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烛照九幽

    袁丹丘一时间手足无措，仰首望着那饕餮巨口下，混沌黑洞处。

    只见漫天魂魄有如飞蛾绕烛，照萤扑火。或挣扎无助，或慷慨赴宴，或寂寂无声，或长歌当哭，掐指默算，不由大惊失色。

    老道喃喃自语，“胡家这黄子小犬所图非小，这莫非是……要祭炼中穹顶这周天星辰与地宫满门怨魂，逆转乾坤，颠倒阴阳，自那六道鬼界召来什么阴兽厉鬼……”

    话音未落，空无一人的地宫四方高台，清风拂过，人影乍现。

    “袁左使大人，此言差矣！”

    自西缓步而来一高瘦文士，穿着华丽考究，年纪似是不大，但却两鬓斑斑，一张瘦削白中泛青的脸庞似是酒色过度，带着几分病容，隐隐又带着几分讥噱。

    “胡小犬，胡不喜！”

    袁丹丘目眦欲裂，厉声斥道，“尔等如此大动干戈，究竟意欲何为？”

    胡不喜喟然叹道，“想来袁左使终日流连花丛，还真是糊涂了。鬼谷墟这至宝阴阳离合镜，阴离阳合，逆阴还阳。而这肖家铁丘坟，外有玄阴锁虬大阵，内有五藏燃魂小阵，原本俱为困阵，皆非杀阵。”

    这风雅文士顿了一顿，嘿嘿冷笑道，“但若是经这离合镜阴三阳四转上一转，阴阳逆转，生死颠沛，内外大阵立时便成了这九死无生的绝世连环凶阵。鄙人那八面破阵引魂幡，可不更得摇身一变成了一套炼魂化炁幡？”

    中年文士讥诮地看着老道，啧啧叹道，“更何况，这一切都时拜左使大人亲手所为啊！”

    地宫南方高台上，笔直地站着一蓝袍中年，面容平凡，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身后背着柄木鞘长剑，冷冷看着石棺饕餮，也不多言，静静道，“鬼谷门下，胡氏不归。”

    地宫北方高台一朵乌云之上，懒洋洋半躺着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脸上无须，洁白光滑的有如一只剥了壳的鸡蛋，手里还拎着只啃了过半的烧鸡。

    这胖子咬了口烧鸡，笑眯眯道，“啧啧，饕餮大人的吞天胃口实乃名不虚传，还有劳袁大道长借金丹一用，以飧上仙，小老儿胡不瘳有礼了！”

    “老三老四，啰嗦甚。老二，起阵！”

    地宫东方高台上，面容清隽的大舜刑部侍郎胡不夷负手而立，冷冷看着袁丹丘，便如一池死水，面无表情，不悲不喜。

    “鬼谷墟，胡家四犬！”

    袁丹丘环顾高台四人，眯起眼睛心念电转，“清溪岭鬼谷墟，三狼意独行，四犬难同心。此间胡家四犬竟然联袂合体，当是大事不妙。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无暇rou痛，手起符燃，祭起一张遁土甲申符，捻诀便要借土遁走。

    但突觉两腿沉重有如老树生根，竟半分也动弹不得。

    漫天血芒纵横，阴风策策，袁道长头痛欲裂，只觉紫府识海之中，惊涛拍岸，雨如决河。风卷浊浪之中那一颗灰蒙蒙了无生机的金丹如柳絮随风，追波逐流，颠狂横走，似欲冲破泥丸而出。

    袁丹丘魂飞天外，肝胆俱裂，心中暗呼，“嗟乎，吾命休矣！”

    倏然，浩瀚识海之中，自无边天际之处遥遥传来三声九皋鹤鸣，清澈悠长，声振霄汉。

    彩云翻滚，烟霞漫溢之中，一道氤氲玉符自灰白金丹之上三晦三明，终于缓缓浮现。

    玉符上书：道即法界，法即止观，止观不二，境智冥一。

    弹指之间，雾散雨收，云蒸霞蔚，风恬浪静。

    片刻之前巨澜滔滔、激湍衮衮的识海此刻波澜不惊，长烟一空，水面浑如镜面，万顷一碧。

    “止观烟云符！”

    袁丹丘几欲泪崩，恰好似枯木逢春，陈花重放，断弦再续，一时恨不得抱着那杳然无踪的元无咎老贼亲上几口。

    转瞬之间，竟是福不单行，那千呼万唤不出来的白玉貔貅竟也心有灵犀，一泓秋水卷起袁丹宗，漫天血芒，重重鬼影之中，有如泛舟激流，潮鸣电掣，俄然而走，绝尘而去！

    胡不夷面沉似水，眺目远望黑暗之中这道出其不意、蹑景追风的白光一息百里，不知所终，闭目沉吟半晌。

    侍郎大人垂眉微挑，刀锋般的目光看着胡不喜，声如九幽玄冰，“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老四你可料到这不入流的未央宗竟还有如此神通至宝？筹谋三载，功亏一篑。遁走了袁丹丘这贼道，这万千星魂祭饕餮，还差一枚金丹之引？何如？”

