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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夜雨十年灯 第10节

    原本只是在外门打酱油的,打算攒几年天下第一宗的威风就回老家做个悠哉的富家翁,谁知道自己居然天赋擅长制药炼气,稀里糊涂就被收进了内门——三教祖师,无量寿佛,只求将来他们火拼起来可不要误伤良民才好!

    总算等到仆役们将两间客房安顿妥当,樊兴家说了两句客套话就忙不迭的跑路了。

    等四下无人蔡昭收起笑脸,冲常宁正色道:“我想到约法三章的第三条,以后但凡无有恶意之人,你都不许去气人家。和气生财不行么,不然人都叫你得罪光了!”

    常宁:“那你怎么不对我和气生财呢,总是对我板着个脸。”

    “纵算我是个开铺子的,你也不是我的主顾,和什么气生什么财。”

    “那我是什么。”

    “讨债的。”

    ……

    蔡昭将吃幼弟在干爽柔软的被窝中滚了三四圈,粉团般的蔡小晗就睡着了。

    常宁心满意足的也去睡午觉了。心愿达成,他立刻变的笑容可掬,甚至连脸上的毒疮都有几分楚楚动人,临睡前还叮嘱蔡昭别忘了叫他一道吃晚饭。

    偏殿静谧,蔡昭举着一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仰首观察屋外高高的穹顶,古老沉默的屋梁上盘旋着深深浅浅的异兽绘纹,面目狰狞,形态凶猛,偏偏人皆道是祥瑞。

    祥瑞还是凶兽只凭众口相传,所以说到底,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善恶皆凭言之。

    四周散发着淡雅细微的香烛气息,曲曲折折的殿宇回廊隔绝了前方正厅的所有喧嚣烦扰,蔡昭缓缓回屋,给幼弟掖了掖被子,然后独自坐在桌前,陷入沉思。

    北宸六派,以九蠡山青阙宗为尊,其下便是广天门,佩琼山庄,驷骐门,太初观,以及居末的落英谷。

    两百年天下风起云涌,六派各有俊才,其中不乏才具卓绝之辈,然而青阙宗能够始终居六派之首,靠的就是不拘一格提拔人才。别家别派可以父子相传叔侄相继,青阙宗每每选拔下任宗主之时,都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挑出武艺智谋最出众的那一个。

    因这个缘故,饶前任老宗主尹岱再有私心,当藉藉无名的外门弟子戚云柯冲破‘天火龙’的脉络桎梏,崭露头角之时,他就必须破格录取为关门弟子。

    ——不过按照宁小枫的说法,戚云柯能一飞冲天承袭宗主之位,魔教的兴风作浪功不可没。所谓国危思忠臣,不是大难当前,也显不出戚云柯的能耐来。

    六派之外,武林正道也并非无人了——首当其冲的便是庆溪坳长春寺与隐秀涧悬空庵。

    前者于一百六十年前建成,对,正是落英谷第一代魔女在武林中闹出惊天大祸的当口。据说原本六派都要齐聚人马去清理门户了,正是第一代长春寺住持灵台上人从中说和,最后大家一起和稀泥,不了了之。

    自那以后,落英谷便与长春寺结下深厚情谊,据说如今长春寺内最古老粗壮的十八棵参天松柏就是落英谷帮忙种的,号称十八罗汉松。

    悬空庵略晚数年建成,并且自建庵之日起便避世隐居,不参与武林纷争。直至一百二十年前魔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教主,十几岁便将魔教众长老按在地上摩擦,二十岁便如春雷乍响六龙飞天,强压天下高手无人能敌,弑杀无忌,莫可抵挡。

    那段日子魔教势力无所不在,连隐秀涧也不容退缩,悬空庵避无可避,只得加入以北宸六派为首的正道联盟中来。

    “那后来呢。”十岁的蔡昭听的津津有味,“是不是像姑母诛杀聂恒城一样,正道也出了一位大英雄杀了这个坏蛋教主?”

