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海之歌

    利夫醒来的时候，入目是军帐灰色的棚顶。双目还未聚焦，他躺在一片柔软之间，手边是蓝色胶质的物质。

    “012？”

    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他猛地眨了眨眼，却看到一张心碎般的脸。

    他的嗓子被海水激了，沙哑而疼痛，却被她眼角的红痕牵动了心弦，急切地唤她。

    “主人……”

    海鸣双手按住他在最高级的治愈魔法下刚刚再生的右肩，将魔力源源不断地灌进他的身体里。

    “赫淮斯托斯将军，你知道我一个人跟教国的最高战力打完架，回来又在冒险者协会清理了一大片育生者之后，看到你被炸掉半个身子，死了一样地躺在海滩上是什么心情吗？”

    她抿着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焦急之中想要伸出手，双臂却毫无知觉。

    海鸣察觉到他的意图，撇了撇嘴，语气中的埋怨不减半分。

    “别想了，一时半会儿动不了的，但012的紧急治疗做的不错，不会留下病根的。”

    “这样啊……012她？”

    “能源耗尽休眠了，难以置信，我给她充了不少能。你们俩到底在跟什么东西打啊？”

    利夫失笑，反正012的战斗记录也完整地保存了下来，他也瞒不住她。

    “大概算是……跟您打了一架吧。”

    海鸣愣住了，这倒是她最没有考虑到的情况，如果模仿者在参考012的攻击模式，那它的确能达到她的傀儡战斗力。

    若非利夫破魔的能力，在那种高级魔法的狂轰滥炸下，陆地上绝没有个体能干掉模仿者，甚至能生还归来。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显得苦大仇深：“那你还真是干了票大的。”

    他扯起嘴角，表情却很勉强：“感谢夸奖。”

    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如此接近死亡。事实上作为王国的利刃行动的这些年，他曾无数次在生死边境徘徊，后来落难也时常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痛苦压垮，可从未有过一次像今日这般。

    他面对的是和心爱之人拥有着同样的外表，近似力量的怪物。而他无论如何都要在那滔天的波澜之下保持自我，才能保证身后的第二防线上千精英平安回撤。

    作为王国的英雄，他曾经无畏死亡，甚至多次跨越了生死的边界，完成常人不敢想象的壮举。可这一次，他却真的感到心惊和后怕。

    “为什么要独自战斗呢，明明给你012就是为了保护你，你就这么想死吗……”

    海鸣也是同样的心情，她废了那么大功夫才将他好不容易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王国将军，也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不干涉他的选择，他却迎头就给她一棒。

    他的手动不了，只能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开始疼痛。

    “主人，在干掉模仿者的时候我在想……这样结构的魔力生物，绝没有真正消灭它们的办法。”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

    “但如果利用第一防线所有的生命之晶，将我的能力强化到极限……或许，能将我变成可以与祂一战的……怪物。”

    海民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她有一千句骂人的话冲到了嘴边，可看他现在这样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的样子，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是个只会战斗的，不称职的将军……失去了那么多战友，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他的声音却倏忽开始颤抖，他的腰部极力发力想要起身，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海鸣见状，干脆伸手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的使魔几乎贴着她的脖颈，就对着她的耳朵发出痛苦的喘息，却还是咬着牙说下去。

    “我曾经……曾经很期待，期待作为王国的战士，在一身战功加身，在荣誉与光环中战死。”

    “我只能这么做，我也想不到殿下他们抵抗到最后的底牌是什么……但您知道，对吧？”

    海鸣抱着他，目光有些游离。

    “……另一位神明与他结为血盟，如果人类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坚韧，他会用生命终结这场浩劫。”

    多么惨烈的结局啊，一个又一个企图用自己的性命去做点什么的蠢货，一具又一具埋骨深海的尸骸。

    连她的使魔，也要选择这样的道路。

    利夫轻笑一声，笑意中却有释然。

    “您别生气，我只是曾经深信不疑，我的宿命就是燃烧。”

    他的声音却缓了下去。

    “可真的当我独自面对祂，当我真的听到祂的歌声……我，我后悔了，我忽然就在想，我分明还有另一个选择，我不想作为王国的英雄死去……”

    他气喘不止，海鸣顺了顺他的后脊，却没有打断他。

    “您……太过高尚，连这份向死的决意都不愿折辱。”

