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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八章:死也做個明白鬼

    

第一四八章:死也做個明白鬼



    韓一由窗後目睹濟濟兒策馬而來,剎那茫然。

    小國師怎會出現此處?若說巧合,貴為國師,放著京城裡外偌多伽藍寶寺不去,偏偏跑來這破廟,哪有這等事?

    豈難道他和師父曝露了行蹤?他一凜,將繡帕和兵器收入懷裡,摸出掛在腰間、韓東籬相贈的匕首,悄步往破廟後門探頭。廟後門扉早已頹爛,門洞後荒煙蔓草,未見一兵一卒。

    濟濟兒下馬,喚道:“大公子。”一面喚,一面步進破廟,進門幾步,脖子便教匕首抵住。

    韓一將刀刃往濟濟兒頸上皮rou略為壓緊,“小國師,刀鎗無眼,莫聲張妄動。”

    濟濟兒仍沿用舊時對他的敬稱,喚他“大公子”,不論對他抱持何種想法,這人先是天德帝的人,必須提防。

    濟濟兒輕聲慢語,“大公子,貧僧並無相害惡意。”

    韓一問道:“我一路獨行,小心防範,你如何追來?”他著實納悶,昨日韓東籬沿路留意,未曾發現有人尾隨,何以濟濟兒能找到此地。再者,他自稱孤身逃亡,存心試探濟濟兒,倘若濟濟兒信以為真,便是並不知情自己有韓東籬這同伴,縱有加害歹意,也想不到謀算防備後者。

    濟濟兒道:“大公子,尊師本領固然高明,但貧僧所派乃是西域頂尖斥候,早早盯上他。”

    韓一暗忖,濟濟兒知曉他們師徒同行……

    濟濟兒道:“大公子,貧僧若存心加害兩位師徒,昨日便可派人馬追捕,又或者今日發兵包抄此處,何必獨自出頭犯險?”

    韓一凝思濟濟兒言之有理,道:“小國師,得罪了。”他收回匕首,但未收刀入鞘。

    濟濟兒徐徐轉身,面如冠玉,氣質溫潤,投向韓一的眼神和藹慈善,甚至悲憫。

    “不打緊,大公子遭逢巨變,草木皆兵,人之常情。”

    “不敢動問,小國師為何事而來?”

    “貴府於貧僧有恩,府上遭難,唯大公子倖存,貧僧前來確認安好,看看可有效勞之處。”他唸聲佛,“萬幸大公子無恙。”

    韓一無暇與他敘舊,單刀直入問道:“小國師,有事請教,桑金皇帝為何害我全家?”

    濟濟兒長嘆一聲,“如此大禍,皆由飲酒故。”

    他解釋天德帝長年酗酒,日益喜怒無常,疑神疑鬼。比如燕王長子進獻舞姬歌女,本來搏得龍心大悅,因見天德帝牛飲,隨口規勸停杯,多飲傷身。

    天德帝勃然大怒,“酒色不分家,於人康健皆有妨礙。你若真心掛念朕龍體,為何又進獻美人?虛情假意,包藏禍心!”因此毒打燕王長子,教他隕命大牢。

    又比如白日敲定韓一婚事,到晚疑心他一介布衣,人才再出眾,怎能搏得天家公主注目,教她吵著鬧著要嫁?定是韓一使計接近公主,巧言迷惑。

    天德帝抱著酒罈道:“格爾斡家祖上曾經稱帝,如今財勢比朕闊,長年賑濟民間,比朕得人心,再娶進命帶旺國大運的公主,皇家血胤也有了……這一里一里的冒出頭,有朝一日要跟我西林欽家比肩了!”

    不多時,宮裡鴆酒送進格爾斡家。

    韓一咬牙道:“我家佈施粥飯藥餌,一向格外小心分寸,生怕動靜大了,落了收買人心嫌疑……”

    濟濟兒搖頭,“大公子,天子存心加罪,臣民縱然渾身長嘴,也無說理分辯處。貧僧當時也曾苦勸皇上,格爾斡家向來本分恭順,萬不能生異心。皇上一言不聽,朝貧僧抽刀便砍。”他脫下右手手套,包紮過的食指較常人短了一截,“佛祖庇祐,只去了一節指頭。”

    韓一無比羞愧,收刀入鞘,向濟濟兒一揖到地,“國師仗義直言,伊稚奴替格爾斡家謝過。”

    濟濟兒扶起韓一,嘆道:“可惜貧僧不濟事,勸不轉皇上。幸虧總算幫上些忙,皇上派人去聖山捉拿你,忘了發佈海捕文書,這些天貧僧千方百計轉移他心思,教他想不起這節疏漏。”

    韓一再度道謝,濟濟兒問道:“大公子,你往後有何打算?”

