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眼睛

    06.眼睛

    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

    叶家请的医生自然是最好的，在海外长期研究眼部的特殊疾病，帮助军队康复成功的案例。虽然脾气看起来不太好，但是干脆利落的作风倒是很对他们大哥的口味。

    “不依靠视觉去认知这个世界，在大多数人觉得是缺陷，但少部分人能发现其中的自由。”

    那时的裴元站在逆光里，剪影疏离生硬，唯独谈到自己的研究时语气里才有些许热情。叶英透过模糊的视线打量他的医生，点头示意，突然一个抱枕丢了过来。

    他条件反射地接住，又在对方的指示下抛回去。几次后裴元换成了皮球：

    “人们会认为失去视觉，等于对周遭环境和事物掌控能力变低。事实上并非如此，你本能的，对世界的适应能力仍然在——比如你的反应能力。”

    最后裴元索性换成了玻璃杯，速度也加快不少。叶英始终闭着眼，凭借长期积累的运动本能，使这一抛一接稳定地继续。

    “比如过马路红灯亮时，你的直观感受是什么？”

    “行人静止，车流穿过。”

    “是的。行人之所以停下，是防止撞上车流，这是我们行动的本因。”裴元停手，带着点赞许的笑意。

    “当然不是说不遵守规则。我希望你去重新审视那些约定俗成的规则，在最后看不见时，是通过自身的判断，而不是教条来规避危险……”

    大夫在走近时忽然一个踉跄。其实按刚刚叶英表现的灵活性，要避开他完全不是问题。在重心倾倒的瞬间裴元就打算伸手稳住自己，可是——

    “或者不规避。”

    叶英双目微睁，半扶半抱的姿势，才看清有人那双与冷硬大相径庭的眼眸。

    “我得去海洋馆。”裴元看着伫立在园区出口处的人，眼神仍然与当年如出一撤，只是欺负叶英已经无法看见。

    叶镜池在旁边干着急，游客们在蓝衣员工的护送下纷纷前往动物园的出口，裴叔叔不肯跟他们走，他大伯也站着纹丝不动。

    叶英先开口了，不是对着裴元：“镜池，送你爸爸和四叔他们出去。”

    “你跟着也帮不上忙！”裴元一着急说话也顾不得许多，“你现在跟他们出去就能恢复正常，我也好去找你三弟他们，跟来我还得顾着你！”

    “不跟着你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出来。”叶英已经径自往园区入口走了一段，“你现在这样和我保证能找到人，有说服力么？”

    而腿上的伤让裴元甚至跟不住他，不禁咬着后槽牙：“你不许去！”

    叶英本来还想回身扶他，给他这么一吼顿时面色铁青，直接冷哼了声往外走。叶镜池还是头回知道他大伯能这么给人甩脸子，整个人愣在原地。裴元拦不住叶英，回头看到他这呆样更焦急了：“啧，追啊！他不是你大伯么！”

    “可你……大伯母？”叶镜池比划了下，发现有点缺乏这方面的词汇量。裴元指使小孩不成反自己红了脸，尴尬片刻，只得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跟上叶英的背影。只听前面又来了句：“镜池，扶着！”

    结果游览车越开越偏，越来越远离游览路线的主干道，游客逐渐稀少，景物也逐渐荒僻，但后座那两人的气氛还在僵持。叶镜池犹豫着问了句：“……裴叔叔，那个海洋馆在哪啊？”

    殊不知裴元在后座也有点恍惚，他依稀记得自己上车时指了个方向，但他是怎么知道去往海洋馆的路线的？他忘了。也许本来在地图上就有标注，但……

    不，怎么可能？！原来不是说海洋馆不存在吗？

    裴元猛然想起来，不久前他在那本滚瓜烂熟的员工守则最末页，发现的关于海洋馆内容作废的小字。是突然出现的？还是他一直记错了？

    他想着全身渐渐发寒，不自觉颤抖。忽然手上就多了紧握的力度，让他同时感觉安心又苦涩。裴元闭了闭眼，将隐隐作痛的脑袋搁在叶英肩膀上。

    或许他们应该吵得更凶点，真的吵到分手，也好过他陪着自己在这片鬼域游荡。

    但没半分钟，叶镜池一脚刹车，所有人都差点往前扑倒。

    “裴叔叔，前面是不是海洋馆！”

    他拉着叶英下车，看着前方，一股突兀的感觉挥之不去。他并不记得原来这块地方有什么海洋馆，但此时这座密闭严实的建筑仿佛凭空出现，又像已矗立在此许久，静候他们。裴元留叶英和叶镜池在后，自己走近了海洋馆的玻璃大门，轻轻一推就开了。然而他余光瞥见门边不起眼处粘了张告示：

    “如果你有幸能看见这张告示，请不要声张。让其他人发现你能看见是忌讳的。相信你可以从地图上的守则看出来，这个动物园并不安全，甚至诡异。我们是立志于保护无辜游客的暗访政府组织，请务必遵守以下规定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这是你逃出这个动物园的唯一管道。

