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航班是在下午，中午便得出发。

    季汐只收拾出一个行李箱。这个年代的箱子又沉又重，带多了也是麻烦，她装了些值钱的首饰珠宝，其他的没必要的东西都没有拿走。

    正收拾着，大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她转过身，看到难得穿着衬衣和西装裤的郁唐站在门前，目光往空荡荡的房间里扫了一圈。

    “司机已经到了？”她问。

    她没让下人帮忙，收拾了大半天，累得旗袍领子都解开了。郁唐摇摇头，一边说：“还没到，不着急。”一边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

    北方的国府军溃败南下，沿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平日里时常来往的权贵们走的走、跑的跑，这个青砖楼愈发的空旷。前天，郁颂带着大太太也飞去了东郢，留下的人寥寥无几。

    是以今日，他的脚步声不知为何那么沉重，每一步都好似踏在鼓点上，让她莫名地难过起来。

    到了她跟前，男人抬起手，慢条斯理地帮她扣上了旗袍的扣子。

    窗外的阳光洒下来，照亮了他半边脸。两个人距离如此之近，只需轻轻抬起头，便能看到他俊秀的眉眼，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上的动作。

    季汐第一次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

    郁唐很快帮她把衣领扣好，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今日的打扮。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旗袍，颜色很深，被阳光一照才能看出几抹蓝。上面的花纹是白色的竹叶，衬托得整个人素雅干练，漂亮极了。

    “嘟嘟——”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哨兵将铁门缓缓打开，让车子驶入。季汐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要走了，你好生保重。”

    “好。”

    他看着她提着行李箱，转身离开，心里突然用一丝惴惴不安，正欲抬脚追过去，却见她突然又出现在门外，微微喘着粗气，好似小跑了回来。

    “我才想起来……忘记和你告别了，”她的面庞迎着光，五官被阳光细细地雕琢着，每一桢的神情都如同电影镜头般镌在了他眼中。季汐笑了笑，郑重其事道：“后会有期，郁唐。”

    说罢，女人便又走了。这次她没有回头，脚步踏在走廊上，楼梯上，越来越浅，越来越远，最后再也听不见。他就那样沉默者如同一棵树一般扎根在这个小小的房间，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站在窗边目送。

    他明白，其实是不敢。

    若是再多看她一眼，他便不想让她走了。

    ……

    虽然战争局势不明朗，莘城的街上还是如同往常般热闹。寻常人家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就算东郢人打了过来，也没那个本事跑到国外去，只能过一日算一日。

    机场在虹梅区，须得从市内开到郊区去，车程大概有一个半小时。季汐坐在车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心里有几分迷茫。

    真的要去国外等他么？

    昨夜系统也在问她，虽说剧本里的时间与现实中并不同步，但是一个人到异国他乡，总归是要吃苦的。她如果现在就脱离剧本，直接任务失败回到现实中也无所谓，顶多赔一笔补偿金。以她现在的经济实力而言，这点钱不算什么。

    但是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去国外生活。

    生活的苦她已经吃了太多，不外乎这么一点。但是能去外面看看世界的机会终究是难得，她想把握，不仅仅是为了等某个男人。

    车子平稳地穿梭过街道，她满怀心事地靠着车玻璃，就这么睡着了。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突然被一阵强烈的颠簸惊醒，车子貌似急急地拐了个弯，“吱吱呀呀”地惨叫着撞上了一只堆满杨梅的水果摊。

    发生什么事了？

    天上传来阵阵打雷的声音，让热闹的街市突然陷入了恐慌。人群如同惊吓的羊群四散奔走，推推搡搡，尖叫哭号混乱无比。她方才不小心撞到了前座，还在捂着额头呻吟了，便听到司机急忙道：“二太太，不好了，貌似是东郢人的战机飞来了！”

    原来这轰隆作响的声音不是打雷，而是战机！

    季汐浑身一震，立刻道：“还有多久到机场？”

    “至少两刻钟！”

