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的黄昏(20)城墙上的二十丈缺口
2021年8月14日 20、城墙上的二十丈缺口 一整个晚上,留在天京城里的百姓都听到了城外的喊杀声和兵器交错的碰撞 声,谁都能看得出,忠王李秀成在做着最后一搏,这一战的成败,或许攸关着他 们的生死,又或许和他们毫不相干。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李秀成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回来了,每个人的身上都是血。 洪宣娇虽然带着女营在保卫着天王府,但她知道,一旦天京外城沦陷,内城 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她一直站在太平门的城楼下,等着李秀成归来。 看到李秀成进城,忙迎了上来,问道:"忠王,战况如何?"李秀成摇摇头 道:"清妖的防守太厚,我攻了好几次,都杀不透!"洪宣娇道:"那你先回别 馆去休息,破围的事,就让我去吧!""不行!"李秀成一把将洪宣娇拉了回来, "你现在大白天的杀出去,无异于送死!""按你说来,我们该如何是好?"李 秀成沉默了半晌,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厮杀了一夜,已经有些困乏,且 容我先回别馆休息一会,待我醒来再做决断吧!"说着,就要往别馆而去。 "殿下!"洪宣娇跟了上来,道,"半年前,你对老天王提的让城别走之计, 现在还用得上吗?"李秀成绝望地摇着头道:"晚了!晚了!为今之计,只有凭 城死守了!"洪宣娇呆呆地看着李秀成越走越远的背景,直到他消失在街头的拐 角处,仍没清醒过来。 "西王娘!西王娘!"采菱轻轻地推了洪宣娇一把。 洪宣娇这才回神:"何事?""天京城若是失守了,我们……我们是不是都 会死?"采菱害怕地说着。她似乎又想起了当初苏州城里的惨相,尸首相藉,血 流成河。 "你放心!"洪宣娇握住采菱的手说,"天京城不会像苏州一样,被叛徒出 卖的!只要你我死战到底,还会有一线生机!""可是……我,我的武艺还没学 全,又怎么能和清妖战斗?"采菱担忧地说。 洪宣娇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她道:"你是担心自己再也见不到忠二殿下了吧? ""西王娘,你……"采菱羞得直跺脚。 李秀成在别馆休息的时候,并没有脱衣服上床,而是靠在茶几上小憩。他本 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不该睡,但是厮杀了一夜,已经精疲力竭,如果不好好休 息,充沛精神,怕是也不能好好地处理军务。几乎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肩膀 上,他不能有任何闪失! 在睡梦中,他看到了天国最繁华的样子,市井纵横,军民亲乐,北伐之师直 逼天津,西征大军也屡可武昌,东南半壁,皆成了小天堂。可是,也不知道从什 么时候起,太平军的信仰破了,他们不再相信天王,也不再相信上帝,现在所有 的烂摊子,都需要他一个人来收拾。 他在朦胧中听到了一声巨响,似乎连地面也跟着晃了一晃。 很快,就有人前来禀报:"忠王殿下,不好了,太平门城楼一侧,被清妖炸 出一道二十余丈宽的缺口!"湘勇最终还是挖通了地道,虽然李秀成早已识破了 他们的计谋,但无奈兵力有限,竟不能破了他们的诡计。 曾国藩和曾国荃几乎把大营里的所有火药都填塞进了墙基,就在引燃火线的 一刹那,这座经历了五百年风霜的大明城墙,终于发出了最后的哀嚎,在漫天的 火光和硝烟中轰然倒下。火光、浓烟一下子冲天而起,中间还夹杂着横飞的残骸 断肢和破碎的瓦砾木屑。 那一整面二十余丈宽的城墙顿时变成了一堆废墟,轰的一声坍塌下来。 硝烟还没散尽,曾国荃都带兵到了阵前,在黄龙旗下高举着战刀喊道:"杀! 