    1.进入海洋馆，这里没有人，在门口直接领取黑色的制服穿上。这是向我们工作人员发出接受被救援信号的唯一方法。当你在外面走的时候，我们的工作人员会注意到你的衣服。不用担心动物园正式员工找你麻烦，他们不会搭理你。

    2.不要去狮子园区。

    3.确保你所在的任何位置都有兔子，逃跑的兔子、兔子周边玩具、带兔子耳饰的人，或者饮料店的“兔子血”。兔子是我们的暗号，它们象征“安全”与“保护”。

    4.参观大象园区时，不要看标示牌。

    5.不要相信地图上任何一条标语，也不要照做。如果你做了任何一条，请立刻检查动物园入口提供的每人一张的地图上标有虚线的部分，沿虚线撕下来，前往兔子园区，并尽可能不被发现地把这一张纸条喂给兔子，然后停留在这里。等你听见明显不来自游客方向的笑声时，就可以离开该园区了。在这之后，请前往猿类园区，安全出口在右边街道的尽头。”

    “大哥，裴先生，镜池？！”

    裴元猛抬头，叶凡的表情和他一样错愣，但多了些惊喜。

    “二哥他们呢？你们都还好吧？”叶凡快步走了出来，叶英一一回他，裴元却没说话，只是定定在原地仔细观察他的神态举止，又问道：“你们怎么到这里的？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一会儿，我们带着寻儿雪儿远离人群，结果就被赶到猿猴园外面了。有个黑衣服拉客的说园区再开门要好久，就送了我们两张海洋馆的票。”叶凡说着往后指了指：“主要是两个孩子饿了，这里有自选超市可以买点吃的。”

    裴元听到“黑衣服”三个字就已经神经紧绷：“不行！小唐和孩子们呢？得让他们出来！”叶凡自然不解：“他们在买东西，说玩偶丢了我才出来找的……”

    “让他们出来！那些穿黑衣服的只想抢你们手中的票根！”裴元索性说开来，叶英是对的，隐瞒未必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他推门径直入了海洋馆，就见唐小婉带着两个孩子提着一袋子食物出来，裴元上前就抢过袋子扔到一边：“快出去，你们不该来这里！”

    “可我们才来没多久……”唐小婉被裴元突然的动作吓到，叶寻叶雪也围在母亲身边，随之而来的叶凡看到更是不舒服：“裴先生，什么事都按着你来，好歹给个说法！现在孩子想休息一下怎么了？！”

    “那你们来的时候看到这个了吗？写着四点前不能进入！”裴元突然瞥见大门内部张贴的告示，指着那处声色俱厉。

    “你！”叶凡刚刚注意到那里有张告示。

    “阿凡，出来。”叶英适时站在门口道，“我和你解释。”

    “可是那些sao乱分明是动物园自己管理有问题。”叶凡没法有好声气，他们现在只能围坐在海洋馆外面的草地上，部分食物还是给带了出来，但刚才裴元从他们袋子里扔出去红色包装的东西是什么，他也没来得及问。

    “我理解动物园想游客们都遵守规则，但我们又没做什么，能发生什么事？！”

    “你想象不到的、恐怖的事。”裴元捏着员工守则，垂着头：“如果游客按秩序走，原本应该连‘海洋馆’都不该看到。”

    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定，抬起头时，丝缕彷徨不安从眼里破土而出：四年前我在这里醒过来，一无所知，根本联系不到你们。这里每个员工都和我一样……但相信我，这些都是用理智和生命换来的教训。”那本员工守则在他膝上摊开，众人注意到这页里贴着张纸条，字迹工整隽逸，裴元交给叶镜池念出来：

    “与我换班的人、偶然来到保安室的人，或者以后看见这张便签条的新人，你好。在你的工作期间请一定按照便签条的要求去做，这是我累积下来能保持安全和精神稳定的工作经验。我不希望再失去哪个同事，不希望再经历莫名其妙的事。相信你也不想。看完这些忠告后就假装没看见地做你的事吧。

    1.?时刻记住你衣服的颜色。它可以是任何颜色，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不要变更衣服的颜色。保持对自我认知的坚定是非常重要的。不要让“它”发现你对外界的认知迟疑惶恐、举棋不定。

    2.?去相信。去相信。去相信。人类是值得你信任的，只有人类值得。

    3.?兔子会吃人，带兔子耳饰的人不会。树荫会吃人，修剪树荫的人不会。大象会吃人，看大象的人不会，不看大象的人也不会。白狮子会吃人，发光的水母不会。

    4.?“它”被阻止了会哭，“它”成功了会笑。不要管“它”是什么，只要发现了“它”就要远离。他们还不知道。

    5.?莫名其妙出现在任何地方货架上的食物都是试探。不要看食物上面的标识牌，也不要管人们如何称呼它。无视，必要的话当成普通食品购买并吃掉。不要让“它”知道你已经察觉到“它”了。

    所有人听完都不约而同静默。

    就在叶镜池要问出“‘它’是什么”的前一秒，裴元扫了个眼神过去：“这是我朋友东方宇轩之前写的，他是大象园的保安，能回到外面和家人生活。只是他没办法把关于这里的任何一点消息传递出去。”他看了眼叶英凝重的神色。

