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苍桦是个不会轻易悲伤的人，或者说，李昭云是个不容易悲伤的人。

    作品被瓜分抢走也好，自己受了连坐之罪也罢，家被烧了也无所谓。没有什么好轻易悲伤的，他会像庄子死了妻子一样，不但不悲，可能还会以笑容面对。

    哦，你追工艺品，我找我哥，合作愉快？

    黑发的少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怕展现出不成熟的自己，她对这个成熟的男人感到很陌生，拼命想把自己拔高到跟他一个程度。她会因为他不好好对待自己的弟弟而生气。她看起来很像丽华……

    抱歉，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走吧。

    他跟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失去父母的女孩初次见面那么柔弱，那么害怕，轻而易举就能被人带走，一点也没有能力保卫自己。她不同深闺中的姑娘，有那么多守卫保护，在哪天嫁给一个素不相识门当户对的少爷。其实，在那个朝代，不，在哪个朝代都是一样，女孩是被压迫的，根本没有自我选择的权利，最好的出路可能是嫁给一个好人家，丽华长得那么漂亮，身材又那么好，对她来说，嫁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吧？但是不行，她是鸟，她是奇才，奇才是不可以被浪费的，也不可以在茶米油盐中隐姓埋名，她想做侠客，李昭云就要帮她做侠客，李昭云不在意这个是男人还是女人，只是因为他们当时都有一个侠客梦。

    丽华很好啊，能实现自己的梦想，惩恶扬善，杀尽天下的坏男人，劫富济贫……但是他和丽华不是一个阶层的，他没有办法放弃他的家世，他的荣华富贵，他需要的正是他的家世，他的荣华富贵，这样才有资本可以让他静静地在屋中研究工艺，否则就会成为一个迫于生计的农民……大隐隐于市也是需要资格的，没有金钱做支撑，就是个清贫秀才，而李昭云注定是玩世不恭的官僚公子。虽然能够身处官场，却不选择这条路。

    其实这样也很不负责吧……但是他做不了清官，官场太复杂了，他的父亲跟那些人勾结在一起，要打败贪官，首先要打败的就是他的父母，他还是做不到违反孝道，他那么的世俗。

    他跟丽华确实不是一路人，丽华能够潇洒，就是因为她是个穷苦百姓，无父无母，所以注定漂泊。

    所以……经历了小时候的那件事，他再也没办法去和平民交流了，他们的圈子是那么不一样，也许压迫他们的，使他们受苦的，就是他的亲戚或者认识的人什么的，他们对李昭云都很好，因为有些东西隐藏在笑容背后。平民大多视金钱如粪土，看不起富商，这是对的，因为商贾的位置确实很低，他们也看不起官僚子弟，至少对李昭云的父亲颇有微词，街头巷口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儿歌。

    他教导李守将，不要去跟那些平民玩，李守将显然没听，但是有时候觉得，不愧是堂兄弟吗？有些东西是血脉相传的，他讨厌阿谀奉承，所以守将也讨厌阿谀奉承，他在小时候会跟平民玩，所以李守将小时候也会跟平民玩，他们都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他是有看到过月清尘的，总有姑娘偷偷议论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虽然他穿的一点也不好，身上的衣服还打了补丁，但是书永远是护的好好的，崭新如初，雪白的……只有在他死后，那些雪白的纸才会被他卖煤的父亲弄脏，再也擦不掉。

    他总是撞到别人，总是说着对不起，口中念着诗词，每一句李昭云都知道，每一句都是李昭云很喜欢的。但是，他不想面对和丽华一样的事。

    如果结局是悲剧的话，那么为什么还要相遇呢？为什么不能做个陌路人呢？

    可是，就算如此。

    “真可惜啊，那好像有人落水。”

    “不对，是跳河了。”

    就算如此，他们的相遇，也是悲剧。

    为什么呢，在死后，才被他的文章吸引。

    “月清尘……”在他随着僵尸指引的道路而上了二十二楼后，在楼梯的拐角处，他与月清尘相遇了，他还记得他亲手给月清尘缝纫的华裳。月清尘看见他后愣了一下，随后扬起手，五指上牵着极细的丝线，缠住了苍桦的身体，苍桦本可以用明火符烧掉，但是这样的话，火就会烧到月清尘的身上，他会死的，苍桦不想这样，尽管月清尘不是真的月清尘……但是那里装着月清尘的心脏，第一次没有见到活着的知己，他不想第二次把知己杀死。

    他是有能力的，因为他是制造出月清尘的人，苍帆被丝线缠绕的时候，他还嫌过苍帆没用，但是他被缠上了，也是这样，月清尘把他摔到墙上，似乎很疑惑他为什么没有人类气息。苍桦不顾剧烈的疼痛，也不顾丝线勒进rou里，而是爆发出了更大力气，他是没有苍帆的力气的，但此时用尽全力，任凭丝线切开皮肤，他从怀里拿出了什么……

    月清尘的动作停住了，那是月清尘在庄园里写下的文章。这个人偶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做，只是凭着肌rou记忆写下了它，但是没有写完，留下了几句，空落落的。

    苍桦把护的好好的纸张打开给他看：“我帮你补上了，空缺的记忆。”