    两刻钟……半小时……

    很近了，离机场很近了！她咬了咬牙，冲司机道：“我们走小路，不能往人群中开！快！”

    司机得令赶紧打满方向盘，踩足油门，车子立刻尖叫着朝东边的小路开去。他们刚刚走开，不远处约莫两三百米的地方便听懂了宛如地狱般可怖的锐鸣声，一股巨大的炸弹从半空中落下，下一秒，guntang殷红的火苗顿时变吞噬了四五栋楼房，乱七八糟的瓦片玻璃被炸得粉身碎骨四散飞去，溅起厚重的灰尘无数。

    整条街顿时黑烟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车子风驰电掣般疯狂离去，季汐扭头看了眼车后窗，那灰扑扑的浓烟宛如索命的厉鬼在车后面追着，恐怖得让人要将心脏呕出来。

    “咻——咻——”

    车子颠簸的视野中，她抬起头，那些致命的、残忍的东西如雨滴一样从天而降，莘城上空冒起一朵朵如同水花般的云。有人在哭，有人在跑，有人呆滞地抱着亲人的残肢坐在街头，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整个莘城都毫无防备，也毫无抵抗。

    司机全神贯注地开着车，额头已然是冷汗密布。为了躲避人群，车子只能一个加一个的急拐，季汐坐在后面死死抠住椅背，才没有被甩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呼救声传来。她侧过头，看到一处倒塌的建筑下有一只手在拼命拍打着地面，好像有人压在下面。但也仅是匆匆一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车子便飞速驶过。只是余光中，依稀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走了过去……

    季汐转过身，问道：“方才经过了哪里？为何有那么多人压在下面？”

    “二太太，那是兴旦大学，”司机的声音好似在发颤：“有五千多学生呢……”

    兴旦？

    这两个字落入耳中，好似一堵巨石砸下，让她愣在当场。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车子走了好几百米，已经看不到那个眼熟的背影。只是匆匆一瞥，无法百分之百地保证是他，但不知为何，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没有认错。

    “等一下，先掉头回去。”

    司机愣了愣，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二太太，还有二十分钟就到机场了……”

    季汐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知道，掉头罢。”

    车子很快折回到了兴旦的废墟处，季汐迅速下车，朝四周迅速看了一眼，那个身影已经不在。

    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

    她想了想，继续往里走了走，脚下是数不清的碎石鲜血，几乎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受伤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团，哭泣着，拥抱着，死后余生的恐惧在这里蔓延。

    不停地有人从她身边跑过，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和呛人的烟味，更多的则是从地下传来的微弱的呼救，那些巨大的石料下埋着年轻而又鲜活的生命，此时此刻因为渴望活着而竭尽全力地苦苦哀求。

    “救救我……救救我啊……我的腿好痛……”

    “呜呜呜呜……谁来帮我把石头搬开，求求你们了，同学……”

    “我想回家……我想活着……娘啊……娘啊……”

    “夏老师！夏老师！小心！”

    不知是谁尖叫一声，季汐循声望去，只见那倒塌了一半的墙体再也支撑不住，摇摇晃晃了几秒，眼瞧着就要如同滑坡般轰然倒下，不远处，那个男人还在拼命地刨着瓦砾，双手已经被鲜血染红。

    她的大脑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已经飞快地跑了过去，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将他使劲朝后一拉。

    “轰隆隆——”

    笨重的白墙瞬间在眼前倒塌，呛人的浓烟四起，死神在眼前擦身而过。

    rou身直接摔在了地上，娇嫩的皮肤被尖锐的石子刮破，剧烈的刺痛感涌上四肢百骸。可她还来不及查看伤口，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身侧的男人。

    “夏孟真，夏孟真！”

    男人双眸紧闭，脸色苍白，浑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擦伤。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呼唤，夏孟真缓缓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她看。

    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为什么……要救我？”

    季汐疑惑地眨眨眼。

    “你是被吓傻了吗？方才若不是我去救你，你就要被埋在里面了，那必死无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