杀进去!先登者,封万户侯!"男儿百战为封侯!只要给够封爵和粮饷,他们就 愿为抛头颅洒热血。 湘勇早就分好了几个营,曾国荃的一声令下,为前锋的第一营顿时虎扑而至, 冒着还没落地的瓦砾,冲上了废墟,往天京城里扑杀进去。 太平门的守将就是纪王黄金爱,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随之接踵的城墙崩塌,确 实令他大吃一惊。他急忙把守城的将士都调到了缺口处,站在残破的城墙上,一 边往下施放火枪,一边投放火器。 数百名湘勇死士登上废墟,随着逐渐散去的烟尘,终于看到了天京城里的景 象。萧条,荒凉,不见人烟,在围城了几个月之后,不管是里面的兵还是民,都 耗尽了最后一滴心力。可是对于一心夺城的湘勇们来说,这些都不关乎他们的事。 他们只想建功立业,当然还有城里的金银财帛和如花美眷。可是,他们的脚 下尽管已经变成了废墟,但是想要越过这里,杀进城里去,还得越过一道高坎。 这道坎,就是一直守卫在城楼上的太平军将士们! 就在湘勇们得意忘形的时候,忽然从头顶降下了一片火雨,一落地,烈焰便 升腾而起,将他们完全陷入一片炼狱之中。 湘勇们在惨叫,在翻滚,凄厉之声不绝于耳。 "天父在上,杀光清妖!"黄金爱大喊着,从小校场忽然杀出一队人马来, 人人手里都端着洋枪,一通枪子射去,立时结束了这些湘勇们的痛苦。 空气中充斥着rou焦味,在吃了一排枪子后的湘勇,终于失去了动静,卧在地 上,变成了一个个燃烧的火堆。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曾国荃又把战刀一指,喝道:"第二营,第三营跟上! "他似乎也被眼前的惨烈给震惊了,举着战刀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握着长枪,蹲在地上的湘勇接到命令,立时又朝着那个像火之炼狱般的缺口 里扑了上去,和正扛着沙包石块冲上来想要填补缺口的太平军杀成了一团。 "第四营、第五营……不!所有人听令,一起杀上去!"曾国荃见城墙上杀 得难解难分,也开始红了眼睛。费尽了所有心力,终于炸开了金陵城墙,这是他 唯一的机会,一旦错失,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他愿意孤注一掷,把自 己的老本全部押在这一场生死赌局之上。 穿着蓝衣,裹着蓝巾的湘勇分成左中右三股,一起朝着城墙的缺口杀去,在 三龙汇聚之地,放眼望去,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这些人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 第一营在这里战斗过的惨烈,不顾一切地登上废墟,和敌人厮杀起来。 "纪王殿下!纪王殿下!清妖实在太多了,我们根本抵挡不住!"有牌刀手 前来向黄金爱禀报。 黄金爱抽出战刀,把刀柄上的黄绸缎布缠在自己的手腕上,道:"留下洋枪 手继续在城墙上杀敌,其余人跟我一起下去,和清妖拼命!"在零距离地厮杀中, 火枪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剩下的只是用最古老,最原始的办法互相搏命。有的 人刀断了,却舍身扑上去和湘勇厮打,有的人枪丢了,却抱着一整个火药包,一 头撞进人群里,和敌人同归于尽。 废墟上不时地飞腾起火光,把周遭的敌军都炸得血rou横飞,就像在密密麻麻 的人群中,忽然挖出一块巴掌大的空缺来。但是这个空缺很快又被人填了上去, 每个人都杀红了眼,不知道自己还有退路。 朱洪章带着人马奋勇登城,他看到被炸开的城墙缺口是漏斗型的,便令人往 残破的墙体上攀登。 顿时,在墙角下,蚁聚了许多人头,都在像蠕虫一般,层层叠叠地朝着墙头 攀登上来。大明筑南京城时,礼制规格全按皇家标准,十余丈高的城垣上,仿佛 挂葡萄似的,挂满了登城的湘勇。 