    呆若木鸡的胡不喜兀自回过神来，即便隔着数百丈地宫，仍感觉胡老大那双厉眸如同鹰隼利锥一般，刺得心中发毛。

    适才还风流倜傥的胡不喜，此时眼睑低垂，躬身到地，颤声道，“大哥恳乞息怒，不喜这疏忽之罪，羞愧俯伏，待不喜去去就回，上天入地，吾誓要挖了袁丹丘这厮的金丹，活祭饕餮大人。”

    胡不瘳撇了撇嘴，吐出一块鸡肋骨，随手抓起袖子擦了擦油嘴。

    这白面胖子摇头晃脑，唏嘘道，“夫鸡肋者，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哪怕这只七彩灵雉，即便披着凤尾顶着龙冠，是鸡肋还是鸡肋。老四呵，不合三哥多嘴数落，你就是胡家这鸡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逆转阴阳，饕餮血祭，子时塑阳，天机谶纬，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两股战战栗栗，汗出如浆的胡不喜伏身在地，抬起头恨恨地瞅了一眼胡老三，猛一咬牙，口中疾念鬼谷墟本经阴符螣蛇篇之无足雾遁诀，舌尖绽血，周身爆出一团迷离血雾，疾闪而遁。

    “惜乎哉，嗜欲深者，天机自弃。”

    胡不夷嗟叹一声，神色木然，不动如山，隐于青花水蟒官袖下的双手微微一握，西边高台的漫天血雾阴霾洒然一空，凝成一只滔天血爪。

    惨叫声中，空中赫然浮现出胡不喜颤栗而佝偻的身形，腹间一个狰狞血洞，脐下丹田已然被生生挖出一颗鲜血淋漓的三转金丹，犹自悲鸣旋转。

    巨爪将溅血金丹随意便是一掷，却不偏不倚掉进了衔环饕餮血盆大嘴那无边混沌黑暗之中。

    ?                ?

    四下一片死寂，不知多久的漫长等待，五藏噬血燃魂阵突然血芒大作，与地宫八方镇殿魂石遥相呼应，穹顶周天星辰尽逝，地宫之内乌漆墨黑。

    “砰……砰……砰……”

    无尽深渊处，隐隐传来一声声低沉幽远的砰然心跳，由远及近，自疏而密，初时只是朔风低号，雨打池塘。

    柱香之后，竟已似战鼓飒飒，奔雷阵阵，万斛银泻，千山崩列。

    饕餮衔环中的阴阳铜镜哀鸣一声，化成一道血光，盘旋遁去。

    阴云翻滚，地宫有如天崩地裂般开始倾覆塌陷，乱石残俑仿佛疾风暴雨漫天砸下。

    万道浓稠的如同血泉一般的黑芒之中，玄黑石棺突然自饕餮的血盆大嘴之处上下裂开，无数厉鬼野兽在咆哮怒吼。

    自血芒星阵始，星星点点逐渐燃起幽蓝如泪般的漫天烛火，烛影摇碧，重重叠叠，四下彻骨冰寒。

    一片无边烛海，朔朔阴风之中升起一个高达十丈，鬓如剑戟，头有利角，赤目獠牙，青面鬼纹，有如修罗降世的参天黑影。

    这黑影通体燃着明灭高低，荧荧哭号的九幽溟火，头顶琥纹冲角浮屠盔，身披紫金饕餮噬魂铠，负手而立，身形面容竟依稀有几分大舜崇武公肖重眸的高大清瘦，桀骜不驯。

    这虚实不定的鬼影缓缓低下头，深渊般幽邃而冰寒的重眸双眼半开半阖，环顾四下，轻蔑讥噱盯着胡不夷三人。

    摸着光洁下巴的胡不瘳紧紧凝视着这滔天血影，目光灼灼细细打量，神色陶醉颇为得意。

    这胖子自言自语，频频颔首，啧啧笑道，“满穹浩浩星辰炼为周身窍xue，一族撼天怨魂煞气凝为江川血脉，崇武公和肖氏子孙的残躯断骸铸为五脏六腑。可惜美中不足，只能血祭老四这鸡肋的三转金丹，勉强召来九幽饕餮的半缕分神化为三魂七魄。”

    胡不夷不悲不喜，神色淡然，转身悄然隐去。

    黑暗之中悠悠传来侍郎大人的清冷之声。

    “世情皎如烛，烛灭赴九幽。自兹以降，世上再无肖重眸，你便叫烛九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