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你让我变成你爱的模样
113、你让我变成你爱的模样
深冬的夜色降得早，还不到六点钟，街上便要黑沉沉的，人影寥落。大城市生活过数月，才将回到夜来灯火黤黤的小城，严若愚还有些不习惯，便也不拒绝庄小姐陪她一起走回家的提议了。 路上她反复消化着在胡老师家的所见，想起沈旭峥早先跟她说过的话，不由长叹一声：“原来生宝宝这么辛苦的啊！” 如果庄小姐理她了，她便不是自嗟自语了。然而寡言的庄小姐岂会轻易答腔，所以她又忍不住唤道：“庄jiejie，你见过家里亲戚怀孕吗？” 庄小姐回答得干脆简要且平淡：“我妈。” 严若愚闻言，不禁止步，向她睁大怪惑的两眼，表示不可思议。庄小姐见状又补充道：“生我弟弟。” 这下严若愚两眼瞠得更惊诧不解了，不是规定了一家只许生一个的吗？ 庄小姐倒见怪不怪，无所谓了：“城里人管得严，超生一个，铁饭碗就没了，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乡下人路子多，管也管不住。” “那你mama，不辛苦的吗？非要再生……”严若愚试着想象胡老师再遭一轮罪的画面，难以接受，连连摇头。 对于城里没见过世面的娇小姐，庄小姐懒与之多较真，只轻蔑讽笑：“可能吧？我没多少印象，月份一大藏不住了，他们就躲外地了，把我放爷爷奶奶家。过了大半年，有天放学回家，突然看见爸妈回来了，还多了个弟弟……唉，重男轻女，就这么回事，管你苦不苦的，第二胎就拼到个儿子，已经算运气好了。有的人家连着生女儿、缴罚款，越生越养不起，气死了，要么偷偷照性别，不停地打了怀、怀了打，更苦。” “对不起啊……”听到这些，严若愚很后悔冒然招韶，亲手挖起人心里不快活的事，只小声嗫嚅，“你别这样就好……” 及至晚饭后，陪着外婆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仍放不下白日里新见识的心惊胆骇，便问外婆：“阿婆，以前mama生我，是不是也很辛苦啊？” 念起往事，徐慕华笑了笑说：“小愚从小就乖，明秋怀你都不怎么吐的，也不太显怀，她还抱怨，坐公交车都没人让座。送进产房，生得还快，顺顺当当就下地了，其他产妇都羡慕，说这小孩真好，舍不得让母亲受苦。”稍顿了顿，又打趣嗔笑道：“就是你那书呆子爸爸，没出息那样，在产房外头哭失狼咽地问我，女人生小孩这么痛的啊，他只见过猫过崽子，一下就是一窝，跟大便一样不费力，要早知道人会痛成这样，就不生了。”说罢，还努起嘴朝孙女挤了个吓唬的嬉眼。 骤闻知百般疼爱自己的父亲，竟一度嫌自己不如一坨屎，严若愚不由破笑出声：“嘁，比类不伦，无乃甚与？”像是爸爸就在身边能听见一般撒娇诘问着。 徐慕华又接着跟她回忆：“护士抱你出来，恭喜他是个千金，他表情更痛苦了，人都以为他在气你不是男孩，他父子两代都是独子，我也骂他，别没良心。谁晓得他盯着你愣了好久，才呆兮兮地感慨说，一旦想起是儿他年恐罹孕育之苦，为父之情何以堪，是以有大悲。然后又说些个天道何其不公乃尔，女子躯体本弱于男子，所历艰辛却倍之的呆话。还往你捺脚印的出生卡上写，护士就骂他，生孩子大喜的事，也不嫌晦气。” “嘻，确实是他会说的。”严若愚会心地笑着，不知是为父亲的话，还是为想起了沈旭峥。 “唉，其实听他那么讲，我是很惭愧的。”徐慕华叹息一声，“都是为人父母，我却没替女儿想过这点。要说我头胎生明昊，比明秋生你还累得多。但我总以为，女人都要生孩子的嘛，从小到老，活几十年了，只要没毛病的，没见过哪个女人不生孩子的，我就没怀疑过。你爸爸呢，都骂他书呆子，遗老遗少家的老古董，但要说守旧，我们活在世俗规矩里的人，才有旧可守。他天天不食人间烟火，跟个神仙似的，才不管这些条条框框，想什么就是什么，还总能跟你扯一堆道理，教你没法反驳他。” “阿婆，你够好了。”严若愚扑进外婆怀里抱住她。 