刚开始的时候,太平军还能往下施放火器,可是没想到,杀上来的人实在太 多了,就算把火器全都抛在人群里,也像投石入海一般,根本起不了作用,疯狂 的湘勇已经失去了人性,在利益的驱使之下,每个人都变成了魔鬼,前赴后继地 朝着城墙发起冲击。 若不是金陵城墙高池深,简直让人怀疑这股人潮会不会把整堵城墙都推倒了。 黄金爱挥舞着战刀劈翻了十几个人之后,忽然一声脆响,战刀竟然绷断了。 他挥出的每一刀,都砍在人的骨头上,人骨虽然不比铁器硬,但是砍得多了, 锋刃上的缺口也越来越大,就在他一刀下去的时候,用力过猛,竟把战刀断成了 两截。 黄金爱丢了手中的刀,从地上的死尸手里又捡起一把来,正要扑杀上去,但 听有人前来禀报:"纪王,清妖已经登上了城墙!"朱洪章的旗帜已经插在了城 墙上。这一来,更鼓舞了后面湘勇们的士气,李臣典、萧孚泗等部接踵而至,在 缺口处的人海越来越稠密。 "纪王!"一名抱着火药包的太平军跑来,道,"若小人战死了,请替我照 顾广西老家的老母亲!"黄金爱低头一看,这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却一脸沧桑, 看他的架势,也是要抱着火药包冲上去和湘勇同归于尽。 "你……"黄金爱还没开口说话,那少年便已经一头扑了上去,大叫着撞进 湘勇的人群。随着又一声巨响,烟尘血rou四处横飞,人群又被挖出一个大缺。 黄金爱呆呆地看着缺口处,这些可都是兄弟们用血rou填补出来的长城啊! 就在他犹豫间,忽然身边又冲过几个少年,把引燃的火药和自己的身体一起 狠狠地塞进了人群。 又是一片惨叫声,也分不清究竟是太平军的,还是湘勇的,不过看着他们如 此不顾生死的搏杀,湘勇们已经有些被吓破了胆子,往后退了好几丈。 "谁也不许后退!" 曾国荃亲自挥刀杀了上来,驱赶这正在不停往后退散的 湘勇道,"后退一步者,杀无赦!"前进是死,但后退也是死,被逼到了绝路的 湘勇索性孤注一掷,重新卷杀上来和太平军拼命。 忠王别馆。 噩耗一道一道地传来,先是城墙崩塌,后来又是清妖登上墙头,开始朝着玄 武门和朝阳门杀去,最后是纪王黄金爱所部悉数战死,清妖大军突破天京城墙, 杀往天王府。 李秀成离开别馆,跨上战马,对仅剩的几名亲兵道:"走!随我一道去天王 府!"能派去支援的士兵已经全都派上去了,但无一例外,有去无回。现在摆在 李秀成面前唯一的路子,就是去天王府保驾。 他不管跟在后面的士兵,快马加鞭,飞驰过街道。 他的身后已经是一片火海,想必进城的湘勇已经开始在城里放火。 空荡荡的街巷里,只有他的马蹄声在响。 忽然,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但是回头看去,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此时 正值东风,在太平门的硝烟,全都被刮进了城里来,让整个天京充斥着一股呛人 的火药味,能见度也不过眼前的十几步而已。 李秀成在天王府跟前碰到了洪宣娇,从马鞍上翻身而下,问道:"幼天王何 在?"洪宣娇指着身后的天府台道:"正在上面观战!忠王,现在战况如何?" 李秀成道:"太平门城墙塌了,清妖杀进来了!"洪宣娇大惊失色,道:"那如 何是好?"李秀成道:"先不管那么多,护着幼天王杀出城去最是要紧!"说话 间,两人便听到了一阵喊杀声。原来是突进城来的萧孚泗,已经带着本部人马杀 了过来。虽然先登的首功归了朱洪章,但若是能够拿下发逆的天王府,也算是大 功一件。 洪宣娇刚抽出战刀,李秀成按住了她的手道:"西王娘,你去天府台接幼天 王,这里的清妖我来抵挡!"说罢,便带着几名牌刀手,朝着蜂拥而至的湘勇硬 扛了上去。 洪宣娇一见,只能转身进了天王府,直奔天府台而去。 "陛下!陛下!"远远的,洪宣娇就已经在下面大叫起来。 "姑母!"幼天王依然一脸迷茫,不知道为何今日天京城里每个人都是心慌 意乱的,在他的眼中,这日观战和往日没多大区别,除了动静大一些之外,都是 互相开炮开枪,就像大家一起放烟火似的,根本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人丢了性命。 