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意外

    池疏窝在她怀里睡得不安稳，盖着厚厚的裘皮小脸也是白生生的，眼睫抖动的厉害，这一刻他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当初江尤寒撕裂元神的痛苦。

    江尤寒将他密不透风地拢住，观察识海内被打回第二道封印中的煞气。

    煞气正阴冷地注视着徘徊在结界外的五灵根，这次没能杀了池疏实属意料之外，是它小瞧了江尤寒的意志，不过它还有其他手段，等到彻底挣脱束缚……它会送他一份大礼。

    见煞气暂时无法突破君戎设下的结界，江尤寒将视线重新落回池疏身上，她不说话，贺伽清了清嗓子，犹豫道：“他没事吧？”

    他着急担心，又不能从她怀里把人抢过来检查。

    江尤寒这才抬眼看他，她说：“无事。”

    喝了她的血，再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夜下来对面两人眼睁睁看着她无数次割破手腕，最初的伤口在她给池疏喂完血后瞬间就消失了，后面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在手臂上留下两道长长的疤痕。

    公仪襄神色复杂，他似乎想要开口劝阻，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

    江尤寒毫不在意，她擦拭干净池疏唇角的鲜血，靠在石壁上静静休憩。

    咚——咚——

    她罕见的做了个梦。

    梦中她站在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手里软乎乎的生物嗷嗷叫着四处扒拉，她低头一看，竟然是个白毛团子。

    她虽然有意识，身体却不受控制般伸出食指挠了挠它的下巴，猫眯着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把头抵在她的掌心蹭来蹭去。

    她还记得燕疏朗说的前世，如果他所言非虚，那这只猫岂不就是他，她想要松开手，臂弯刚刚松动，猫就从怀里抬起头来又娇又软地“喵”了一声，歪着头疑惑主人的反常。

    又黑又亮的瞳孔里映着整个天地的光影，是深不见底的湖泊。

    猫有条毛茸茸的长尾巴，耷拉在她腿上时不时抖动，她坐在树下为它打理毛发，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说：“将军，已经按您的吩咐将染病的百姓隔离在城东，不过瘟疫极容易传染，那群百姓的家属亲眷迟迟不肯离去，万一……”

    男人咬咬牙，低下头恭敬道：“不如将源头彻底斩断，以免感染更多的人。现在城内余粮也快耗尽了，我们守不了多久的。”

    江尤寒停下手中的动作，她淡淡道：“再等等。”

    至于是等那渺茫的生机还是等死只有她自己知道。

    时间变幻，只是一眨眼桃花就凋谢了许多，她骑着马路过城外的小路时捡了个奄奄一息的人回来，这个人也看不清面容，浑身血淋淋的，她捞起人放在身前带回庭院。

    猫一直在树上等她回来，看到她打横抱着一个男人，立马就蹦到她肩上生气地喵喵叫，江尤寒去拿药，它就趁机跳到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脸上使劲踩。

    江尤寒拎着它的后颈把它提到半空，它还张牙舞爪的不解气。

    她点了点它的头，对着那双湿漉漉的无辜的大眼睛叹气：“别闹了，乖。”

    给它擦干净爪垫，这才有空去给受伤的男人医治，他浑身上下有不少刀伤箭伤，深可见骨，能活下来只能说是奇迹，她找了处别院将人安顿好，然后一个人去了城东。

    原本应该是尸横遍野的场景，此刻居然有不少活人，虽然他们脸上透着病气，杂草一般的头发下却有一双双渴望生的眼睛，他们沉默地注视着江尤寒，从一声突然的哽咽开始，人群陆陆续续跪下。

    “将军。”

    “谢谢将军……”

    “……呜呜……我不想死……”

    她走过人群，掀开营帐的帘子，nongnong的药草味扑面而来，闻着就令人舌根发苦，巨大的药罐下架着火柴，一身黑衣束起长马尾的女人放下搅动的木棍从架子上跳下来。

    “将军，你来了。”

    她比江尤寒矮了半个头，身材挺拔，衣袖从肩头的部位撕得破破烂烂，露出结实的小麦色手臂，她叹道：“将军，你救不了所有人的，感染的人太多了。”

    江尤寒登上长梯，对着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药汤拔剑，宽松的衣袖滑落，一道剑痕落在凹凸不平的皮rou上，血色弥漫，啪嗒啪嗒，她的小臂上全是新旧交织的伤口，粗略估计也有二三十条。

    身后的人不忍道：“你会死的，那个江湖术士一定是骗子，哪有药引需要人血，还指定必须要你的血。”

    “有用就行，我不会死。”江尤寒静静地看着蜿蜒流淌的鲜血，她对生死并不看重，此刻十分漠然，“如果我死了，就拜托你帮我照顾我的猫。”

    失血过多令她站立不稳，一阵恍惚后她很快清醒过来，耳边是震天的呐喊，鲜艳浓稠的液体四处飞溅，寒风刺骨，几支利箭直击面门，她下意识拔剑劈断，对着身后的人大喊：“快走！”

    城外的厮杀持续了五天五夜，她砍下敌人的头颅，一路护送男人登上至高无上的宝座，当年顺手在路边捡来的人竟然是被叛军追杀的太子，她有从龙之功，流水般的赏赐抬进将军府，没人知道里面还有一道册封的圣旨。

    但她不会当囚困于深宫的凤凰，当着年轻的帝王的面，她将圣旨扔进火炉，火焰升腾，映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她说：“谢陛下恩宠。”

    君王沉默离去。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她回屋时一道惊雷炸响，将房内的场景照得透亮，伏在床边的人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似乎是听到动静，微微侧头，那是具赤裸的身体，肌肤雪白，皮rou细腻，只需一眼就能让人喉口发紧内心燥热。