    蔡平殊挠头苦笑:“这个我也不清楚。似是魔教自己出了内讧,叫咱们有了可趁之机。哎呀,一百多年前的事谁记得请啊。”

    蔡昭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失望之情——有时候大坏蛋未必是被大英雄杀死的,也有可能是自相残杀自己蠢死的。

    被窝中的蔡晗小朋友打了个饱嗝,顺便打了个滚,红润的小嘴咂吧几下,又甜甜的睡去了,然而隔壁屋内却毫无动静,似乎连翻身都不曾。

    蔡昭珠移动两屋之间的槅门,擎着夜明珠走到里间,只见常宁侧身而卧,藏蓝色的薄被之下是淡色中衣,露出雪白的脖颈与一弯玉璧般的胸膛,肌肤细腻而坚实。

    蔡昭小姑娘十分正经的挪开视线——话本子里说过,登徒子是要被人打的。

    于是她放下夜明珠,宛如对待蔡晗小朋友一般,加倍正经的给常宁拉了拉被子。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修长肢体,呼吸匀称,酣睡正深,似乎很久不曾这么放心的沉睡过。

    蔡昭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夜明珠缓缓退出。

    除去北宸六派与一寺一庵,江湖也有星星点点的其他门派,多是一时崛起,旋即如流星消逝,鲜有辉煌至百年以上者。例如蔡昭的外祖宁家,也曾以药剑双绝享誉武林,随着蔡昭的外祖父过世,一儿一女出家嫁人,宁家很快将无人提起。

    “名声真有那么要紧么。”看着神情寂寥的小姑娘,蔡平殊微笑和煦,“我们落英谷的谶言是什么?”

    “花开花落自有时,一切顺其自然,莫要强求。”

    “对,一切顺其自然。有记得你的人,就记得,没人记得了,就没人记得好了。要紧的不是这些。”

    “那要紧的是什么呢?”

    “是我们在这世上活过,我们活的每一日都清明快活,俯仰无愧于心。宁家会陨灭,蔡家会陨灭,但‘我们’永远不会陨灭。”

    ——蔡昭从回忆中惊醒,回头看了一眼沉睡的常宁,轻轻移上槅门。

    常家亦如此。

    武安常氏崛起不过几十年,少年常昊生于二十岁上修行有成,行走江湖,逐渐成就一代大侠的名声,期间结识了蔡平殊以及一班或靠谱或不靠谱的兄弟,再随后与未婚妻成亲生子。

    因目睹过魔教残忍的手段,他提前一步将常家坞堡藏的密不透风,却不曾想,躲过了聂恒城的滔天势力,莫名其妙在十七年后惨遭灭门。

    蔡昭阖眼靠在圆滚滚的幼弟身边,抱被假寐。

    昏沉入眠前她想到,好歹护着常宁到伤愈。人全家死光了,性情乖戾古怪些也是情有可原的。换做她自己,别说杀全家了,那年不知谁牵走了她预备过年做腊rou的五花她就恨不得大开杀戒了,足足三个月悲愤难言,见谁都像贼。

    所以,以后还是待常宁和气些罢。

    隔间里屋的床榻上,原应沉睡不醒的人听着蔡昭的呼吸声,嘴角微微一翘。

    第12章

    蔡昭睡醒时已近傍晚,樊兴家亲自过来叫他们去赴晚宴。

    睡饱之后的常宁尤其和善,居然还亲手给樊兴家倒了杯水,樊兴家受宠若惊,差点把水喝进鼻子里去。要知道这位苦大仇深的常家遗孤自打上了万水千山崖,就没给过师父之外的任何人好脸色,活像人家欠了他十八张三进大屋的房契然后拖着不肯过户一样。

    “樊师兄辛苦了,我们在这儿休息你却忙进忙出的像只热锅上的蚂蚱片刻不得歇息……”短短一个下午,常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充满温暖和关切的絮叨,就是这个比喻有点让人歪嘴。

    “常师兄,不是蚂蚱,热锅上是蚂蚁。”揉着眼睛的蔡晗插嘴。

    常宁慈爱的摸摸小朋友的脑袋:“小晗乖,怎能说樊师兄是蚂蚁呢。你一脚下去随随便便能踩死几十只蚂蚁,可你踩的死樊师兄么?所以樊师兄绝不是蚂蚁。”

    蔡晗不揉眼睛了:“可是可是樊师兄也不是蚂蚱啊,因为因为……”

    “你一脚下去别说踩死蚂蚱了,踩都踩不着,因为蚂蚱会跳啊。”

