回到李莲花的床榻上，轻轻按了按小床上面的机关，从底下便缓缓升起一个小桌子，李莲花这才发现，原来这张床还是他们在山斌府上的时候方多病给他改造的。 “你别听他瞎说，我身体好着呢，有事儿的应该是你才对，手这么凉还下来胡乱走动。”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莲花哦了一声之后便转头看起了窗外的景色，刚刚因为他怕冷而关上的窗户不知何时又重新打开，马车停在海岸，将小楼的窗户正对着北方，因此李莲花自然也就与今晚上好的月色无缘。只是从地面上被月光拉长的小楼影子当中，李莲花也能看出明日也该是一个极好的大晴天。 他喜欢晴天，喜欢出太阳的日子，以前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总会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随身带着个小凳子坐在河边钓钓鱼，或者躺在郊外看看风景。 要是身边养一条小狗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特别是那种乖巧懂事，来了人还能叫两声的小狗，不过按着他的身体情况来看，还是不要去祸害那好端端的一条性命了。 只是没想到的是，如今的自己身边，好像出现了越来越多陌生的面孔，天机山庄的大少爷方多病，金鸳盟盟主笛飞声，还有百川院石水，监察司杨昀春…… 最奇怪的是这些陌生的面孔在自己看来，偶尔也有些熟悉，比如睡梦之中梦见的，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方小宝，老是想拉着自己比武的阿飞，总是期待门主能早些归来的四顾门长老石水，还有在皇宫里时常为他们开便捷通道的杨指挥使。 至于更早的，还有明明满腹经纶却被自己勒令不准在门下搞这些你云我曰的云彼丘，与自己同进同出的乔婉娩乔女侠，以及陪着自己一手建立四顾门，之后却死于他人之手的师兄单孤刀…… 本就有些沉重的被子被什么重物压了一下，李莲花从记忆当中回过神来。一直坐在床边的狐狸精抬起前爪趴在方多病的膝盖上，胡乱叫着想要爬上床去，刚刚的重物就是她用她的爪子轻轻拍打了以下被子上盖着的那一件披风。 雪白的貂绒上很快便留下了一只小小的灰色脚印，李莲花觉得她十分有趣，改过之后的小床对她来说有些高了，狐狸精笨拙的四肢胡乱地滑动着，方多病一边吐槽一边抬手把她抱到了床上。 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狐狸精现在也应该算得上是一位“老人家”，跟在李莲花身边这么多年，如今也真的到了该要养老的年纪，所以有的时候，方多病还是愿意对她的顽皮多加照顾一些。 “对了，那林高志的尸体，你们怎么处理了？” 怀里突然多了个暖融融的活物，李莲花还有些不太适应，冰凉的指尖被她依偎的十分暖贴，有些粗糙的毛发当中也藏着几分常见的烟火气。 “我跟阿飞把他埋在了旁边的小竹林当中——看着这么老实的一个书生，没想到竟然能杀了这么多人，连自己的父母和亲生jiejie都不放过……” 一直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笛飞声却在此时忽然插了一嘴：“我要是他，说不定这个镇子上的人我都不会放过。” 最疼爱自己的两个jiejie，一个被一袋子大米卖到了隔壁的镇子上做别人的媳妇，另一个则是被泼天的富贵毁掉了她本应该平和美满的一生，尤其是将她们送出去的，还是一手拉扯她们长大的父母亲人，那是她们在这个世上最后的一道依靠，如今却成了将她们推到火坑的一双幕后的手。 林高志恨着这世上的所有人，亲手卖掉自己女儿来为自己的儿子赚取学费的父母，导致这一切悲剧源头的山府，甚至还有远嫁到别的镇子，对这一切漠然不闻的长姐。 方多病罕见的没有去反驳他什么。 夜风经过小窗缓缓进来，李莲花的双手愈加冰凉了几分。毒素游走全身之后，他的身体已经被掏空得透彻，方多病又给他身上多添了一床被子，笛飞声则是将房间里的暖炉又翻了翻，使得温度更提高了几分。 “不过我还是有些好奇，隔了一个镇子，他是怎么杀死林家娘子的？” 李莲花摸了两把狐狸精的脑袋叹道：“不清楚，我又没有见到过那林家姑娘的尸骨，自然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方多病若有所思，以一个十分松懈的姿势靠在李莲花身边，捏着狐狸精来回摆动的尾巴，像是得了什么好玩儿的玩具——十几岁的少年，看着还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一样，对什么都觉得是新奇的。 “不过我猜，他应该还是下毒。” 李莲花轻轻往小床外面靠了靠，升起来的桌子上摆着两碟子十分精致的糕点，李莲花拿了一块送到狐狸精嘴边，没想到这姑娘嘴巴还挺挑，歪了歪头避过了他的贴心投喂。 “霜儿既然与他合作，自然是拿出了十成十的诚意，那些在中原十分罕见的毒药，就是她手里能够握住的，最大的筹码——” 一个字的尾音刚刚落下，方多病便感觉到自己的命脉被人牢牢捏在了手中，身体的下意识让他反抗，刚刚提起来的手却在看到出手之人时硬生生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方多病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两声。早知道李莲花的疑心没有那么容易被消除，早知道这只狐狸有八百个心眼子，怪只怪自己太过大意——还有站在旁边抱臂看戏的这人。 方多病有些责怪的看了一眼笛飞声，无言地骂了他两句。 他的武功在他们二人之上，李莲花要是出手，他绝对不会拦不下来——除非，他就是故意的！ 手中的脉象乱中有序，李莲花面色不免有些沉重，方多病所修炼的内功心法与自己的如出一辙，只是这脉象与常人相差的也不是一点半点。 从他说起自己的内功心法时李莲花就觉得有些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功心法能够像长生不老药似的让人容颜永驻。如今这一探倒是明白了，能够压制住碧茶之毒的内功心法，还有什么是它做不到的呢？ 而且李莲花伸出手这一探，还在方多病的体内，找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游走力道。 他早知道方才笛飞声说方多病的内伤，并不是内伤这么简单，只是万万没想到如此戏剧化的情形，如今竟也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李莲花一时间有些错愕，再次看向方多病时，眼神当中便生出了几分看傻子一样的情绪。 “你怎么，也会中了碧茶之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