    江尤寒一步一步走向他，她皱着眉，心中有个荒诞的猜测：“你是……”

    那人回头看她，露出纯黑色的眼睛。

    ……

    “师姐？”

    她猛地惊醒，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按着额头深深地喘了口气。

    池疏吓坏了：“师姐，你没事吧？怎么了？”

    江尤寒按住他的手，低声道：“没事。”

    再次睁眼她已经恢复正常，望着神情担忧的池疏，她的心归于平静，长久的凝视过后她笑了一下：“小疏。”

    池疏扑到她怀里，他小心翼翼抚摸着她手臂上的伤痕，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睫毛一抖就流了两行泪下来，他心疼得不行，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

    她抱着人好生安抚，温柔地亲吻他的额头和发顶，似乎是察觉到其他目光，她抬头与公仪襄对上视线，有一瞬她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这个人……

    “醒了就继续赶路吧。”

    贺伽终于放下内心的成见，显然江尤寒割腕放血的举动给他留下很大的震撼，灵血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骤然损失太多会影响修为，他数过，一共三十二刀，她却连眼睛都不眨。

    从山顶到山底，他们才堪堪走了四分之一的路，时间紧迫，实在是耽搁不起了。

    江尤寒捧着池疏的脸抹去他脸上的泪痕，哄道：“别哭了，乖。”

    她把人从地上带起来，望向山洞外时不时掠过的飞龙，暮色沉沉，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出了巨龙的巢xue他们重新落到不周山的大地上，那股寒意又侵袭而至。

    几人中江尤寒的实力最强，自然是她在前面探路，山路错综复杂，按照捷径走也耗费了整整两个月才抵达山腰。原本池疏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渐渐的，他放慢速度，与江尤寒微微错开半个身位，他在后面清扫那些穷追不舍的境界低微的魔兽，腥臭的深绿色脓液洒了一地，死去生物的肌rou还在痉挛，他盯着剑上残留的事物，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反胃。

    贺伽敏感地转头看他，压低声音道：“城主，你怎么了？”

    说着就要去探池疏的脉搏，却被他挡住，他摇头：“没事，元神受损的后遗症。”

    贺伽将信将疑，他正要追问，江尤寒已经解决完伪装成普通植物的魔藤，她收起长弓走了过来，不过才走到一半公仪襄就拦住了她，他不知说了什么，江尤寒沉默片刻后朝他点头。

    今夜他们在枯木林中稍作休整，池疏靠在江尤寒的胸膛上，他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呼吸平稳，熟悉的沉水香编织了一场美梦。

    江尤寒的动作十分小心，但在她起身时还是惊醒了池疏，他的大脑瞬间清明：“师姐，你要去哪儿？”

    “我与公仪襄有事商量。”她半蹲下替池疏拉高滑落到腰间的狐裘，“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平常这种情况他肯定要缠着她，至少要讨个吻才准她走，这次却破天荒的没多闹腾，乖巧道：“好的，师姐。”

    江尤寒摸摸他的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的敏锐程度不比贺伽弱。

    池疏诚实道：“头有点晕，要挨着师姐才睡得着。”

    江尤寒吻了下他的额头：“好。”

    等到看不见她的人影后贺伽立马凑了过来，他对池疏一直都不放心，而且池疏的反常太明显了，他只想到一个缘由，小声问：“是不是因为公仪襄，你不高兴了？”

    池疏并没有回答，他的双手放在小腹上，面色带着淡淡的倦意。

    “还真是？”贺伽无奈，“他和江尤寒的关系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不值得……”

    “不是。”池疏打断他。

    “那是……”贺伽骤然噤声，他从来没有见过池疏露出这样纠结而痛苦的表情，仿佛站在悬崖峭壁上摇摇欲坠，后退是深渊，前进也不一定有活路。

    池疏将脸埋在掌心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江尤寒很快就会回来，再次睁眼时已经收拾好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他漠然地伸出手臂。

    贺伽摸不着头脑，他迟疑地将手指搭在池疏的脉搏上，下一秒差点惊得跳起来大叫：“什么！你怀……”

    那个词卡在他的喉咙里半天吐不出来，惊涛骇浪摧毁了仅剩的理智，巨大的荒谬感令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贺伽难以置信地抬头直视池疏的眼睛，声音干哑：“怎么……怎么可能……”

    他猛地握住池疏的手腕，果断道：“这个……这个不能留，江尤寒知不知道？你……”

    池疏避开他的视线，他瞪大双眼：“你没告诉她？你想做什么？你疯了吗？”

    “贺伽。”池疏轻声道。

    对面的人闭上嘴，他胸膛剧烈起伏，好歹是冷静了点。

    池疏垂下眼：“我最初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

    那你怎么……贺伽欲言又止。

    “师姐是我一个人的，我们之间只有彼此就足够了，我不允许有任何别的东西分走她的注意力。”

    “但是……”这次他沉默的更久，仿佛在面对一个非常麻烦的难题，“我和师姐注定不会有子嗣，如果我杀了它，师姐知道了，可能会失望吧。”

    贺伽急道：“可能？你怎么不问她？她要是知道这么做会吸干你的身体绝对不会同意的！你还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吧？面对谢廷赫你都不一定能活下来，还想护着肚子里那个。”

    他站起身朝着江尤寒离去的方向走：“我去告诉她，我看你是得了痴症，脑子不太清醒。”

    “贺伽！”

    池疏突然咳了两下，听着十分虚弱，贺伽明明知道这是他的惯用手段，还是停下脚步。

    池疏盯着他僵硬的后背，在一片死寂中缓缓开口：“我会告诉师姐的，让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