老太太抚着孙女的背，在思虑里流观一遍旧日的哀欣苦乐，任双瞳渐渐丧神发空，默然半晌后，喟然轻声道：“小愚本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啊。” “现在也不差的，阿婆，你一定相信我。”严若愚忙劝慰道，复又埋颊在外婆胸口揉蹭着祈求，“只要你好好保养身体，长命百岁，然后我就能幸福给你看，好不好嘛？” 家里现在不止她们两个人，只是不处一个房间。所以许多意思也只能隐蔽地暗示，仅凭心灵相通，徐慕华又岂会不明白她言下所指是什么。 “行了，进屋看书去吧，知道你大了，不爱陪老年人看电视了，我也不霸着你不放了。”老人家推开怀抱里撒娇的孙女，情若不怿地眄睨了她一眼，就要撵她走开。 被长辈撞破了心底羞事，少女低下染赪的脸，嘟起嘴含笑咕囔了声“哪有”，却很听话，抬腿就往房间里跑。 真坐到了阳台的小书桌前，她也不是看书，而是翻着手机回看沈旭峥今天断续发来却不得暇隙细细理会的消息。 没什么要事和文字，图片多点。有清晨透过他们卧室那一大扇云窗瞻望见的丽着一带霞晕的初日，上班途中遭遇的前方塞车作背景、聚焦是她做的金鱼挂件，也有经常在公司楼下草丛里徘徊坐等楼里人投喂的野猫，或是他常去的餐厅出的新菜…… “叔叔，想看你了。”她敲去几个字。 很快，已插好耳机的平板上便叫起视频通话的铃声。 按下接通，一看见画面，她眉心便蹙起不悦：“还不回家呢？”这都几点了，还留滞在办公室。 “你又不在家，回去也是一个人。”沈旭峥无奈耸了耸肩，轻笑的面色是恬然不计较，可话里就像个荡子不归、独守寂寞的怨妇。 太想念她，一整日又没什么回应，也没管人在哪，迫不及待就拨了视频。她要“查岗”责备，想都没想只顾着开脱。 这下好了，看着屏幕里支着腮颐的小脸低垂下眉眼，怕要哭出来，他又悔不该了，连忙哄她：“乖了，今天去看胡老师，礼物她喜欢吗？” “哦，她说喜欢，可我觉得不像……”严若愚正为下午的事发愁无措，便都与他说了。 沈旭峥耐心听她说完，若有所思道：“我知道许多女人产后会生抑郁症，只是没想到产前就有了……上次你说她总是难受得哭，我也没在意，现在看来，她就是生病了。” 一听那些坏心情竟然还是病，严若愚更惴惴、更忧恐了，沈旭峥又安抚她：“别怕啦，可以治的，等生完bb，带她去看看医生。这段时间，多陪陪她吧，不过少说点话，病人思维跟我们不一样，有些话，我们以为是安慰，对她们却适得其反。”还顺便检索了几个科普链接发给她。 “噫，叔叔，你怎么懂这么多生宝宝的事啊？”粗览过几篇他发来的文章，严若愚不禁对这个怀不了孕的男人生出由衷叹服。 使他人如此问，沈旭峥一定会警惕，莫非要盘问追究自己的艳情史、有没有欠风流债？ 可他与她是信任的，所以答得也坦然：“我看过自己出生时的录像。” 那是林素仪的家教素材之一。以往母子还住一起时，每当生日，都要温故一遍，从早孕反应，到妊娠后遗症。只忆苦，没甜可思。 而后随着年岁渐长，不待林素仪教，作为好儿子，早学会了自发自主搜检孕育相关的知识。固然会困于内疚自罪，可仍然执拗难舍这唯一的证据链。因为孕产之途越艰难，便越能证明，母爱的确存在，自己一定是个被母亲爱的小孩。 “叔叔，其实我今天，看见胡老师那么累，甚至想，我应该……感谢你的mama，这么辛苦危险，还是生下你了……”严若愚斟酌着，欲一点点剖明心思。 “富贵险中求，若愚不用感谢她。”没让她说完那些傻话，沈旭峥便冷冷打断，斩截不容质疑，斩截出一阵相顾无言，屏幕里只剩一双无辜含愁若澄泚的凝眸。 他叹了口气，尽量缓作柔声、理了思绪与她解释：“她给我生命，给我遇见你的机会，这是她于我的恩，可也只及于此。要不要谢她，欠不欠她，怎么计算，是我跟她之间的恩怨，不关你事。我懂若愚是什么意思，但我更希望若愚明白，你最不该谢她，你自始至终都只需要感谢你自己，是你让我变成现在这副你爱的模样。你要谢，就谢你自己。” ————————————— 作者：严家爸爸这么好的人，怎么就早早死掉了呢。因为我们都没有这样的爸爸呀。呵呵，在文字作品里寻找父亲，未能免俗啊…… 《古诗》：“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