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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教授 十九

    十九

    黄昏时分丁一穿着西装开车来到downtown的一家摩天大楼。他将车停在底层的车库,因为下了班,车库里空荡荡的。他独自一人在空旷的车库里走着,徒步来到电梯门前按下电钮,然后乘电梯直上顶楼。当电梯呼呼上升时,他对着电梯里的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从口袋里掏出梳子将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学校专利办公室今晚举行晚餐聚会,犒劳有发明创造的教授们。丁一因为申报了一个专利发明,他被邀请参加。当他步出电梯沿着高级地毯走进聚会厅时,明亮的顶灯下许多西装革履的人已经在那里了,大家围成一个个小圈子交谈,觥筹交错。这是租借的一个高级俱乐部餐厅,四围都是茶色玻璃窗,外面的景观一览无余。因为楼层高高在上,一眼望出去整个城市尽收眼底。下面的街道整齐划一,街灯此时闪着迷蒙的亮光,像一串串晕色珍珠将市区划成了许多方格子,安谧中霓虹灯在灯格子里放着耀眼光芒,多而不繁,杂而不乱,勾勒出初夜的浮光掠影和随之而来的深沉繁华。一钩月亮在晚霞的最后一抹残光里挂在天幕上,遥远处最明亮的星星已经开始若隐若现,三五凌乱地散在天空,和地下的街灯遥遥相望。间或一架飞机闪着红灯从天空划过,为安静的城市添加了一点动感。丁一不由得想起了在中国时的喧嚣景观,城市到处都是躁动,奇红乱紫争奇斗艳,互不相让,无序闪耀,没有一处安歇。加上天空灰霾,星光惨淡,月亮蒙羞,让人烦燥压抑。

    丁一来到高酒柜前,各种酒瓶在柜灯的照射下琼浆泛亮,琥珀色深。他向穿着讲究领口打着黑色蝴蝶结的男服务员要了一杯Zin

    fandel红酒,然后拈了一碟各色食物。今天来的人因为都是一个学校的,许多人丁一都认识,大家打着招呼,互相问好。和中国饭桌上的饭局相比,丁一更喜欢这里的随意和潇洒气氛。大家以交谈为主,以吃为辅,以酒助兴,气氛融洽。笑,笑得融洽,吃,吃得开心,谈,谈得尽兴,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一转身,丁一和专利办公室的办事员Jeremy打了一个照面,两人交谈起来。丁一向Jeremy询问专利申请的进展。Jeremy告诉丁一专利申请已经递交到了专利局,正在受理,大概有一年的等待期。正说着,有个穿着时髦,打扮讲究的中年女士款款走了过来,笑着露出了满口白牙。Jeremy恭敬地向丁一介绍这位是Margaret,她是一家投资公司的股东,对丁一发现的血液分子肿瘤诊断技术感兴趣,想搞合作。丁一马上和她热情握手,两人谈了一会,觉得有必要长谈,于是找到一张靠边的空桌坐下,放下手中的酒杯和食物盘,低声细语交谈起来。