    韓一便道出韓東籬將帶他至大夏避禍。

    濟濟兒道:“尊師這主意極好,再過數日,聖山那兒找不到大公子,傳信回京,到時全境嚴查,真正難逃。”說著,由衣袖掏出一只沉甸甸皮囊,“些許銀兩,可為大公子師徒盤纏使用。”

    韓一道謝推辭,濟濟兒道:“眼下不是客氣時候,保命要緊。當真要計較,若非格爾斡家,我濟濟兒早是路邊餓殍,何來今日榮華?可惜不及報答恩德……”他說起舊恩,心緒激動,脫口沙聲道:“快走吧,再留桑金,更加椎心!”

    韓一嗅出他話底有文章,因問道:“小國師何出此言?”

    濟濟兒面上閃過一絲警惕懊惱,迴避韓一注視。

    他道:“皇上性情日益乖張,動輒砍殺宮人內侍,無端加罪臣民,抄家滅族,如此草菅人命,桑金生靈塗炭之日不遠矣,大公子慈悲心腸,如何見得這光景?”

    韓一問道:“小國師有事未說,可是擔心我受不住真相?我家破人亡,已經無事可懼。”

    濟濟兒擺了擺手,“沒的事。貧僧有感而發罷了。”

    說完,他唉聲嘆氣,“外人眼中,皇上寵信貧僧,傾盡國庫興建皇寺,誰知道貧僧幾度進言停止工事?燕王殿下怪罪貧僧在御前服侍,坐視他長子被殺,誰又知道貧僧已盡力阻攔?”他低眸看向自己右手,“伴君如伴虎,貧僧屢次勸諫,已招皇上怪嫌,那日丟了指頭,明日指不定丟了腦袋。為求自保,也看不得皇上濫殺無辜,貧僧亦有心求去,無奈目下仍須日日伴駕,無從抽身遁逃。——當真走了,手下偌多追隨僧眾,又該如何?哎。”

    韓一察顏觀色,道:“我信小國師所說乃肺腑之言,不過尊駕最初話中所指卻非此事。”

    濟濟兒強笑,“大公子多心了。”

    韓一道:“小國師既然出手幫助我們師徒,還請送佛送上西,將其他隱情一併點明。我們師徒逃往大夏,生死未卜,途中若有三長兩短,好歹死也做個明白鬼。”

    他再三請求,濟濟兒終於道出實情,說時一度哽咽。

    “大公子,皇上記恨你家,酒醉囈語,要打碎你家人屍骸天靈蓋,澆以糞尿。當時皇上身旁唯有貧僧服侍,貧僧權當沒聽見,只怕萬一皇上清醒後重提此事……”

    韓一但覺一陣腥甜湧上喉頭,禁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大公子!”濟濟兒趕緊扶韓一坐下,把脈捏xue忙亂一通。

    韓一片刻回神,雙眼通紅,罵道:“狗東西!”

    西域人相信,天靈蓋乃是元靈聚處,而人因元靈清明,有別於萬物。亡者若在死後七七四十九天內教人打破天靈蓋,灌以穢物,元靈染上污濁穢惡,轉生便要淪落畜生道。即使不信此等鬼神之說,侮辱亡者遺骸也已是最惡毒的褻瀆。

    “貧僧不該多言,”濟濟兒連聲自責,“該將這事爛在肚子裡,讓大公子安心離去。”

    韓一向濟濟兒一揖,“小國師,多謝你提醒,否則我這一走,留下家人屍骨受糟踐,將來九泉之下得知真相,永世不得瞑目超生。”

    濟濟兒驚問:“大公子,難道你想留下?使不得,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我不走!家人在世,我不能保護;死後,無能收屍。再要我袖手旁觀狗東西侮辱他們屍首,辦不到!”

    “大公子,你留下也保全不了家人屍首!”