    在丽华走到他身后的时候，他忙着补残缺的内容，因此没有注意，当苍帆喊“小心”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把纸塞到胸前的口袋，紧紧地护着他，而不是在意自己的安全。知己的文章比他的安全更重要。

    有什么东西回到月清尘的眼中，他痛苦地低下头，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而楼梯传来脚步声，苍桦带着月清尘跑到了一个房间，躲了起来。那些人是G市的三组，他们拿着枪，对付着僵尸。三组的组长说：“不会错的，僵尸会围绕着他们的主人月清尘，这一层的僵尸这么多，肯定就在这层。”

    隔着门也能听到他们说话，组长继续说：“分头行动，十个人上去跟漆黑之尾对抗，十个人留在这里。”

    月清尘仍然十分痛苦，苍桦说：“没事的。”

    他知道月清尘是为什么死的，他调查过了。

    是因为某个高官的儿子窃取了他的文章，买通了主官，他的父亲和主官是很好的交情。那个儿子说：“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

    他跟那个儿子是同一个阶层，同一个身份。

    偷偷改换了试卷，儿子成了状元，而他落榜无名。

    对不起，我根本做不到跟那么多人抗衡，也无法跟父亲抗衡。

    苍桦只能安慰月清尘说没事的，如果他失控，僵尸也会发疯吧。他拍了拍月清尘，把封印符贴在他的肩上，可是月清尘没有停止动作，苍桦的心一惊……封印符已经没有用了。那么只能用明火符了，也就是说，要杀死月清尘。

    怎么可能呢，他怎么能杀死月清尘。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很快就要排查到这一个房间了。苍桦坐在地上，靠着墙思考，他很少这么不冷静……这样下去，不是被他杀死，也会是被外面那帮人杀死。

    他哭了起来，用拳头捶着墙，破了rou，墙被砸出一个个浅坑来。

    他听到有人说：“真是狼狈呢。”

    他愣住了，那声音很熟悉，他跟这主人相识应该有遥远的四百年。在那书声琅琅的下午，一个少年在屋外用毛笔记录着文字，而李昭云带着李守将从郊外回来，李守将说：“他为什么不进去啊？”

    李昭云淡淡地说：“没钱人就是这样啊，没有钱读书，只能在私塾外旁听了。”

    “哥你真势利啊，他不也是在努力着。”

    李昭云没说话，他是知道的，其实应该向那个少年看一眼的，但是他不该看，像少年这样的人太多了，他没法救全天下的人，所以他选择了一个人都不救，他知道少年对读书的渴望，仅是听到一些课文就可以高兴的不成样子，等日落西山后再偷偷离去。

    他有那么多次的机会可以选择回头，但却只选择了在月清尘自杀的时候，匆匆地瞥过一眼，那时候他还想着，不关我事。

    然后月清尘的声音就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让他痛苦了四百年。如果他在月清尘身边，月清尘有他这么一个朋友，没准就不会被欺负吧，他可以像救丽华一样救他，但他没有，只有无尽的悔意和遗憾。

    但是，他醒过来了，不是在拍卖会上睁开美丽的双眼，而是真的有了意识，蹲在地上看着苍桦，微笑着打趣。

    不，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残忍？他有意识，我不能杀死他。

    苍桦拥抱住他，他们明明在生前没有说一句话，苍桦却好像是拥抱住多年的老友，月清尘回抱着他，久别重逢，这是故人的第一个拥抱。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谢谢你，昭云。”月清尘在他耳边低低地说。这意味着那些记忆没有消失，他们共处工坊的时候，一点一滴，月清尘都有印象。

    月清尘笑起来，又说了一遍：“真的谢谢你。”他垂下眸子。门外的撞击声逐渐清晰。

    “所以，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呢，我不可能杀了你，我们得一起冲出去。”苍桦流下了冷汗，他抓住月清尘的手，竟然显出一丝决绝和疯狂，理智被消减殆尽。月清尘摇摇头，说：“不行啊，是我让大家变成了这样，如果我不死的话，他们还会是僵尸，对吧？”

    “没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我不想用你换他们，我是人渣啊。”苍桦笑道，狠狠地摇着头。

    “别这么说，冷静点，如果你是人渣，你就不会想当大侠了，也不会救丽华，更不会给予我第二次生命……感染者们可不能还是僵尸，他们只是无辜的百姓。”月清尘耐心地劝导他，仍然给予他微笑。

    苍桦痛苦地摇头，过了片刻，他颤抖着从口袋中拿出了符纸，交给月清尘的时候仍然用了些力，最后这张符纸还是到了月清尘手上，月清尘看了看桌上的茶具，说：“临走之前，最后再喝一杯茶吧。”

    他跟苍桦对坐，熟练地泡茶，喝了一口，微微笑道：“如果僵尸也有魂魄的话，我会在奈何桥上等你，到时候，再一起谈诗论文吧。”

    苍桦喝下了那一口茶，泪也洒到了茶水里，他只觉得越发苦涩，明火符陡然燃烧，月清尘没有发出过一声惨叫，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轻飘飘地落下一张符，那是贴在他心脏上的符，苍桦颤抖地把脸贴上去，与此同时，门被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