    “但我那时候才明白……我宣誓了将一切都献给您。就算是毁灭，也只愿是为您而燃烧。”

    说完这些话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趴在她的肩头，海鸣能感受到肩膀的温热。

    她眉头微皱，一直以来她都在想，为什么利夫这样鲜活的生命，会有一个无色的灵魂。

    她看过他所有的记忆，知道他所有的骄傲与荣耀，即便如此，也从未理解过那无色的含义。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那无色之下是一颗从未为自己跳动过的心脏，是将一切意义与价值都摆在自己之前，将自己的生命视为他人的燃料，以燃尽为唯一目标的空虚之物。

    而她亲手，在他清透的大义与无畏之中，种下了一点阴霾。

    一点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渴望。

    她轻叹了一口气，抱住他的手臂却收紧了。

    “你想多了利夫，你要是真为什么大义选择弃我而去，我一定先砸了你的大义，再把你强押回去，关起来，一辈子只能看见我一个人。”

    利夫绝没有想到她能说出这种话，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地理解他的主人为什么在魔女群体中自称是混沌派。

    但这反而让他轻松了许多。

    “那……就不是任何的权贵，也不是任何的势力。是我作为使魔，向主人的请求……可以吗？”

    “当然，”海鸣也轻松了许多，不如说她才是一直等着利夫开口的那个，“能让我固执的使魔学会撒娇，我可是赚大了啊。”

    三日之后，第一防线之后已经彻底被浓雾所覆盖。

    赫里斯站在高墙上，身后是一座空城，所有人都不解他为什么下令让所有将士撤离第一防线，但他只是平静地向大家解释，他没有放弃。

    在那平静又破碎的目光下，海军部选择遵从王命，带领余下的冒险者和魔法师撤退到第一防线十里之外，但……誓死与海港城共存亡。

    人类的王一人站在高墙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大海潮起潮落，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

    分明是阴天，利夫却打着一把雨伞，他的身边是一位身材高挑的淑女。

    海之魔女少有的没有束发，海蓝色的长发一直垂到小腿，身穿一件纯白色的礼服长裙，裙摆折射出鲛丝般五彩的光芒。她的瞳孔蓝中点着混沌的粉色，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光泽。

    一只小史莱姆趴在她的肩膀上，顶着一个青铜小皇冠。

    “海鸣小姐。”

    赫里斯轻声喊她，魔女却置若罔闻，从伞下走出来，站在第一防线后，望着被生命之晶构成的屏障覆盖的海岸线，忽然在一颗巨大的橘色生命之晶上停止了目光。

    她的本体比起傀儡强大太多，一瞬间就认出了那生命之晶，蕴含着她准备碎尸万段的某位前帝国第一魔法师的气息。

    哼。

    她不快地站上高墙的石质护栏，回头望向身后的两个男人。

    “你们都说听过祂的歌声，别开玩笑了，就祂这么个东西，怎么可能写得出抒发情感的音符，祂当然是听某人唱过歌。”

    这话不亚于在赫里斯心上捅刀子，年轻的王子果然垂下了眼睛，表情凝固。

    可魔女却不顾他的心绪，又看向自己的使魔。

    “记得时间魔法吗？”

    他会心一笑，甚至微微咧嘴向她展露自己的獠牙。

    她也回以同样的笑容。

    “傀儡能用的魔力太少了，支撑不了这样‘奇迹’般的魔法。不然你早该见识一下我的力量，至少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能还原出百年历史上任何的‘历史遗物’。”

    赫里斯瞪大了眼睛，魔女一手朝天高举，风中是指针滴答，是洪钟浩荡，是银色的光芒流转……是他最熟悉的光点，化成了透明的海豚在空气中跃起，化成了七彩的水母在身侧浮游，最后化作了斑斓的鱼群在空中堙灭，直到光点都散去，在魔女的手中凝聚成“她”曾拥抱的竖琴。

    但魔女全然不顾他的表情是如何崩溃的，只是回身向自己的使魔说了句：

    “你自己打伞，不给他打。”

    利夫轻笑了一声，答了句：

    “遵命。”

