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三月下旬的夜晚，室外还是有些冷。

    那套西装没有内衬，衣服里面就是空荡荡的，风直往里钻，莉莉丝一路跑过来，停下之后才开始冷到发抖。

    诺亚脱下自己的皮衣外套给莉莉丝穿上，仔仔细细地翻起衣领，把拉链拉到她下巴处，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诺亚的衣服里衬有一层保暖的短绒，还带着他温暖的体温，莉莉丝很快就不冷了。诺亚拿起另一个头盔，戴到她头上。莉莉丝抬高下巴，任由他扣紧头盔的扣子，不解又期待地问：“我们去哪儿？”

    “我还没收到你的礼物，你带我去看看。”

    “不可能，我早就订好了的。”莉莉丝半信半疑。

    诺亚长腿一跨，坐上摩托车，示意莉莉丝上来。

    莉莉丝坐到后座，环住他的腰，她玩心大起，指了指那群狗仔说：“那帮人等着偷拍我呢，去逗逗他们。”

    诺亚握紧车把，掉转方向，引擎声像低沉咆哮的狮吼，轮胎紧贴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极有压迫感地向喷泉旁边，人群扎堆之处冲刺而去。

    戴鸭舌帽的哥们还在沉迷直播，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阵黑色的疾风，转瞬间手机就被摩托车后座那人挥手打飞，屏幕摔得粉碎。人群受到惊吓，跳脚四散开去。直播的男人气得破口大骂，指着摩托车边追边跑，自然是跟不上，很快便被远远甩在后面。

    戴着黑色头盔的女人还得意地比了个中指，夜风送来她肆无忌惮的大笑：“对不起啊！我故意的。”

    摩托车咆哮着离开琼斯酒店，朝漆黑的街道疾驰而去。

    深夜里，天地间，道路两旁的街灯融汇成一条五光十色的光河，他们行驶在光河里。莉莉丝张开双臂，她摸到风的形状，任风穿过她的身体，她的头发，梦一般的绚烂灯芒在他们身旁急速流动。车子的引擎声，风流动的声音，还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夜晚的各种声音混杂成一片柔缓的噪音，如云似幻，包围在他们身旁。

    似乎天地颠倒，他们在星尘里奔流，城市翻转到上空。她仰起头，闻到自由的气息。

    凌晨时分的曼城仍有许多故事在上演，那一格一格的窗户里，有些灯亮着，有些灯熄灭，有人在争吵，有人在温存。而他们相互依偎，在空荡而广阔的马路上向前奔涌。此时此刻，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在乎他们的身份，莉莉丝可以紧紧拥抱诺亚。

    不管他带她去哪里。

    他们停在海港码头。

    一排排帆船和大型游艇静静停泊在漆黑的港湾里。莉莉丝知道，诺亚肯定又骗了她，他肯定收到了她准备的礼物——游艇的钥匙。

    他牵着她的手朝码头走去，这片停泊区域都有专人看管，可此刻看上去，一个人都没有。诺亚说他提前打了招呼，今晚可以登船。

    莉莉丝买下这艘游艇后，其实没来看过，今天一进去，觉得自己挑东西的眼光确实不错，游艇内部就像个小型别墅一样舒服宽敞，休闲区餐饮区会客区一应俱全。他们来到驾驶室，莉莉丝没有学过，就让诺亚开。但她心痒痒，也自己上手试了一下。

    他没有开多远，就停在宽阔的河道中，既可以远离岸边纷扰，也能静静欣赏河岸夜色。

    他们躺在甲板的沙发上，身上盖了件薄毯。莉莉丝靠在诺亚的臂弯里，仰望深夜星空。城市灯光的反射，让真正的星光都黯淡失色，隐没在黑乎乎的云层后，只有一弯明月，茭白洁净，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莉莉丝说她今天很开心，获奖的开心倒是其次，她提到自由。白天的莉莉丝是镜头下的完美明星，而夜晚的莉莉丝才是真正的自己，从酒店里跑出来的那一刻，她就是笼中鸟飞向了天空。

    那个想偷拍莉莉丝裙底的直播老哥一边追在车屁股后头，一边破口大骂他们是狗杂种，没爹娘养的街头混混。

    如果不做演员，莉莉丝可能真的想做一个流浪汉，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却可以随心所欲，不知明日忧愁为何物，遇到糟心事骂骂咧咧就过去了。

