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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秘密



    翌日下午,陈锐星就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医院的诊断结果已经出来,急性髓性白血病,医生建议做骨髓移植。她已经住院,问他什么时候能够去做配型。

    “你姐呢,会不会来?”她试探着问。

    沉默片刻后,他回答道:“她身体不太好,去不了医院。反正我一个人做配型就够了吧?”

    他自有他的担忧在。她那么抵触去医院,体重也还没回归到正常数值的范畴。不如就将这件事掩盖过去,不告诉她一个字,有什么事他自己扛着就行。

    “怎么了?”她从客厅探出头问。

    他手忙脚乱地挂掉电话,转过身同她说:“前同事家里的电脑出了点问题,让我过去看看。”

    “真的?”她狐疑地盯着他的脸。

    “真的,”他捣蒜般点头,“七点之前回来!”

    她似乎将信将疑,但好歹没追问下去。等她走进房间,他才发现自己手心早被汗湿。他一向不擅长撒谎,尤其是对她。

    这次他去医院只是做血常规和配型化验。好像每个医院都是如此地整洁和冰冷,整条走廊无止尽地朝前延伸,泛着冷光如同冰面。坐在大厅等候的时间里,他不禁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情。大学时老爹的病情又反复,他找不到可以借钱的亲戚,每件衣服的口袋都翻了个遍,凑起来也只有几百块钱。在那时,某位交好的网友听说他的困境,没有再多问一个字,直接向他转了四千块。

    再后来,他和那位网友成为了一起开发游戏的伙伴。因此他一直觉得自己非常幸运,虽然开局惨淡,但一路上遇到许多很好的人。

    可她是那个最初也最关键的转折点。

    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那年他为什么突然开始用功读书,又是为何与狐朋狗友彻底断绝关系。就连她也不知道。

    那是高一的某一个夜晚,他照常在黑网吧呆到下自习的点,随着放学的人潮溜回家。走到二楼他就停住,头顶传来老爹的斥骂,一句比一句不堪入耳。他一时愣住,不知道老爹还有谁可以骂。

    他放轻脚步,摸着把手一步一步挪上去,生怕惊动应声灯。

    她的背影映入眼帘,正被罚跪在地上。老爹看样子骂不动了,转身前扔下一句,你他妈别想再进这个家门!跟你妈一个德行,只晓得拿老子钱的臭婊子!

    紧接着门被狠狠摔上,门框都禁不住震颤几下。

    灯又灭了,她跪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动身。而他在她站起身之前就逃开了那个地方。那钱是他偷拿去上网的,她也许只是回来拿个东西。他不知道那时她在想什么,是不是哭了。

    他看不见。他已经装作看不见她好久,装作看不见她的挣扎、痛苦和孤独。就像他装作他看不见自己。那黑暗如此安静,却是如此震耳欲聋,直逼他正视自己的欲望。挣脱泥泞的欲望、拥抱她的欲望……

    他必须醒过来,在黑暗彻底侵蚀她和他之前。他必须彻彻底底地醒过来。

    时过多年,唯独只有这一件事,他无法对她启齿。她有如此骄傲的自尊。他知道她不愿意被任何人看见那一幕。

    六点五十回到家,陈锐星打开冰箱看了一圈,决定做剁椒炒蛋、腊rou炒莴笋和番茄鸡蛋汤。她正在里屋写东西,他就没想着去惊动她。

    之前他们商讨过,已经确定游戏剧本沿袭旧版的设定,讲述一个女孩儿在异世界的冒险故事。目前她主要是在搭建世界的设定,还没有涉及到故事本身的大纲。但他很好奇她会写一个怎样的故事。

    “一个很会做煎蛋的杀手,怎么样?”她把蛋送进嘴里时突然说,“假如主角是个未来世界的杀手。”

    他很感兴趣,示意她说下去。煎蛋的秘诀也是她教给他的,烧热一锅猪油,再将蛋磕进锅里。切记一定不要忘记那步,将生抽浇上鸡蛋的边缘。她也解释过其中原理,酱油会与高温发生什么反应云云。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做的煎蛋会很香。

    她喝了一口水:“没什么,我瞎说的,只是觉得这样比较有意思。”

    “反差感吗?”他问。

    “没错!反差感,”她顿了顿,“杀人如麻却做饭很好吃。”

    “哇哦,”他学着她的腔调,“汉尼拔?”

    “不一样啦,”她笑了,一本正经给他解释道,“这个杀手又不吃人,她做的是中餐。”

    “看来你有一点头绪了。”他把瘦rou夹进她的碗。

    她笑而不语,只是吃饭。饭后他去洗澡,再回到阳台晾晒浴巾时,她站在那抽烟。

    “洗完了?”她抬眼看他。

    “嗯,你……”他本想问她去不去洗,但话在喉咙,被她那神色逼退进肚。

    她叹了口气,把烟摁熄:“下午你没去前同事家吧?”

    他说不出话,不知道破绽出在哪里。

    “衣服,”她指指脏衣篓,“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他只好摊牌:“去了医院,她让我去做配型……”

    “她没让我去做吗?”她问。

    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我不想让你为难,我以为这是对你好。”

    “隐瞒才不是对我好,你这是在犯跟他们一样的错,”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强硬过头,暂停两秒,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和缓了一些,“我知道你怕我像之前那样失控,但是……我不会了。我有好好吃药,况且还有你和KK的帮助,我已经好了很多。不如说这是这么多年来,我感觉最好的一次。”

    “我知道,”他短促地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困扰。”

    “嗯,不会有事的,”她退后几步靠在阳台上,“明天我去医院再做一个配型吧。我查过资料,就算是直系亲属,也会有不太适配的可能性。这种情况下,最好是我俩都去做一个配型。”

    风忽然吹起。她短发飘扬,小小的脸隐在黑夜里,双眸明亮如孤星。那一瞬间,他好像又看到最初领他前行的那个她,我行我素的那个她。他在这刻忽然记起,在他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里,有人往他的游戏众筹账户上陆续打了几千块。

    那人的帐号名就叫做XM,可当时他并没多想,只以为是又一个热爱游戏的、有钱有闲的观众。他怎么能这么迟钝?

    同年,他向她说起老爹又去招惹女人,她冷冰冰回过来一句:别给他花钱了,只有在土里他才会比较安分。也是那一年,XM彻底暂停对他的捐赠。

    沿着往事回溯,原来她从没有哪一刻移开视线,直到她彻底对这个家失望。KK说得对,他一直以来都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以为自己都能扛住。但她比他早慧太多,所以走得比他远,也比他想得更加周全。

    其实她大可以拒绝去做配型,也不用在意老爹的死活。但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软下心来。他多希望她的善良不会再被利用,不会变成她的软肋。

    “真的没问题吗?”他只能这么问道。

    她望着他,仿佛无论世事多么滂沱,也浇不灭她那样明亮的目光。

    “想什么呢,”她说,“我没有那么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