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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托付

    

第三百二十一章 托付



    苏贵妃似是料到陆夫人会这么说,波澜不惊地

    道:“不若陆夫人也随长公主去侧间休憩片刻,

    好生想想后,再来回本宫的话。”

    言清漓暗中扯了扯陆夫人的裙裳,示意她识时务

    者为俊杰。

    陆夫人的眸子中显露出焦结之色,心里也在做着

    天人交战。

    这封告天下书一旦写成,那便是帮着乱臣贼子歪

    曲事实、诓骗天下百姓,老爷会成为弑君杀父的

    不义之徒的帮凶,不仅愧对陆家的列祖列宗,更

    愧对天下文人学子对老爷的信赖,也愧对他一生

    坚守的道义与本心。

    若他们陆家是因为助纣为虐才被保全的,那老爷

    必定会悔恨自责,终生郁郁,这将比杀了他还要

    令他苦痛百倍。

    作为陆大人青梅竹马的发妻,陆夫人实在太了解

    自己的夫君了。

    能治公者,当务直道,他的夫君是心怀天下、大

    公无私之人,她是他的妻,怎能不去支持他,反

    去助不义之徒威胁于他!

    陆夫人眨眼间便做好了决定。

    “不必想了!”

    说完这句,她就迅速地从暖炉前走到中间,对着苏贵妃福身施礼:“贵妃娘娘,这盛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老爷为人择善固执,他若不愿做的事,即便是臣妇修书劝说,他亦不会去配合。”

    陆夫人目光清明,晏然自若:“再者,若真如娘娘所言,宣王殿下继承大统乃是间不容缓、名正言顺之事,那麽,又何须去向天下人证明?又何须我家老爷去替宣王文致太平?”

    苏贵妃的脸色沉了下去:“陆夫人这是不愿了?”

    陆夫人郑重一拜,旋即温声道:“君子可贵可贱,可刑可杀,却不可使为乱,是以,臣妇恕难从命。”

    在场有几位夫人暗暗向陆夫人投去钦佩一瞥。

    这陆家人当真都是敢说话的——言外之意不就是在暗示宣王的皇位来路不正,陆大人不愿违心去做乱国害民之事?

    苏贵妃美眸一眯,气得鼻翼微微翕动:“好,好一个不可使为乱……”

    她盯着陆夫人看了片刻后,柔和笑起:“陛下驾崩,国之将乱,眼下这般紧急,陆夫人居然还如此不识大体、不顾大局,那也不能怪本宫心狠了。”

    苏贵妃吩咐道:“来人,断翰林夫人一截小指,送去陆府。”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就不信将爱妻的手指一根根送到陆府后,陆大人还能坚持不愿?

    话落,立即有两名带刀护卫踏入暖阁,一众夫人小姐们惊恐地向后缩,言清漓“蹭”地站起来,刚朝苏贵妃喊出“不可”,那边陆夫人就已经飞快地撞向了暖阁中的梁柱。

    额头狠狠地击撞在暗红色的梁柱上,犹如寒瓜坠地,发出“砰”地一声闷响,溅出星星点点的红色瓜瓤。

    陆夫人动作太快,毫不迟疑,众人皆未能反应过来,待看到她身形在梁柱前微微摇晃,旋即软软地向下滑,柱子上也跟着拉长出一道血痕时,官眷中才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言清漓仿佛是自己一头撞在了柱子上,眼前阵阵发晕。

    “琅姨…琅姨!!”

    她推开身边吓得缩靠过来的不知哪家的官眷,跌跌撞撞地向陆夫人奔去。

    陆夫人这一下撞得太狠,是奔着撞死去的,没想到看着知书温良的陆夫人,实际却是个烈性的女子,人若死了如何还能用来逼迫陆正覃那个老顽固?

    苏贵妃显然也有些慌了,立刻命人去传太医。

    言清漓一边紧咬着发颤的齿关,在身上摸索丹药,一边将面朝下,趴在地上的陆夫人慢慢扶起。

    可当她转过陆夫人的身子,看到她不仅满头满脸是血,血还从她口鼻中也流出来时,她立刻犹如被人攥住了喉咙般感到窒息。

    头部受到重创后,若是连口鼻也向外溢血,便说明头骨碎裂了,累及到眶顶与蝶骨等,以至内损严重,脑中脉落破裂出血,这样的情形,其实已经很难再救回来了。

    入宫不可携带利器,她身上没有银针,无法施针止血,来时也没想过在宫中还能受伤,香囊里藏的尽是些自保之类的迷药毒药,好不容易摸出一枚吊命的参片,便立刻推入陆夫人口中。

    陆夫人紧闭着眼,毫无反应,气息微弱。

    言清漓坐在地上抱着她,想起了上一世娘亲死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幕,她身体发颤,害怕到不能自已,眼泪止不住地流:“琅姨……琅姨你醒醒……”

    这一刻,她恨自己一身医术,却学无所用。

    户部尚书张浩起是为宁天麟做事的,他的夫人看到此番情景,壮着胆子颤声质问苏贵妃:“贵妃娘娘,恕妾身直言,你不是说会保护这一屋子的官眷?那为何还要断陆夫人的手指?若非如此逼迫,她怎会去撞梁自尽?”

    陆夫人不畏强权,毅然赴死,实是令人动人,此话一出,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纷纷附和,其他人一听,都有种兔死狐悲之感,为了自身的安危着想,也纷纷开口质问。

    ——谁又知道下一个被断手断脚,会不会变成自己?

    暖阁中霎时就乱成一团,言清漓对那些喧嚣充耳不闻,边哭边用帕子给陆夫人清创止血,帕子被血浸染湿透,她又撕了衣裙,明知这么做已是徒劳无益,却依然不愿放弃。

    眼泪掉在了陆夫人的眼皮上,陆夫人缓缓睁开眼。

    “琅姨……琅姨?”