    “你呢，如果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想成为什么人？”莉莉丝问。

    “我还会是我，然后遇到你。”诺亚轻轻在她唇边印下一个吻。

    诺亚还记得，在他混乱而迷茫的童年时期，他第一次见到莉莉丝的时刻。

    珍妮和约翰的婚姻始于一场私奔，富家女恋上穷小子的童话爱情故事，最终被现实打败，以约翰出轨而狼狈告终。他们爱情的结晶——诺亚，诞生于他们最相爱的时期，却在懵懂敏感的认知时期，挣扎于父母之间打离婚官司，争夺抚养权的种种对抗中。

    有一段时期，诺亚很享受父母双方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因为选择权在他，是和mama一起生活，还是和爸爸一起生活。他流窜于两方之间，被mama骂了就去爸爸家住，和爸爸闹矛盾了就去mama那里告状。

    直到某一天，约翰特别沉重而遗憾地告诉他，珍妮有了新生活，她很快就会生宝宝了，她的爱和关心都会倾注到她的新丈夫和宝宝身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为了平衡好关系，珍妮选择放手，让诺亚和约翰一起生活。然而，约翰根本不是个称职的爸爸，他对待儿子就像他对待上一段婚姻一样不靠谱。他经常让诺亚吃快餐，经常为了和新女友出去鬼混而忘记把诺亚一个人留在家里。

    曾经种种用力过猛的关照，可能只是为了和珍妮较劲争夺抚养权而已，没了竞争对手，他自然失去了表演欲。

    社区工作人员注意到了诺亚的情况，几次三番后，终于认定约翰不适合抚养小孩，一纸文件叫回珍妮。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诺亚一个人在社区的沙坑里玩，他经常玩这样一个游戏：把手指朝下插进沙子里，一直一直往下，直到整个手臂都埋进沙堆里。砂砾从四面八方而来，紧紧压迫住他的双手，他可以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粉红色的公主鞋，和电视里放的芭比娃娃穿得一样，袜子边边是可爱的蝴蝶结，光看脚，就觉得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孩。

    他抬头看，树影婆娑，阳光漏进缝隙间，零乱洒在女孩身上。她整个人就像芭比娃娃一样小巧精致。

    “你摸到了什么？”女孩开口问，小奶音吐字不清。

    “你想看看吗？”诺亚轻声说。

    女孩点点头。

    “嘘——凑近点，不要惊动它。”诺亚神秘兮兮的样子，让女孩更好奇了。

    她乖乖地蹲下来，圆鼓鼓的小脸靠近沙堆。

    “哇！——”诺亚猛地拔出手，沙尘飞扬，哗啦泼在女孩身上，她一下子变得脏兮兮的，金色的头发丝和粉色纱裙上都挂满灰扑扑的沙子，脸上更是惨不忍睹，沙子还飘进她眼睛里，她呆了一瞬，随即揉起眼睛哇哇大哭起来，哭叫声惊天动地，哭得整个街区都要震动起来。

    诺亚一点也不怕，张开粘满沙子的手掌：“什么都没有，小傻子。”

    他这么一说，她哭得更加大声起来。

    “莉莉丝！莉莉丝！”珍妮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抱紧女孩，掰开她的小手查看她的眼睛，“怎么会这样？！眼睛疼不疼？”

    看到mama出现，诺亚才流露出一丝慌张，害怕地道歉：“对不起……”

    珍妮失望又愤怒地瞪着诺亚：“看看约翰把你教育成了什么样子，你怎么能欺负meimei呢？”

    meimei。莉莉丝。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就是mama当初放弃他的原因。

    破坏欲，是他初次见莉莉丝就产生的欲望。

    他答应mama，到了新家以后，他会和莉莉丝好好相处的。

    “如果有一个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会跟我一起去吗？”莉莉丝还在继续问着各种如果。

    “会有这样的地方吗？”诺亚心头一阵寂寥。

    “……这世界这么大，会有的吧。我其实想过，买一个海岛，去那里生活，只有我们……嗯，不行，得拉上雪儿，不然没人陪我解闷，还有康利，他得给我们做饭……”

    诺亚轻笑：“喂，你不能这么自私地安排朋友们的生活啊。”

    “……  ……”

    回应他的是莉莉丝轻微的鼾声，她今天实在太累，迷迷糊糊就昏睡过去，嘴角还挂着浅浅的微笑，好像真的在梦里，去到了那片世外桃源。

    诺亚抱起她，回到舱室里。游艇里有一间主卧，他把她放到床上，躺在她身边，静静欣赏她的睡颜。他熟悉她的每一处，他的吻游走过她的全身，但每次，他坐在银幕前，看到她放大的五官，还是会被她的美震撼。

    如同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那一眼。

    那时候的他甚至连美是什么都不知道，但看到莉莉丝的时刻，他明白了眼前的女孩就是美的化身，而他从此后，便只能为了守护她，而奋不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