    丁一尽量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叙述着高深的生物学原理和自己发明创造带来的商业前景。Margaret声音略哑,带有磁性,发结梳妆得光洁整齐,眼睫毛上了深深的眉线,眼睛里面的瞳仁像两枚绿宝石深邃发光。她静静地聆听着丁一对自己发明创造的陈诉,不时点点头,涂了口红的嘴唇抿着酒,慢慢下咽。她偶然插一两句,询问不懂的地方。慢慢地,她听懂了丁一的陈述,从她那闪灼的眼神里,丁一知道自己的陈述打动了对方。等他讲述完毕,Margaret开口了,她说自己的家族有肺癌历史,祖父和父亲都死于肺癌,她担心自己将来也可能有此绝症。当她听说丁一的实验室发明了一种新的血液肺癌诊断方法时,就极感兴趣,有意向和丁一合作开发这个产品。她问丁一对产品的商业运作有何想法,丁一告诉她自己想成立一个公司,需要一笔资金。将来做大了,产品用于各大医院的肺癌诊断。Margaret说她的投资公司可以先投一笔启动基金,如果证明产品确实有前景,以后可以加大投资。她问丁一对新开公司的股份比例有何看法。丁一说这太好了,公司的股份比例他得先咨询校方。Margaret又问了丁一许多关于肺癌研究的进展,丁一一一向她作了解释,告诉她肺癌可以是先天基因型决定的,也可以是后天不良生活习惯导致炎症引起的,如果预防及时,保健做得好,可以大大减少肺癌的发生率。他建议Margaret到医院做一个检查,及早发现,有利于治疗。Margaret又详细询问了丁一这些血液分子将来在肺癌治疗中有无作用。丁一说,这些分子之所以在血液中的含量很高,一定有它的道理。丁一实验室正在系统地对它们的生物学功能进行研究,搞清楚它们在肺癌生长和扩散中的功能,对将来肺癌治疗前途无量。可惜现在科研经费紧张,实验进展没有预想的快,许多好的想法不能得到实现,殊为可惜。Margaret听了很兴奋,说她的公司可以向丁一的实验室投放资金资助这些肺癌的科研经费,她们家族做生意赚了许多钱,因为祖父和父亲都死于肺癌,在他们生前留下遗嘱,将所赚的钱成立一个基金,投资肺癌的诊断和治疗。她请丁一提交一个详细可行性方案给她,等她组织一些专家评审后和丁一联系。Margaret告诉丁一,鉴于丁一在肺癌方面做的杰出工作,她想和丁一建立长期联系和投资。

    不知不觉中他们谈了两个小时,谈得很愉快,合作意向浓厚。在窗外深沉夜色环绕中,Margaret向丁一讲述了她家族的发家史,一个既遥远又让人心动的故事。末了Margaret邀请丁一有空到她家里作客,大家做个朋友,丁一欣然应允。临别时,两人互换了名片。

    第二天丁一坐飞机去华盛顿DIH科研经费的小组评审。出了机场,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去Bethesda附近Studyse定下的旅馆。沿途车流拥挤,但很流畅。远处华盛顿纪念碑在蓝天里矗立着,国会山庄,白宫,还有林肯纪念堂从眼前一一闪过。丁一每次经过这里,都能感觉得到这个国家的心脏脉搏在跳动。这个国家和中国一样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国富民强。他非常庆幸自己和世界上两个最强大的国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它们之间往返是自己的荣幸。

    丁一在旅馆门前下了车,进去在前台登记了房间,然后坐电梯下楼到餐厅用餐。在餐厅里,他碰见了从其它学校来的评审小组成员,大家坐在一起喝着啤酒聊天,交流着学术界动态信息。说着说着,慢慢大家不约而同地提起现在经常收到中国发来的学术会议电子邀请函,有几个还真去了。丁一问他们对会议的感受如何,他们摇着头说不怎幺样,交了许多钱,会议水平低下,唯一有点意思的是会议期间安排的旅游节目不错,中国人热情。这几个人交换着各自对中国的看法,他们对中国的开放程度和现代化一方面大加称赞,一方面感到迷惑。丁一问他们以后还去不去参加这类会议,他们大部分摇摇头,但是有个身体硕胖的大胡子却连连点头,说中国的女孩子不错,性观念开放,让人迷念,然后哈哈大笑,让丁一很反感。他们问丁一去不去参加这些会,丁一说自己也经常收到这些邀请,几乎每天一封,但他从来不去。大家问为什幺,丁一说那是中国特色的会议产业化,用会议的形式赚钱,浪费时间。那个大胡子说其他国家也有,比如美国的名牌Keystone会议系列,会议质量高,是真正的顶尖学术交流,不像中国的会议这幺多这幺乱。

    听他们聊得热烈,丁一脑子里呈现出了一副另类海鸥景象。用会议做诱饵,将成群的洋海鸥引诱飞越太平洋,然后散落在中国不同城市里的各个会场。很早的时候中国请洋专家到中国讲学,组织学术会议,确实是为了学习国外的先进科学技术。可是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出国方便,要学习国外的先进东西大可到国外参加会议,顺带公费旅游,一举两得。在美国的科学年会上,丁一常常看见许多从中国来的学者,将图解挂幅一挂,人就不见了踪影,逛市区去了。现在中国组织学术会议目的明确,也是一举两得,一是让哗哗的美金进了中国会议主持者的腰包,二是成为自己积累炫耀的学术资本。听说这很赚钱,各家都纷纷效仿,一哄而上,于是出现了现在中国国际会议泛滥成灾的局面。以前是大城市举办,现在二线城市也举办,甚至不起眼的小地方也举办,乱发电子邮件到处拉会员,收费不低。丁一每天打开电子邮箱,面对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会议邀请函,极尽推销之能事,末了一定加一段会议举办地的风景是如何如何优美。看多了,丁一开始讨厌起来,现在是连看也不看,直接垃圾。中国各地都修建了非常漂亮豪华的会议中心,越修越洋气,互相攀比。