    蔡小朋友茫然,这个逻辑似乎没有问题。

    “你们俩都别说了,樊师兄既不是蚂蚱也不是蚂蚁,他是人!”蔡昭睡的有点头晕,一拍桌子下了结论。

    樊兴家捧着水杯:“……”求求你们别说了。

    三人由樊兴家引着进入再次布置一新的暮微宫后殿正厅。

    …的偏厅。

    整座暮微宫都是中轴对称布局,每一座正殿正厅的两侧都附有东西两个偏殿偏厅。

    这次樊兴家早早留了心,将蔡昭他们三人安排在西偏厅靠窗的一张加长案几上,左面上首的食案后是两位长春寺小和尚,论辈分是蔡昭舅舅觉性大师的师侄,右面下首是一位低头不语的瘦弱小姑娘,名叫杨小兰,乃驷骐门掌门之女。为人甚是羞怯,连跟别人问好时都不敢抬头。

    ——前者和颜悦色,后者人畜无害,至于戚凌波戴风驰等人,则被安排在东偏厅用餐,中间隔了一座人声鼎沸的正厅。别说发生‘误会’了,这边扯脖子唱山歌那边都听不清。

    无量寿佛,这下总是天下太平了罢。暂时放心的樊兴家长舒一口气,拖了把方凳坐到一旁陪聊。

    蔡昭的视线迅速在人群中找到爹娘,蔡平春夫妇坐在广天门门主宋时俊的下首,夫妻二人俱是面无表情,毫无感情的应付来来往往的武林同道。

    蔡昭忍不住问道:“樊师兄,明日就是祭典大仪了,大家都来齐了么?”

    樊兴家想了想,答道:“除了长春寺住持法空上人和太初观panpan一行,其余都到了。”

    “法空上人我知道,人家师兄法海上人刚圆寂,他要留着度化念经才说要晚到一步的,可太初观怎么也要拖到明早才来?”蔡昭不解。

    “自然是要显得派头大。”常宁压低声音,“三年前你姑姑过世,武林群豪前去吊唁,家父说那回太初观都是最晚到的,那叫一个排场十足。”

    “那次我病倒了什么都不知道。”蔡昭也压低声音,“若是来的最晚就派头最大么,那他们索性不来岂非派头最最大了。”

    樊兴家也凑过脑袋去:“老祖的忌辰,太初观要是真的不来,那反而落下过错把柄了。这些年太初门掌门裘元峰风头甚劲,江湖上什么事都要插一手管一脚,可了不得!”

    “太初观这般行事,就无人议论么?”蔡昭轻声问。

    “自然有。”樊兴家轻笑,“就是……”

    “——云柯兄弟。”广天门宋时俊大马金刀坐在仅次首座的席位上,照例头戴金冠满身金绣,面色却甚是不悦,“明日一早就是老祖忌辰大典了,太初观这会儿还不到,是不是说不过去啊。”

    他刻意运气,话声洪亮震耳,字字钻入大厅内所有人的耳中,一时间众人齐齐望向首座。

    上首正坐的戚云柯和气道:“裘掌门信中说观内有事,迟一步到,总之会赶在明晨典仪之前赶到。”

    宋时俊咧嘴一笑:“云柯兄弟,我知道你性子和善,可有些事你也该拿出些威势来。法空上人是客,来是情分,不来也无大碍。可我们六派乃老祖后人,旁的事上摆摆架子也就罢了,老祖两百年忌辰这般大事居然也有人敢轻忽怠慢,青阙宗难道不说话么?”

    这话一说,四下更加无人说话,都等着看戚云柯如何反应。

    虽然北宸六派对外说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然而对内还是各自经营互不干涉的,只有在一致对抗魔教时才需要居首的青阙宗宗主发话。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有时候青阙宗宗主强势,也能越过门派之隔去管教别派弟子。

    宋时俊这时忽然挑出太初观来,显然是有意为难戚云柯。

    蔡昭轻声道:“宋门主这不是有意刁难么?他让戚伯父怎么说啊。若说‘没事没事迟到片刻也无妨’,他必会指责戚伯父怠慢老祖忌辰,若是戚伯父大发雷霆,难道要立刻拉上人手去收拾太初观么?别派会不会看笑话我不知道,魔教定是要笑破肚皮的。”