见到洪宣娇急匆匆地跑来,他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连忙应了一声。 "陛下,你快下来!"洪宣娇也顾不得君臣礼仪,招手喊道。 幼天王从未见过自己姑母如此紧张的样子,转身便下了天府台,道:"姑母, 何事如此紧急?"洪宣娇道:"幼天王,你跟着我,切不可走散了!""究竟何 事?""清妖破城,正往天王府杀来,忠王现在已在门口接驾,你随我一道出去 与忠王会合!"洪宣娇心急,嫌幼天王走得慢,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拖着他强 行往宫外而去。 一直守卫着幼天王的采菱、秋妹和汪一中三人,也急忙跟在后面。 听到炮声越来越近,天王府里这时也已乱了套,所有的文臣武官,都在慌乱 地逃命,甚至顾不上御驾,时不时地有人撞到幼天王的身上。 幼天王一听清妖攻进了天京,也顿时吓得面无人色,连双腿都发起软来,任 由洪宣娇拎着,往天王府外走去。 轰! 忽然,一枚开花炮子落进了天王府里,绽放开的炮火把一大片女眷搅了个鲜 血飞溅,好几个活生生的人当场就被撕成了碎片。 还带着体温的血液和凌厉的碎末砸在洪宣娇和幼天王的身上,差点也没把他 们两个人掀翻。幼天王更加没了主意,两眼如痴,一动不动。 他一直以为,那些血rou横飞的战场离他是多么遥远,却没想到,终有一日, 自己会离得那么近,感受到每一个战死者血液的温度。 "快走!"洪宣娇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划破了她的脸,火辣辣的,但是用手 一摸,又不见有血流出,也顾不上许多,重新拖起幼天王就往外走。 "陛下!陛下!"忽然,傅善祥从后面追了出来。她扑到幼天王的跟前,扑 通一声跪下道,"求求你,带上我一起走吧!""滚!"幼天王忽然抬起一脚, 踢在傅善祥的胸口上,将猝不及防的她踹下了亭台玉阶。 幼天王此刻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去管那些女官的生死?更何况,他连自 己的几个小王娘都没 来得及通知,又怎么会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簿书在身 边。 "善祥!"洪宣娇眼瞅看傅善祥要摔下去,伸手想去抓住她,却还是慢了一 步。 傅善祥从亭台上跌落,后脑砸在了一块凸起的青石上,当即便昏了过去,不 省人事。 洪宣娇虽然看傅善祥不对眼,但毕竟都是天国的重臣,即使不带上她一起逃, 也不能这样伤她性命。看到跌落下去的傅善祥一动不动,她咬了咬牙道:"别管 了!走!"从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下去,沿着蜿蜒曲折的玉阶,来回一上一下, 也得花去半炷香的工夫。现在军情紧急,忠王在府外抵抗,随时都有可能落败, 她不能为了一个女官而置陛下的性命于不顾。所以,只能狠下心,带着幼天王继 续往府外走。 李秀成和萧孚泗杀了一阵,已经满身是血,团龙褂上也被撕开了几道口子。 虽然萧孚泗暂时被杀退了,但是他们却在天王府周围放起了一把火,火势正在迅 速地蔓延,几乎半个天王府都被陷在火海之中。 "西王娘,"李秀成气喘吁吁地说,"你把幼天王接出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又转身对幼天王道,"陛下,恕臣在乱军之中不能全礼!""忠王!"幼天 王看到李秀成的一身血迹,有些感动。 幼天王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从街头的拐角处,忽然又是一波湘勇杀了过来。 李秀成刚要拔刀去战,洪宣娇道:"忠王,你护着幼天王先走,这里就交给 我吧!"她正要带着采菱等人杀上去,忽然从天王府的一道侧门里,冲出几名女 兵来,从斜刺里截断了这股杀气腾腾的湘勇,将他们撞了个人仰马翻。 "嫂子?"洪宣娇看到了赖莲英,穿着一身戎装。 "宣娇,你护着幼天王先走!"赖莲英砍翻了跟前的两名敌兵,退到洪宣娇 的身边,从怀里摸出一面叠得整整齐齐的黄旗,塞了过去,"你把这个拿好!就 算天京被攻破了,但是太平天国的旗帜不能倒!快走!嫂子我最后再拜托你一件 事,把幼天王平安地送出天京城去!""这,这怎么行?"洪宣娇道,"嫂子, 你护着幼天王,我来抵挡追兵!""别犹豫了!"赖莲英使劲地推了一把洪宣娇 道,"你与忠王俱是天国柱石,少了谁都不行!我只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王娘, 可有可无!这番从天京城里突围而出,还需仰仗你们两个,你快去,莫要管我! "赖莲英说罢,便又转身冲进了敌群之中,拼杀起来。 看赖莲英的架势,已经完成和敌兵缠在了一起,难解难分。洪宣娇一跺脚, 对汪一中等人道:"走!"忠王的人马刚转过一个弯,便见迎面来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是信王洪仁发和勇王洪仁达二人,他们带着府上的牌刀手,护着幼西王、 幼南王和崇王、巨王等一众幼王,前来和李秀成会合。 "娘!"萧有和与萧有福二人一见洪宣娇,便哭着扑了上来,将她紧紧抱住, 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京城怎么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呢?到处都是枪声和炮 声,孩儿好生害怕!"洪宣娇摸着两个儿子的头,安慰道:"别怕!我们现在要 杀出天京城去,和江西的侍王李世贤、康王汪海洋的大军会合,在那里重建小天 堂!"李秀成对洪仁发、洪仁达二人道:"本王的人马已经在太平门缺口拼光了, 你们这次带来了多少人?"洪仁发道:"出府的时候,摸约有三四千人,可是一 路之上,遇到的都是清妖,打打停停,现在只剩下不足千人了!"李秀成道:" 总比没有的好!二位殿下,你们且到幼天王车驾那里去,本王自为先锋,替你们 杀出一条血路来!""劳驾忠王了!"洪仁发和洪仁达兄弟一起谢道。 "忠王!忠王!"李秀成刚要开拔,洪宣娇从后面追了上来,把刚刚赖王娘 塞给她的那面旗帜摸了出来,道,"把旗帜打上!"一旁的洪仁发道:"小妹, 万万不可!这旗帜要是一打上去,阖城的清妖都知道幼天王在这里了,还不是拼 了命的往这边围?"洪宣娇道:"你晓得甚么?现在天京城里大大小小的王数百 个,清妖一入城,他们就各自为战,只有把太平天国的旗帜打上去,才能让他们 知道幼天王的位置,诸王才会云集而至!""好!"李秀成道,"那就打上大旗! "他把一名长枪手召了过来,接过他手里的长枪,一刀削去枪头,将旗帜在枪杆 上一挂,大旗便立了起来。他又对洪宣娇道,"这旗帜,还是由你来拿!现在城 里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太平军和清妖混战,我在前头开路,万一和幼天王失散 了,诸王岂不是都向我聚集过来?到时,幼天王的处境危矣!"洪宣娇想了想道: "好! "她扛着旗,和信王、勇王二人回到幼天王的身边,但是总觉得自己举着 旗,便施展不开,打不来仗,便回头看看其他人。汪一中、秋妹、采菱等人也各 执兵器,随时准备应战,想必也是脱不开手的。 "娘!"萧有和道,"你要打仗,这大旗要不我来扛吧?"洪宣娇想了想, 平时这幼西王和幼天王也是形影不离的,把大旗交给他该是没有问题,便道:" 行!不过,你可得记住了,必须时时刻刻守在幼天王的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 明白了吗?""我明白!"萧有和道。 大旗一举起来,果然城内的各路诸王都开始向天王府靠近,正和清兵巷战的 太平军也士气大振。 自从忠王别馆出来以后,李秀成就再没有收到过任何军报,也弄不清此时城 内的战局究竟如何。