    言清漓见陆夫人艰难启唇,似是要与她说什么,忙低下头去,听到陆夫人用气声说:“好孩子,吓到你了,莫哭……”

    言清漓急忙摇头,眼泪却越掉越凶了。

    看到她这般悲伤,陆夫人既心疼又欣慰:“琅姨不后悔,老爷会懂我,琅姨唯放心不下我的眉儿……”

    血水在喉间翻涌,陆夫人顿了顿,气息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我若死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眉儿……会用他去威胁他爹……好孩子,琅姨求你,想法子出宫……找到眉儿,让他走!走得遠遠的!别再回来!”

    陆夫人满眼乞求,说这些话时口鼻中又涌出了不少血,言清漓哭着点头。

    陆夫人放心地笑了,身子也不再僵硬,慢慢抬起颤抖的手,似是想要摸摸她,言清漓赶紧伸手握住。

    “有件事,琅姨其实一直想与你说,却始终开不了口……如今人死灯将灭,怕是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陆夫人越发黯淡的眸子里显露出一抹不舍:“清漓,我儿陆眉,他心悦于你。”

    言清漓一怔。

    其实她早有感觉,只是陆眉不说,她便当做不知道。

    陆夫人用力攥着她的手:“眉儿啊,其实并非是个废材,他自小读书万卷,能诗会赋,既可弹丝品竹,亦可妙手丹青……许是为了陆家,为了我与老爷,这些年来,他才不敢一展才华,也不敢向你表露心意……”

    陆夫人被血水呛了,咳嗽起来,言清漓不让她在说话了,她却摇摇头,坚持道:“孩子,你唤我一声琅姨,琅姨也是打心里将你看做自己女儿的,我一直想要个女儿,与你又很是投缘,我甚至想过,若你真能嫁与眉儿,唤我一声娘该多好……”

    陆夫人越说声音越小:“可是琅姨也知道,眉儿这孩子到底曾经风流顽劣过,不得正经人家的姑娘喜欢,如今,琅姨却想自私一回……”

    陆夫人又咳嗽起来:“清漓,若你真的无法喜欢上他,那琅姨便盼你将他当做亲人也好,当做邻家兄长也罢,还请你替琅姨……多多开解照拂于他,莫让他今后活在悲痛与仇恨之中……”

    陆夫人越说声音越小,清漓不住地点头,哭道:“琅姨,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你撑着,太医就来了,清漓一定会救你!”

    陆夫人摇摇头,眸光渐渐开始涣散。

    苏贵妃很快就恩威并济地将官眷们安抚好了,太医们也急匆匆地提着药箱赶来,将陆夫人小心翼翼地抬去了侧间外的暖塌上。

    言清漓紧跟着进去,透过几名太医身体之间的间隙,她看到陆夫人阖着的眼眸半睁开来,朝她无声地动了动唇,说了两个字。

    ——快走。

    这会儿暖阁人多眼杂,正是逃走的好时机,想到陆夫人的托付,言清漓没有功夫再犹豫,牙齿深深地咬着唇,咬出了血印逼自己冷静。

    她趁太医与宫婢们都围着陆夫人忙碌,转身绕到侧间的屏风后,将一个正在拧热巾子的宫婢给迷晕了。

    之后,她迅速地拔了头上钗子散了发髻,又脱了衣裳与那宫婢对调,才刚将那昏迷的婢女塞进箱柜里藏好,一转头,就猝不及防地与里屋听到动静出来的荣臻长公主撞了面。

    四目相对下,荣臻看着一身宫人着装的言清漓愣了愣。

    言清漓心里“咯噔”一声,想也不想就跪下去:“公主殿下!臣女乃是四殿下的人,与宣王势不两立!”

    荣臻一听,眼神微闪,惊愕之色褪去后,冷声道:“外头急等着热水,还不速速送出去。”

    言清漓忙端起铜盆,低头跟随在长公主身后,又听到长公主在前头低声道:“关押过夏氏的冷宫后头,西墙根下有一处狗洞,是我幼时与太子皇兄捉迷藏时发现的,如今许是已经被堵上了,你去试试运气罢,兴许还能通开,若是之后见到四弟,你告诉他,奕儿在他们手中,本公主也是无可奈何,不得不低头。”

    看来,长公主是打算答应苏贵妃的要求,出面向百官推举宁天弘了。

    言清漓理解她的苦衷,低低应了一声。

    出去后,她装作宫婢的模样,低着头将盛满热水的铜盆放到太医们身边,朝塌上紧闭双眸的陆夫人又看了一眼,忍下汹涌的泪意,跟随在一众出去打水的宫婢最末,在苏贵妃的眼皮子底下顺利出了暖阁。

    甫一踏出门,她便听到太医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好了贵妃娘娘!陆夫人咽气了!”

    言清漓脚步一顿,鼻子酸得发疼,心狠狠地被拧住了,她抹了一把模糊的眼睛,又赶紧跟上前头的宫婢。

    暮色茫茫,宫中到处是紧张压抑的气息,在经过一队带刀的巡逻羽林卫后,她趁黑拐进了另一道回廊。

    冬日寒冽的冷风如刀子刮在脸上,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无声地在脸上蔓延,一边躲着宫人,一边寻着上一世对后宫的记忆,向着冷宫跑去。

    —【题外话】—

    “君子可贵可贱,可刑可杀,不可使为乱。”——引用自《盐铁论·晃错》。

    意思是:君子可以富贵也可以落穷,可以受刑也可以杀头,但不可以干出乱国害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