    于是她跃出了高墙，漂浮在空中，指尖拂过那曾属于海洋之神的竖琴，唱起那只赫里斯最为熟悉的歌谣。

    顷刻间，风起云涌，第一防线的屏障破碎开来化为纯净的魔力反扑向浓雾，像是被按下消除快捷键的图像般散去，裸露出一片漆黑的海水，翻涌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向着沙滩奔涌而来。

    魔女站在空中，以她为中心的天幕扩散起浓重的云雾，空灵的歌声和着流淌的琴音，化为淅淅沥沥的雨幕落向死去的海洋，像是在安抚无生命的冰冷海水，又像是传唱着被吞噬之物的安魂曲。

    赫里斯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又或是借着那纯白的衣裙，拂过竖琴的指尖望着另一个人，细密的雨珠划过眼角，落下便成了早已干涸的泪。

    十里之外的万千将士们也沐浴在那雨水之下，他们曾听过那怪物唱这首歌，夺人心智将人拖向大海，紧张地刚想要抵抗，却惊讶的发现这首歌截然不同。

    虽然是他们不懂的语言，却奇迹般地理解了歌词的意思。

    神明之曲步入恢弘的副歌吟唱，化为暴雨将天幕之下的一切浸润在“她”留下的情绪之中，无所保留，无所遮掩，像是要直接落入人的心田一般唤起了他们心中最深的愿望。

    而那海中之物，那没有心的拙劣模仿者，却第一次感受到了祂不该有的情绪。

    恐惧。

    那孕育祂，给予祂睥睨世界的力量的母亲，这片大海……正在抗拒祂。

    无形之手在那歌声中，像是搅动大海的指令，将育生之物鲲鹏般巨大的身躯托举向空中，祂想要抗拒，想要逃离，祂散作数亿分身想要留下一线生机，却快不过音律与流淌的魔力。

    那正是教皇交给赫里斯的魔纹。

    【概念消除】

    雨下的更大了，赫里斯跪倒在那歌声的回响中，从未示弱于人前的人王，借着这包容一切、遮掩一切的弘大的雨幕，哭得声嘶力竭。

    完美乙方从她的肩膀上一跃而下，史莱姆的身体在天幕中覆盖了被抽干魔力的祂，蓝色的躯体遮天蔽日一般覆盖了整片海域的天幕。

    唱词结束，吟唱的哼鸣却没有散去，她的指尖没有拨弄竖琴，琴音却久久不散。

    她的哼鸣含着另一种意味，无人能解开的奥妙，化为魔力的指令覆盖在巨大的史莱姆身上。若是任何一位神明在现场，都会情不自禁在那咒语中跪下去，泣不成声。

    那是天地初开时的馈赠，那是世间万物的起源。

    【生命创造】

    被史莱姆吞噬的魔力涌入这道指令之中，空中下起生命之雨，化为无数被祂吞噬的海洋生物，纷纷回归蓝色的大海。

    海神之歌归于沉寂，海之魔女落在长城上。

    “人王。”

    她不屑地喊了他一声。

    赫里斯还未抬起头，就见那竖琴被魔女随手扔向自己，慌忙迎上去，可那竖琴却在空中化为一点流光，幻化出一只海豚的模样，钻进了他的胸膛。

    那一刻，他却觉得自己破碎的心，被补上了一块。

    雨还在下，克洛撑着伞冲上了长城，将赫里斯罩在伞下。

    “殿下！”

    将士们涌上高墙，望着浓雾散去后的海面，爆发出轰鸣般的欢呼。

    那雨水会唤起人心中的希望，也会唤起人心中最深刻的念想，赫里斯怔怔地按住心脏，望向无垠的大海。

    我成为……您托付的，合格人王了吗？

    海神大人……

    西娅……

    当将士们在海岸线上欢呼，利夫却将海鸣罩在了伞下，拉着她快步走下了长城。

    海鸣被他大力地扯着走，还没反应过来他怎么了，不住地叫他。

    “怎么了怎么了！利夫——完美乙方还在上面……”

    可她的使魔回望她的那一刻，她就什么都忘记了。

    金色的眸中涌出的是浓重的情绪，厚重的伪装在那雨水之下支离破碎，一颗真心无所遁形。根本不需要多余的话语，只是对上他的眼睛，海鸣的心脏就狂跳起来。

    他回身一步靠近她，魔女后退半步靠在城墙下，兽人将伞从头顶转向身后的将士们，将两人藏在伞后。

    他靠近她，俯身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