    “可以保全!”

    “如何……”

    “殺了狗東西!”韓一道:“他死了,便動不了我家人。接下來新皇即位,循例必要大赦,我家人屍首便能給挪下城牆。”

    濟濟兒大驚失色,舌撟不下。

    韓一問道:“小國師不也看不慣狗東西濫殺無辜?”

    濟濟兒猶自震驚,怔怔將頭一點,立時回神,又趕緊搖頭。

    “話雖如此……這不成……府上抗旨,不但大公子一家,門下家丁奴婢等等上千人血流成河……貧僧再不惜命,萬萬不能帶累寺裡數百僧眾……”

    韓一下跪在地,“伊稚奴只求小國師送我進宮,不論行刺成敗,絕不供出小國師!”

    濟濟兒使勁要扶起他,“使不得,皇城禁衛森嚴,哪怕你順利完事,未必能成功出逃。如此,貧僧豈是送你進宮,竟是讓你送死。”

    “倘若行刺成功,死又何妨?”

    “大公子,你如今是格爾斡家孤根獨種,貧僧救不了格爾斡家,難道還令它絕後?”

    “小國師,伊稚奴若忍心坐視家人受辱,這等血脈留下何用?”

    “這……貧僧率僧眾常念經卷,超渡亡靈……興許他們不至墮入畜生道……”

    “小國師超渡亡靈,更可拯救生靈。昏君一死,可以救下多少人,勝造多少浮屠?小國師無須離鄉背井,便可保全性命。”他伏跪在地,重重磕頭,“請小國師成全!”

    韓一百般懇求勸說,濟濟兒終於答允帶他入宮行刺。韓一大喜過望,撕下衣衫,咬破手指給韓東籬留下血書。他大略交代自己進宮行刺,倘或事敗身死,請韓東籬將家裡為他打造的匕首擇地埋了,當做格爾斡一家的衣冠塚。

    至於韓東籬相贈的家傳匕首,他一併留下不帶進宮,因為殺狗焉用寶刀。

    韓東籬走前提防意外,讓韓一懷疑遇上追兵便即逃跑,若有餘裕,則在破廟某處留下記號,交代去向。韓一將兩把匕首及留書放在那處,懷裡揣著母親繡給他的帕子,隨濟濟兒離開。

    濟濟兒將韓一喬裝一番,帶進皇城,途中經過重重關卡,所幸大致通行無阻。

    可巧到晚間,天德帝嫌左右伺候不周,砍殺數名內侍近衛,逐出其餘人等,韓一趁此機會潛入。

    他輕手輕腳步入天德帝所在屋室,才近隔扇,強烈酒味便撲鼻而來——他潛來時,濟濟兒說寢殿多酒,天德帝先前發怒,打破多只酒罈,酒漿淌流滿地。

    他因此帶上火摺子,一旦行刺事發,可能遭擒,當即就著酒漿引火,自焚毀去容貌。宮裡認不出他身分,便遷怒不到他家人屍身。

    他走進房間,房內壁下設有大床,天德帝面朝內壁和衣側臥,一動不動酣睡。

    韓一雙目赤紅,掏出濟濟兒所予匕首,上前扳過天德帝肩頭。

    狗東西!他咬牙低罵,甫將天德帝身子翻轉朝天,立時將舉起的匕首刺落對方胸膛。

    天德帝生生受了一刀,雙眼閉合,毫無動靜。

    韓一定睛凝注,天德帝胸上心口除開他親手扎至沒柄的匕首,赫然尚洞開三道創口。那些創口狹而深,亦是匕首銳器造成,鮮血滲流而出,將天德帝胸前到側臥朝下的右脅那片衣袍,連帶身下錦褥浸染腥紅。

    韓一腦中嗡的一聲,說時遲那時快,腦後颼颼颼連聲響動,似有物事破空而來,緊接著身上一陣劇痛。他低頭望去,幾隻弩箭穿過他肚腹手腳,疼得他抓不穩匕首。

    弩箭不但尖銳,興許塗了蒙汗藥,當他轉身,所見物事無不重影,在視線盡頭、房門彼端,彷彿出現濟濟兒身影。

    那口口聲聲將格爾斡家恩德掛在嘴上的僧侶,抬起有布條包紮的右手,指揮禁衛活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