    “简而言之，这个动物园不能用我们现实中的常理去理解，想要好好活着，只能遵守这里的规则。因为这里的动物……不仅仅是动物。”

    他在叶镜池眼中看到困惑，在叶凡夫妇眼中看到瞬间了悟的惊惧：“是的。我以前有一些同事……我不知道怎么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东方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些，因为他在大象园，会看到一些……变化……他没告诉我，只说动物园不能出事故，否则他再目睹那样的大象园……真的会被折磨到要辞职。”

    裴元将脸埋在掌心里揉了揉：“他已经提过很多次，只是见我还在这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出去——游客是可以出去的。”

    “应该还有办法的……”唐小婉有些不忍。

    “有时候我会想，员工是不是……只有发疯这一条出路。”他后面的几句话都是望着叶英说的，那眼神极痴迷，也极克制，语气尽量维持得一如平常：“那些人……我只知道，他们最后肯定已经不是人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会穿上黑色的员工制服，会拉游客去海洋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可能是要抢走游客的票根？园长说过那是很重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遇到过最严重的游客被抢走了票根，会变得和他们一样疯狂，最后进入大象园区，消失不见。”

    “他们会在大象园区消失不见？”叶凡问，

    “并不是每个都这样。东方说的，如果有兔子出逃得比较多，或者比较倒霉有黑衣人进入了大象园区，事情就会棘手。那时候我们尽量都会待在狮子园区。但是现在……”

    叶英忽然开口：“但是现在，你已经不是动物园的员工了，对吗？”

    众人纷纷惊讶望向裴元，只见他沉默地盯着自己腿上被咬伤的地方，缓慢地点了点头，又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所有人顿时了然望向叶英。他们或许现在想的都是如何离开这个动物园，唯独叶英，即使不说，大家都知道他要的不止于此。

    “裴元。”冷不丁沉声一个点名，叶英偏头微恼，仿佛察觉到有什么事要瞒他。裴元顿时被哽着般，偷偷瞪了眼叶英。其他人明哲保身都不敢说话。只有叶凡蹙眉片刻：“若是像我们现在和其他游客的路线偏离，又该怎么做？”

    “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遵照你最近看到的守则去行事。因为知道的越少越安全。”裴元抬头看已经明显弱下来的天色：“我要再进去看看那张告示。这里四点钟就开始天黑了，晚上最好不要在外面待着。记得，保护好你们的票根，以及黑衣人绝对不可信。”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哪怕再熟悉的人，他们穿着黑色员工制服的话，都不要相信。”

    四周暗下来的速度几可用rou眼觉察。两个孩子靠在唐小婉身边，睡眼迷蒙：“mama，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裴元与叶凡对视一眼，起身要往海洋馆去。但就在他站起来时，望见空旷的草坪斜对角，空荡荡的儿童游乐设施边的椅子上，不知何时坐着个人。

    黑色员工制服，兔子耳饰。

    “刚才……是他。”叶凡讶然道，“是他，是这个黑衣服的领我们进的海洋馆。”

    但裴元没等叶凡说完就动了，路过叶英时后者握了下他的手，能感觉到他肌rou已是条件反射地紧绷。裴元没挣开叶英，也没停留，站在众人与那椅子中间，以一种说不出是害怕或者是意料之中的眼神死死盯着那黑衣人。

    对方的帽檐压得很低，却莫名让人觉得，他是在笑。

    “为什么不进去呢？外面多不舒服啊。”

    叶英紧拉住裴元，那个黑衣人好像是动了下。说好像，因为这只是在众人脑海里形成了个概念——即是他们知道他走了过来，突然的。

    但叶英没听到声音。

    “这些小朋友都还没玩开心。”他的语气十分遗憾，“不如由我作为导游……”

    “闭嘴！”裴元突然恶狠狠低叱，片刻间他脸上又浮现瞬间的恍惚：他为什么非要对这个人这么恶劣？哦对了，对，员工守则上说不能让穿黑色员工制服的接近。

    那人瘪了下嘴，似乎是被凶得委屈：“可是他们没吃的，没地方睡觉，连个纪念品都没有。”

    裴元一愣，记忆突然无比清晰：“我给过纪念品了，还特地拿的狮……”他猛回头，叶凡和唐小婉顺着他目光，赫然发现身边的叶寻叶雪手里都抱着兔子玩偶！

    “寻儿，雪儿！把那东西丢掉！”唐小婉下意识觉得不安，两个孩子好像也才反应过来，互相对视后又茫然地望向母亲。忽然手里一空，裴元已经大步过来，夺走兔子玩偶：“走开，这是我们的人。”

    他回手将那些玩偶丢到黑衣人脚边，对方似乎“看”了他一眼。说是似乎，是因为裴元根本没看到他的眼睛。但那人确实抬头了，只是“找”不到他的眼睛在哪。只知道并不是一只，也不是一双，或许多得使视线无法锁定一个焦点，甚至无法说清楚他的面容形貌。一切都好像令人眩晕的、扭曲模糊的螺旋。裴元最后只记得叶英冲过来，将他拥住的画面，耳边却只听到那个陌生的声音：

    “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