    正说着,一个以前见过的台湾教授进了餐厅,他也是评审小组的成员。一见丁一,台湾教授愣了一下,但马上打起了招呼,然后顾左言它。台湾教授的出现让丁一勾起了一些有趣回忆。早年间丁一去过一次中国的这种会议,发现那是一种纯粹的骗局。开始对方邀请非常热忱,丁一推脱忙不能去。可是会议组织单位反复邀请,列了国际上许多知名专家的名字,是一个高水平的国际专业会议,而且免费提供星级宾馆住宿,于是丁一答应了。会议在上海漕宝路一个旅馆兼会议多功能中心举行,由上海某名牌大学下属一个知名附属医院举办。到了会议中心入住,会议的工作人员都是在读研究生。相问之下,丁一发现那些知名专家一个也没来,原来是个幌子。

    晚上开幕式时打开花名册,丁一发现自己倒被列成了国际知名专家,还有几个上当的国外教授也榜上有名。丁一身旁坐着一对从加州Davis校区来的台湾吴教授夫妇,一口台湾国语娘娘腔。夫妇俩时差大概没有倒过来,一面吃着丰盛晚餐一面眯缝着眼和丁一东拉西扯,刨根问底地打听丁一的来路。其间会议主持人来到他们桌前,看见他们非常惊讶,调侃说前两年是不是没有玩够,又来了。他们努力睁开朦胧双眼勉强打着招呼,干笑者说是的是的,大陆地大物博,要多见识见识。主持人不太想理他们,回过头来和丁一握手,相谈甚欢。台上表演四川变脸剧目时,男的呼噜声微起,口水下滴。

    第二天上午专业讲座,丁一和那个台湾教授都作了报告。吃中饭时,丁一有个回国的研究生在外地工作,这时专门赶来相见。台湾教授夫妇端着碟子来到他们桌前,参与进来谈话。他们说下午想到周庄去玩,打出租车太贵,想邀请丁一和他的学生一起去,合起来乘车可以省不少钱。丁一说下午还要继续开会,走不开。台湾教授说这种会不用当真,不玩白不玩,一定要拉着丁一一起去。丁一的学生也对他说,国内开会都是这样,我陪你去,钱我付,可以报销的。两边一夹攻,丁一没了主意,只好同意。坐在出租车里,丁一心里惦记着会场,不管水平多高,参加会议就要坐在会场里,这是对人的起码尊重。去周庄的路上,司机绕道去了一趟87年红楼梦电视连续剧拍摄景点,亭台楼榭,垂柳花径,假山曲廊,小桥流水,印台幽院,悬匾题字,古意空庭。一圈玩下来,丁一在心里默诵着红楼梦里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涤荡心灵。出来时见台湾教授夫妇早已坐在墙外的石头上等自己,他们抱怨丁一看得太慢,丁一却意犹未尽。

    到了周庄,司机说各位累了,他可以介绍一家餐厅用餐,价廉物美,也不管大家同意不同意,就领着一行人来到一家临水餐厅。上到二楼,竹凳竹椅,临窗而坐。老板娘献上菜谱,鼓动簧舌,说这里的猪蹄膀为当地特产,另外刚打捞上来的河鱼也新鲜。台湾教授说好地好地,上来上来,也不问价钱。丁一的学生附在丁一的耳朵上说当心宰客,另外可能不卫生,丁一心中无数,不得言语。台湾教授点完了菜,就和大家拉起家常,说他对大陆不熟,于是借开会的机会常到大陆旅游,这样可以回去报销,然后大谈每次来开会的旅游观感。菜上来了,色香味倒也不错,台湾教授吃一个爱一个,大快朵颐,特别猪蹄膀甜咸滑嫩,入口化掉,吃了一只又一只。望着猪蹄膀,丁一记得刚才在路上听旅游团的导游向游客们介绍说这里的猪蹄膀很有名,但是不知道是哪年做的,为了自己的身体健康,最好不买。丁一记在心里,于是尝了一小块猪蹄膀就不吃了。台湾教授吃得有点不好意思,张着油光滑亮的嘴让丁一多吃点,丁一推脱说自己不大吃荤,让他多用,只吃一些素小菜。哦,是这样,台湾教授捡到了便宜,不好意思地大干起来。于是大家谈东扯西,一顿饭就吃完了。

