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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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想,实在太痛了,想些高兴的事吧—— 想想五月春深时,落英谷漫天的花海;想想晚霞初上时,从镇头到镇尾的饭菜香气;想想冬雪累枝时,全家人大笑着打雪仗…… 他不会打雪仗。 隆冬时节的瀚海山脉也是大雪及膝,然而他从没打过雪仗。 慕父好静,成伯年老,连十三在外学武,他没有同龄人,他的童年无多欢悦。 雪岭上时,她顽皮的塞一把雪到他后颈时,他呆呆的竟不知立刻捏雪球反击。 白雪皑皑的山头晶莹剔透,他笑起来那么欢悦,比艳阳还耀目明媚。 他不是坏人,她也没有喜欢错人。 但是,他们只能到这儿了。 背后又是一阵淋漓的剧痛。 她视线模糊,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失去意识前,她模糊的想着,希望他以后夜里在屋中留盏小灯吧。 不要强撑着害怕入睡,那样,容易做恶梦的…… “教主,咱们赶紧走吧。”易容的游观月紧紧扶住身旁高大的男人,“若叫他们发觉了,又是一阵凶险。” 男子颀长的身躯隐没在宽大的斗篷下,行动间似乎有些踉跄。 观刑的人群外围,到处都是这样打扮的江湖客,二人的行迹并未引起别人注意,何况周遭还有许多混入人群的部众。 慕清晏透过低垂的斗篷,死死的盯着被解下型架的女孩。 她已经昏死过去了。 宋郁之脸色铁青的冲在最前面,一把抱起了她,冲着在旁笑语的戚凌波厉声咆哮…… “教主,我们真的得走了!”游观月担忧的四下张望,焦急的不行,“教主,属下知道你担忧昭昭姑娘,可眼下不是时候啊!瀚海山脉还有一摊子事要您主持大局呢!” 慕清晏终于移动了脚步,游观月连忙扶着他迅速但不动声色的向太初观外走去,柳江峰则招呼周遭部众悄悄退出。 马车颠簸了半日,众人来到溯川之畔,那里是等待接应他们的大批人马和高阔船艇。 慕清晏走下马车,转头对游观月道:“飞鸽传书唐青与王田丰,让他们起出瀚海山脉西麓庄园中的大部人手,去支援上官浩男——如果他在反杀吕逢春的话。” 游观月一愣,连忙应声。 “还有,传书十三,叫他从戊字号地道中进去,看看能不能给胡凤歌收个全尸。” 游观月本有些迟疑,见到自家主君淡然凝视的眼神,忙拱手道是。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别跟来。” 慕清晏抽出游观月腰间长剑,轻轻一挥,将接驳用的竹排一剑劈成两半,然后踏上没有绳索牵系的那一半盘腿坐下,顺着水流缓缓流了开去。 不知顺水漂了多久,隐隐看见游观月等人骑马在岸边小心随行。 他将身躯展开,平平躺在小半竹排中,手臂,腿脚,衣袍,长发,都浸入水流中。 天色渐暗,皎皎的月儿爬上枝头。 水流很是温柔,闭上眼睛,仿佛年幼病痛时父亲按在自己额头的手掌。 父亲是比这溯川水还温柔清澈的人。 然而,他这一生,所想的,所念的,所愿的,没有一件能成。 四年前,慕清晏对着父亲的尸身暗暗起誓,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要大权在握,随心行事,一人天下,无人敢欺侮—— 彼时的十五岁少年,以为那就是他唯一的愿望。 直到在万水千山崖的山坳处遇见了她,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想要一个人,一个像父亲一样能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 一个永远不会离弃他,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一个爱他到愿意放弃自己心愿的人。 江水清凉,缓缓浸透了顺水漂流之人的身子。 此后,他要忘记她,像她离去的背影那样决绝。不用着急,慢慢来,一点点忘记,总能全部忘记的。 溯川之水轻缓柔和,一波波漾来,仿佛轻轻抚摸额头的手指。 他又想起了父亲,不过躲在马车中逃亡的日子中,也有一双小小的手反复按在自己高烧的额头上,那滋味温柔而刻骨…… 他将修长的大手盖在自己眼睑上,无声的水珠顺着他的脸颊缓缓划下。 【本卷终】 作者有话说: 半月前那次发烧,已经是我今年第四次因为疲劳发烧了。 全身体健之后各项指数都不大好,被医生严厉警告了。 我还是很惜命的,以后还是会努力更新的,但未必能日更了。 不过无论如何,2021年前结束之前,我肯定会完成这本书的。 后面大约还有两卷,情感部分基本推进完毕,后面大部分都是情节了。 第121章 晚秋时分, 隆冬逼近,用巨大玄武岩垒成的广阔囚室寒气森森,阴冷逼仄。 上官浩男与游观月并肩步下长长的石阶,身后跟着长长一串部众, 众人的皮履踩在森冷坚硬的粗石地面上, 发出极有韵律的铿锵之声。 “这是最后一拨了吧。”游观月摇着毫无用处的羽扇, 一派斯文。 上官浩男摸着自己脑门上的绷带:“八里叔说那是他们最后一个巢xue了,名单上所有人尽皆被擒了。” 游观月换了只手摇扇, 叹息道:“八里叔辛苦了,接下来得好好养伤了。” 上官浩男不小心按到了脑门上的伤处, 龇牙咧嘴:“这一年多来谁不辛苦,谁身上没受几处伤啊,草他狗杂种的十八代祖宗,吃饱了撑着非要叛乱!