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厚載物

    马思安沉睡了很久

    她明明已经死了，却又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梦里有万千人血rou模糊诉着冤屈，有千百条白绫飘在梁上，沸反盈天的马蹄声好像永远不会停息，暗夜中熊熊烈火过后，一切又继续重演。人们说她是天子的剑鞘，是她的死带来伏尸万里。

    她好像可以选择不去看这些，但又觉得身边越来越多的哭泣声好像把她向高处托起。突然有个东西被扔到她怀里，“皇后娘娘，只有一个时辰，拜托您了。”是春兰，那个笑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跟在自己身边一辈子的疯丫头。春兰好像是透明的，在黑暗里看不清楚，脸庞好像还是记忆里长不大的丫头，可又是满头白发。想上前拉住她，却见她被身后白惨惨的光亮吸走。她跌坐到地上，怀里的东西滚落出声响，马思安终于完全睁开了眼，是厚載之记，那是她的后印。抬头，眼前正是梦里飘着的千百条白绫。

    ”春兰姑娘，你本来就该早早过去服侍皇后娘娘，竟不懂知恩图报，赐你全尸，是皇上仁慈。“马思安发现自己的魂魄竟然附倒了春兰身上，洪武三十一年春，她在梦里看到过，全宫的朝天女，荡在梁上死不瞑目。春兰带着宫女死命反抗，还是被强架到梁上。

    只有一个时辰，马思安提醒自己。没等身边太监上前，她已经拾起后印，举起它面向众人，”王庆童，你可还认识本宫？“低沉嘶哑的声音竟还是她生前被气喘折磨多年的模样。过去了十五年，就算宫里的老人都走了，也都知道厚載之记，早就随着故去的皇后葬入孝陵。马思安把这后印扔向老太监，”王庆童，我让你叫人把所有朝天女好生送回家！“

    老太监接过后印，颤抖到腿软跪倒在地上，命令道，”快，快把朝天女都送回去！皇后娘娘返生了！“，小太监们急忙散去，留下老太监还瘫在地上。马思安从老太监手上拿回后印，”王庆童，带我去见重八。“

    朱元璋躺在榻上只剩下半口气了，他知道自己活不过这个春天。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全后宫的朝天女，正是春花般的年纪，也活不过这个春天，要跟他一起奔赴黄泉。

    庆童滚爬着跑到门前，说什么皇后返生了，魂归到春兰身上。朱元璋迷糊昏沉的神思突然短暂的清明了，听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声音，“重八，是我。”

    “开门，给朕开门！”，他等不及搀扶，自己挣扎着起身，混沌的视线里看到一个人影慢慢走了进来，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吩咐道，”屋里屋外的人都下去吧。“

    朱元璋撑坐在床上，白发蓬乱，老泪纵横，空空举着手像是想要摸索什么，“妹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都看不到你的模样了。”马思安从未见过如此无力的朱重八，他总是瞪着铜铃，是嗜血的魔王。她几乎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俯身握住他的手，就像她生前做了千百次那样，眼前却又浮现那无尽的噩梦。

    马思安把自己定在床榻前，不许再上前一步，“重八，我回来接你走最后一程，不要怕。“朱元璋笑了，”妹子，我活得太久了，孤独又痛苦。他指向枕侧的玉玺，“要不是为了帮允文扫清前路，我早就来找你了。“

    马思安看到，玉玺边上放着的，还有一只光秃秃的金钗。朱元璋当年卖了全身家当，才有这定亲之物，她生前日日戴在头上。她控制不住自己，还是走进坐到他榻上，像过去一样，抚上他的手，”你可知道，再过几年，老四会南下杀了允文，又是一番血洗朝野，百姓也不得安宁。子孙多愚钝，几百年后，你的大明朝也灰飞烟灭。骨rou相残，杀戮重重，殃及子孙。”

    朱元璋呆了片刻，又笑了，“江山多娇，能者得之。改朝换代在所难免，也不妨碍我朱家子孙的丰功伟绩青史留名。”马思安觉得他的笑好刺眼，噩梦里不绝的哭泣呐喊直逼耳畔。一代代千万条鲜活的人命竟比不上几段文墨。

    她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再反应过来时，只见朱重八瞎目空瞪，像是努力的想看到自己。她的那只金钗不知怎么插在他喉咙里，滴着黏湿的血液到她的手腕上。

    处理伤口和血液是马思安生前的专长，同样还有她的文书。征战多年所有的文书都是她帮忙整理，早就能模仿出朱重八的字迹。她吹干刚写好的遗诏，盖上玉玺，只剩下不到半个时辰了，她明显感到身体越来越虚弱。

    两个女儿宁国和安庆接了诏书，火急火燎赶来宫里时，她只剩一炷香了。两人并肩跪下，连头都不敢抬。十五年前，两个女儿才刚刚出嫁，而如今沧桑后的成熟却让她心疼。“桐儿，栀子，我是你们娘亲啊。”女儿们终于抬起头来，眼底满是泪水和震惊。马思安强撑着走向两个女儿，“吓到我乖孩子了，我这一个时辰回魂是你们春姨和那些冤死的宫女们求来的。“马思安拉起两个女儿，娘其实不仅仅让你们做允文的摄政王，娘是要让你们积累势力，互相照应，做大明的太平公主们。”

    马思安把朱桐和朱栀的手放在一起，”娘知道这些都很难，可娘还是想希望你们不止是太平公主，甚至不止是武则天。娘想你们让这世间女子个个太平，千秋万代，椒花颂声。“她用了最后的力气把厚載之记放在两个女儿手掌上

    “坤厚載物，德合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