但想想清妖是从东面的太平门突入的,沿着城墙一路攻克各 处城门,此时定是西边的旱西门最是安全,便对后面的队伍喊道:"去旱西门! "李秀成一马当先,刚杀出眼前的这条巷子,忽然迎面便射来了一连串的枪子, 噼噼啪啪地打在他身边,差点将他的战马都惊了。 李秀成急忙退了回来,转头望左边一望,但见十余名湘勇正端着枪朝他射击。 他急忙趁着敌人填装枪子的空隙,策马冲了上去,战刀一顿挥砍,劈翻了三四个 人,余下的全都被吓得散去。 "走!走!快!"虽然暂时杀退了清妖,但此地不宜久留,李秀成对着队伍 后面挥手道。 好在队伍有洪宣娇压着,行动也算迅速,很快就冲过了巷口,往旱西门推进。 刚到旱西门城楼下,李秀成抬头望去,但见城墙上的兵燹更加猛烈,直透云 霄,翻滚的浓烟就像一头头巨大的怪兽,正漂浮在空中张牙舞爪。 "看!那里是伪天王的旗帜,杀上去,活捉匪首!"李秀成还没想出应对的 法子来,已有近百名湘勇已经哗啦啦地朝这边涌了过来。 他万没想到,旱西门也已经沦陷。原来,在攻城之前,曾国藩、曾国荃兄弟 二人已经布置了水陆两师,只能太平门处城墙一塌,便一起夹击。城里的太平军 都往太平门去填补,旱西门却成了空缺,被沿着城墙杀过来的湘勇和城外的大军 里应外合,攻破了城门。看来,天京城的十三道城门已经均被攻破,他们的处境 更加危险。 "撤!往清凉门撤!"李秀成一边拼死抵挡着掩杀过来的湘勇,一边对着后 面喊道。 幼天王车驾那边,情况也不容乐观,从四通八达的巷子里,陆陆续续杀出好 几队湘勇,将他们团团围了起来。 洪宣娇振声疾呼,手里的战刀如雪花般翻飞,已经砍倒了十几名敌兵,谁料 湘勇却越围越多,规模摸约已经到了数百名之多。 幼天王却一直在哭泣,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而且还是身临其境,让他感觉 到自己和死神已经离得如此之近。他甚至能感受到死神的冰冷的鼻息,令他浑身 寒彻。至于他身边的那些幼王,也都战战兢兢,哭的哭,抖的抖,就像一批丧家 之犬。 "西王娘,清妖太多了,杀也杀不完!"采菱还是第一次临阵,尽管也心中 发怵,但是一想到惨死在苏州城里的jiejie后,便咬着牙和敌人拼命。可是砍杀了 三五名湘勇之后,却发现身边的牌刀手越来越少,湘勇越围越紧,简直有些力不 从心。 洪宣娇也看得臂膀发麻,大声道:"采菱,跟他们拼了!""是!"采菱咬 了咬牙,又冲进了敌群,和湘勇厮杀起来。 这时,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李容发的笑容。那位英俊的忠二殿下,这时要是 在自己的身边,那就好了! 就在李秀成和洪宣娇打算拼死一搏的时候,忽然挤一侧巷子里,长矛长枪林 立的湘勇忽然乱了起来,乒乒乓乓地一阵枪响之后,一齐朝着幼天王车驾所在的 位置退了过来。但是那边有抱定了必死决心的洪宣娇等人,更是一番砍杀,将他 们杀了个七零八落。 等到杀散了这拨湘勇,洪宣娇抬头一看,但见从巷子里涌出一队人马来,打 的是太平军的旗号,不过那边大旗也是破破烂烂,上头布满了无数枪孔。 "拜见西王娘!"两名穿着团龙袍的将军翻身下马,对洪宣娇拱手一拜。 洪宣娇定睛一看,这两人竟是尊王刘庆汉和式王萧三发,忙道:"战场之上, 不必多礼!咦,你们二人为何会在一起?"刘庆汉道:"回西王娘,小的奉命把 守神策门,不料太平门的城墙一塌,清妖便如潮涌入,顺着城墙一路杀来。在城 楼之外,又有鲍超的霆字营猛攻,两下不能抵挡,小的便弃了城楼,往城里而去。 后见幼天王陛下竖起了 旗帜,便知道陛下车驾所在,一路杀了过来。在钟鼓楼那 边,正好遇上了式王,便合兵一处,到旱西门来护驾!"萧三发也道:"嫂子, 俺在西王府内听到轰炸声,知太平门已是不守,本想寻你问问应对的法子,但府 里的嬷嬷们说,你已经带着女营到天王府去护驾了,便点起了府内的牌刀手,杀 了出来。谁知,在钟鼓楼处,遇到了尊王殿下!"洪宣娇道:"你们能来护驾, 那可真是太好了!式王,你随我护在幼天王左右!尊王,你去协助忠王,在前头 开路!""是!"两员大将一起答应一声。 