这回总算清理干净了,什么臭虫蟑螂癞皮□□, 有一窝算一窝都给他扬了!” 他眼角一瞟, “我说你也别摇你那破扇子了, 你左胳膊中了吴秋桐的分筋错骨手,右胳膊刮了两片毒镖, 不疼啊!” 游观月不肯服输的背过手去, 将羽扇握在背后。 尺余厚的双扇铁门缓缓打开, 一阵阵隐约的□□哀嚎从无尽蔓延的回廊那段传出来。 游观月顶着一对浓重的黑眼圈,冲着守卫在门后的柳江峰道, “都活着吧?” 柳江峰也是一头一脸的血痕,咧嘴道:“除去几个小喽啰, 主要头目一共五十八人, 自尽了八人, 剩下的尽数穿了琵琶骨挂起来了。” “可别穿死了。” “放心吧,弟兄们手艺好着呢。” 踩在粗粝玄武岩地面上,大片大片黑红色的血腥气息充斥着地牢,经过一处处布满锈铁尖刺刑架,许多曾经勇武跋扈的舵主,堂主都如一条条咸rou般被吊了起来。 弧度狰狞的铸铁琵琶钩穿过淋漓的骨rou,尖端滴着鲜血,几乎没有好的皮rou了,奄奄一息的躯体在看见来人那一瞬顿时叫骂起来—— 其中一人道:“慕狗小儿!有本事与老子明刀明枪拼个你死我活!” 上官浩男顿时嗤笑:“李堂主你拉倒吧,连我都能五十招内破了你的虎爪功,就别惦记我们教主了。” 另一人也喷着血沫狂叫道:“只可恨聂教主太过仁义,当年怎么不将他们父子斩草除根,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游观月笑出声:“他聂恒城要是真那么本事,怎么不自起炉灶,堂堂正正开创一番气象啊。阴私谋夺人家慕氏两百年的基业,哼,养子反噬,什么下贱玩意!” 这番话刻薄的非同一般,当时就气晕了几个聂氏死忠。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去,湿冷的寒气愈发浓重,血腥气反而淡了。 地牢尽头的刑架上挂着两人,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皮rou支离,但两人俱是咬牙忍住,没发出□□哀嚎,刑架一侧是间小小的干净囚室,里头关着李如心母子。 “吕长老,于前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游观月笑眯眯的又晃起了扇子。 吕逢春老态尽显,花白的头发蓬蓬乱,全不复之前道骨仙风的模样。他恨恨道:“败退离开瀚海山脉的这一年多来,你们穷追猛打,逼的我们无处可躲!我几次托人带话想与慕清晏议和,你们却理也不理,只想逼死我们!” 上官浩男大声道:“吕长老这话就没意思了,你也是几十年来经过大风浪的人了,当知道本教最忌叛徒,从你举旗反叛开始,就拿出豁性命的决心了。” 吕逢春哼了一声:“你家长辈瑶光与开阳本是聂恒城的心腹,如今你却一心奉慕氏为主,真是忘恩负义!” 上官浩男毫无心理负担:“哟,聂恒城一个做养子的侵吞了养父基业,他都不觉着自己忘恩负义,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转过身,冲着整座地牢中的所有人,“一年前,教主本来能将这伙逆贼一网打尽,可是为了回援我们,为了救咱们这些‘曾是聂恒城心腹的’的部众,他宁愿打草惊蛇,这才走脱了吕老狗这干首恶!这才多费了一年光阴,将这群逆贼一一剪灭!” “瑶光开阳两系的后裔弟兄都是响当当的汉子,有过当该,有恩当报,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咱们效忠慕教主对不对啊!” 上官浩男性情开朗豪迈,本就颇有威望,这番话说出来,地牢中的守卫们纷纷应和。 “浩男哥快人快语,慕教主体恤部下,既有谋略又有仁义,咱们不跟着他难道跟着他妈的万年不开张的吕老乌龟啊!” “浩男哥我们听你的,如今咱们就死心塌地的效忠慕教主!” “上官坛主说的对,何况这离教本来就是他老慕家的嘛!” 吕逢春几乎咬碎一口黄牙,“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游观月看上官浩男一呼百应的样子,心中颇是酸溜溜的,当下清清嗓子,提高声音道:“教主只是希望所有人明白,聂氏势力已经烟消云散,连渣子都不剩了。从今往后,神教中人不会再记得聂恒城……” 这番诛心之论回荡在高阔幽闭的地牢中,几十名囚徒不顾贯穿血rou的琵琶钩,愤怒叫骂起来。其中声音最尖利的居然是李如心。 她一把推开孱弱的儿子,两手握住铁栏,愤怒猛烈的撞击着:“不许你这么说!义父的rou身虽然没了,可他的音容笑貌永远留在我们心中。他说过的每句话,他做过的每件事,咱们会永远记得——他的英灵,他的血脉,都还在这世上!” 聂氏死忠们纷纷附和。 游观月哦了一声,“血脉……我差点忘了。”他看上官浩男,“你来还是我来?这等阴私事,不大好启齿啊。”他还未婚呢,得矜持些。 上官浩男不耐烦道:“死了这么多弟兄,你还扭扭捏捏的,起开,我来!”他大步迈向前,高声道:“于惠因,你可知罪!” 于惠因缓缓抬起头,“我,我……” 上官浩男也不等回答,两手叉腰,大声道:“于惠因,你与李如心是何时开始有的私情?” 于惠因没想到对方会问这话,他仿佛被烫到一般,惊声连连:“不,不不,我没有……” 李如心高傲的宛如一尊玉雕,冷冷道:“我与他并无私情,你莫要污我清白。” 游观月适时的发言:“于前辈你就招了吧,聂恒城生前待你平平,他死后十几年也不见你祭奠怀念他,除了李如心,你还有什么缘故要兴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