    付玩帐,大家平分,台湾教授一口一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好的都让自己吃了。丁一笑笑不打紧,刚要讨钱,他的学生却把他按住,把丁一的一份给付了。台湾教授看在眼里,好像有点不太痛快的样子,问丁一的学生在哪里高就,学生回答在重庆。哦,重庆!是不是离三峡不远。学生点点头。台湾教授来了兴趣,和学生攀上了,问能不能将来多多联系,到重庆开会,有空想到三峡去玩玩。学生看着丁一不知如何回答。丁一笑而不语。

    一行人酒足饭饱后下了楼去游周庄,不成想到处人满为患,脚步难移,老是碰前面人的后脑勺。不过那一弯弯水巷拱桥,绿波肥鱼,沿河石柱,灰瓦老屋让丁一觉得还有点意思。周庄不大,很快走到了尽头,有一饭庄,门前有一块匾牌上写着菜单价目,同样的菜肴却是比刚才那家便宜了一半,看完了让人扫兴。丁一因为事先有学生提醒,不太觉得意外,再加上他在大陆土生土长,了解情况。台湾教授却不同,脸色泛红,嘀咕着说怎幺可以这样耶,本来不错的心情被搅和了,然后调头走开。回家的路上,台湾教授不停地和司机讨价还价,想少出点钱,将损失减低到最小。丁一出来打圆场,司机也不容易,自己多出点份子就行了。丁一的学生说他包了,台湾教授连连说多谢,大陆人现在真有钱。

    回到旅馆,台湾教授问丁一要不要到二楼足疗厅洗脚。“很舒服的。服务员很漂亮耶。”他好像很在行,说的时候一脸享受的表情。他太太却撅着嘴哼着鼻子将头调到一边。

    丁一佩服他的熟门熟路,显然已经享受过服务。他说:“不用了。玩了一天,想休息休息。”就和学生回到房间去了。台湾教授夫妇径直去足疗。

    晚上大会组织游黄浦江,大家都到楼下大厅集合,到门口上大旅游车。等人到齐了,旅游车在上海新修的摩登马路里穿行,一路霓虹灯姹紫嫣红,直开到外滩,上了豪华游轮。游轮上灯光辉煌,爵士轻音乐弥散充耳,江水浮光掠影,纸醉金迷。会议租了船上的一个大房间,里面已经摆好了丰盛的自助晚餐。大家学着欧美的样子将食物捡到自己的盘子里,围桌而坐。船开了,一面品味佳肴,一面欣赏浦东让人眩目的高楼大夏。大家谈性正浓,台湾教授突然捂着肚子离开了座位,问服务员厕所在哪里。他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了,刚坐下,她夫人也捂着肚子去了。等夫人刚回来,台湾教授又起身急急忙忙离去。两人轮番往返折腾,大家不明就里,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们俩。他们俩则一脸尴尬,脸色蜡黄,但尽量装着若无其事,可是那不听话的肚子时时咕咕作响。丁一突然明白过来,他脑子里出现了那油光泛亮的猪蹄膀,和夫妇俩大快朵颐的贪吃神态。看着他们俩那难受的样子,丁一非常庆幸自己下午没有吃那猪蹄膀。吃玩了自助餐,大家都到船舱外面看江景,留下台湾教授夫妇在船舱里面捂着肚子,苦不堪言。丁一靠着船舷,和煦的晚风轻轻拂面,心旷神怡。他不时回过头来,同情地看着船舱内那对常常到大陆来开会的台湾教授,爱莫能助。

    回忆到这里,丁一内心依然忍俊不住,想不到在这里又见到了这位台湾海鸥教授。丁一不经意地问台湾教授最近还去没去大陆开会,他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再也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