    常宁:“废话,自然是要宗主左右为难才叫刁难,不然白白说这话干什么。不过无冤无仇的,姓宋的为何要为难戚宗主呢。”

    两人一齐将目光注在樊兴家脸上,樊兴家叹气道:“这些年广天门招揽天下英豪,气势直追我宗。之前宋门主曾向师父提议过这回老祖两百年忌辰大典去广天门办,师父再和善也不能答应这个啊。好在有佩琼山庄与落英谷一意支持,这事才一锤定音。宋门主未能达成心愿,想来,想来定是不快的。”

    “啊呸。”蔡昭轻啐,“九蠡山暮微宫本就是老祖清修之地,举办忌辰大典哪有移去别地的道理。他就是看戚伯父老实才蹬鼻子上脸的!”

    常宁兴味道:“三师兄宋郁之是宋门主之子,他这么公然挑事,倒不怕儿子将来在宗门中受委屈?”

    樊兴家叹道:“师父是厚道人,对事不对人,无论宋门主如何,都不会迁怒三师兄的。何况,何况……”

    “何况还有素莲夫人在。她jiejie青莲夫人是宋门主过世的夫人,再怎么闹,宗门中谁敢为难夫人的亲外甥啊。”蔡昭撇嘴,“说到底,还是欺负伯父老实人。”

    “阿娘说话了,大家快看。”蔡晗小朋友忽然出声,樊常蔡三人一齐转头去看。

    只听宁小枫忽然提高声音说话,然而她功力不足,做不到如宋时俊一般字字震耳,众人只好加倍安静好听清楚她的话。

    “……就是亲兄弟,分家了过日子也是各过各的,青阙宗虽是六派之首,可也不能对另五派管头管脚啊。只要太初观没有耽误明早的忌辰大典,就不能算过错。”宁小枫看宋时俊不顺眼了十几年,此时更不会客气。

    “当年我就说过,不聋不哑不做翁姑,这青阙宗宗主着实难做。亏得戚大哥秉性忠厚老实,从不计较鸡毛蒜皮之事,不然真的偌大威风压下来,芝麻点大的事也要听青阙宗的吩咐,我们底下五派还不叫苦连天啊。”

    这比喻虽市井气了些,却颇有道理,若真来一个锱铢必较威风八面的大宗主,别派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于是在座众人纷纷点头暗中称是。以宋时俊的功力如何听不见底下人的轻声议论,脸皮绷的愈紧。

    一位端坐宋时俊对面的中年侠士见他面色不好,微微一笑,高声道:“小枫这话说的好。都说青阙宗是天下第一宗,却不知这宗主难做啊,亏得云柯兄弟为人宽厚,少与人计较,北宸六派方能手足亲和。宋家兄长今日也是一片好心,不过他素来快人快语,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千万不要计较。”

    自打宋时俊张嘴尹素莲就左右为难,一面是丈夫,一面是姐夫,此时听见这儒雅俊秀的中年侠士打圆场,赶紧道:“致臻哥…咳咳…周庄主所言甚是。都是自家人,就别闹口角了。来人啊,上酒上菜,快!”

    适才说话这人便是佩琼山庄庄主周致臻了。他素以温文尔雅书剑双绝称著武林,一时人人打哈哈说笑话,意欲将此事含糊过去。

    宋时俊愠气未散,于是打了个眼色给一旁的驷骐门门主杨鹤影。他二人素来交好,宋时俊的意思是‘该你上了’。

    杨鹤影却想,你宋时俊亲自出手刁难戚云柯都没有成功,我贸然出口哪能落好,何必自取其辱。他眼珠一转,看见一旁的蔡平春夫妇,忽生一计,于是高声道:“蔡谷主,多年不见,近来可好啊。”

    蔡平春略略一惊,随后道:“好说,好说。”

    杨鹤影笑道:“唉,蔡平殊女侠的英姿笑貌历历在目,想当年她小小年纪技压武林,踩魔窟,蹈匪寨,行侠仗义,江湖中无人不佩服。如今斯人已逝,我见蔡谷主颇有令姐风采,总算落英谷后继有人,真是可喜可贺啊。”这话明着是在怀念蔡平殊,暗着却是在说落英谷没了蔡平殊就没了往日风光了。

    常宁皱眉:“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