虽然尊王和式王带着残部来援,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依然抵挡不住湘勇的 攻势。幼天王的车驾且战且退,一路杀到了清凉门。 清凉门也已被彭玉麟的水师攻破,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城门到处都是湘勇的 身影,一见到幼天王的旗帜,也不要命似的围了上来。 竖起太平天国的大旗实则是面双刃剑,无疑告诉了敌我双方,幼天王便在此 处。不过,洪宣娇料定,弃城不守之后,城内尚有数万太平军,这些人马汇聚过 来,护着幼天王突破重围,该不成问题。 李秀成和刘庆汉在前头厮杀,冲突了几次之后,发现湘勇的人马层层叠叠, 竟不能杀透,便又折了回来,对洪宣娇道:"西王娘,各处城门已破,清妖堵得 如铁桶一般,怎么也杀不出一条血路了,该如何是好?"洪宣娇抬头朝四周望去,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但凭着满城燃起的烈焰,还是能够看得出一些大概。她指着 附近的清凉山道:"忠王,你瞧那山顶上,还立着杏黄旗,想必尚未被清妖占据! 我们不如折上山去,稍作休整,再从长计议!""好!"李秀成想了想,除了这 么做以外,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便大手一挥,喝道,"上清凉山!"东面的 太平门是倚托富贵山和覆舟山所建,西面的旱西门则是倚托石头城,故而又称石 城门,而这清凉门,背靠的则是清凉山。清凉山上,有明初古刹清凉寺和建于大 明嘉靖年间的崇正书院,现在那里都被太平军改成了指挥所。 经历了十余场战斗,已经被打得三三两两的太平军开始朝着清凉山靠拢。 洪宣娇果然猜得没错,此处据点仍在太平军的手中,离山脚越近,湘勇也就 越少,反倒是许多各自为战的太平军见了幼天王的旗号,都一起靠了过来。 "站住!是何人闯山!"忽然,在当街一排临时垒起来的石墙后面,窜出了 七八名太平军来,拦住了李秀成的去路,几杆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 李秀成指着后面的旗帜道:"你们看到了没?那是幼天王的旗号!""幼天 王到清凉山来了?"太平军放下枪问。 "没错!""那你是谁?"李秀成从腰间摘下金牌,亮了出来:"真忠军师 李秀成!""啊!"几名太平军顿时一齐跪在地上,"拜见幼天王陛下,万岁万 岁万万岁!拜见忠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李秀成道:"行了!你们不必多 礼!我且为你,谁在山上!"太平军答道:"是章王殿下和列王殿下!"章王便 是林绍璋,自打和护王陈坤书一起在孝陵卫血战失守后,陈坤书退到常州去了, 而林绍璋便进入了天京城内,镇守清凉门。而列王便是李万材,是李秀成的远房 族亲,因战功擢升列王,和章王一起,同守清凉门。 太平军又道:"忠王殿下,你快护着幼天王上山,清妖马上就杀过来了!" 李秀成点点头,让幼天王的车驾先行,自己从开路前锋变成了断后的。等到一行 人马都走尽,他这才穿过石墙,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他拉住马缰,翻身下鞍。 仍守在石墙后的几名太平军愣愣地看着他。 李秀成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双膝着地,跪了下来:"兄弟们,此处便拜托各 位了!"说着,竟磕了一个头。 太平军也急忙跪下道:"殿下,这万万使不得!我等奉命守卫此处,必将肝 脑涂地,万死不辞!"李秀成含泪拜完,又牵着马上了山。守在路口的这些太平 军,等到湘勇的大队人马一到,必将也覆于巢下。虽然他记不清这些兄弟们的面 容,但是他知道,萍水相逢仅此一次,今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