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白骨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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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望泽不是他杀死的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即使对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张哲瀚也绝不手软。 他摸着眼角的粉红疤痕,心底一阵冷笑。那人拼尽全力给他留下的伤口,如今已过了三月,却一点愈合的征兆都无,就算用了龚俊这傻小子给的金疮药,也并未让伤口长好,不过这也给了他不露面的好借口,他还要感谢那人呢。 日光晒得眼睛疼,张哲瀚从怀里掏出黑布条覆在眼上,脑后松松打了个结,还没踏出几步,两人就被拦住了去路。 “无妄山的小子,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来人约莫四五十岁,面白无须,纸扇纶巾,看上去只是个瘦弱的书生,腰间却同他们一般挂着剑,看来也是个江湖人士。 龚俊伸手按住张哲瀚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皱着眉发问:“敢问这位前辈是……” 那人闻言不住发笑:“哟,难得啊,还能在严守正的徒弟口中听见‘前辈’二字,看来他把你教得也太好了,是半分不知世事凶险啊。” “先前你在胡家质问那倒霉的胡二公子的时候,那模样跟你师父当年可真像啊,凭他的身手倒是可以与我打个有来有回,你嘛……那就不一定喽。”那人收扇作揖,皮笑rou不笑,“在下白骨书生杜方。” 白骨书生杜方? 龚俊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从师父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在无妄山隐退江湖前,那时严守正还与如今的龚俊一般年纪,刚出师不久,就在雍中遇到了一起案子:安守本分的新婚夫妇被乱刀捅死在床榻上,屋内所有财物被洗劫一空。严守正很快就抓到了罪魁祸首,一个年仅十八的无知小贼,正在销金窟里挥霍刚抢来的钱财。为警示众人,那小贼被吊死在镇口,后来严守正才知晓,他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恶人——白骨书生杜方最宝贝的亲弟弟,在江湖上仗势欺人已久,没想到竟真有不怕死的家伙敢出了这口恶气。 自此杜方就与无妄山、严守正结下了仇,奈何他技不如人,几次单挑都节节败退、逃得狼狈,后来严守正做了无妄山的掌门,更是鲜少下山,杜方连寻仇都无从寻起,今日本来是蹭个喜事,没想到却撞见他的徒弟,杜方说什么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杜方拔剑出鞘,作起手式:“来吧,小子,让我领教领教你的定风剑!” 龚俊抽剑横于身前,双手紧紧握住剑柄,不敢有半分轻敌。 杜方之所以叫白骨书生,一是说他相貌斯文如书生,一是说他心狠手辣,剑下亡魂可有百人。他出身于武官世家,早年从军得了功名,后来在江湖上为非作歹,凭着祖上庇荫、功名加身,诸多门派与官吏更是对他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或许打不过无妄山掌门严守正,但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龚俊却是轻而易举。 “小子你可别腿软,放心,我的剑很快的,够给你留一具全尸去见你师父的……” 杜方话音未落,一把长刀就直冲他的面门而来,他赶忙挥剑打落,长刀的主人就在下一秒双膝跪地滑行,仰身接住刀柄,一个撩腕刀花刺向他的腰腹,却被下劈的剑刃挡住,祝宁以手撑地,站定在他身后,嗤笑道:“管你什么白骨黑骨,敢在祝家镖局的面前动手杀人,不要命了?” 祝宁再次执刀出击,她身法迅捷,长刀似乎只是她手中一道轻飘飘的绸缎,连续的劈砍下接横扫,她连气都不带喘的,刀风刚烈,一招一式都带着杀气。白骨书生杜方的剑快,但快不过这位初出茅庐的小镖客,她上格挡住杜方的剑,长刀顺势扫向对方的腰腹。 看似杜方只防守鲜少攻击,但他已经摸清了祝宁的武功路数。 “女娃子不错嘛,有模有样的。” 前辈就是前辈,或许杜方先前还有些轻视祝宁,但如今却带了些欣赏之意,他抬起下巴对龚俊感慨道:“好小子,艳福不浅啊,竟有这么厉害的女娃子愿意替你挡剑,可这点东西对我来说……还是不够看。” 杜方一个撤身挪步,避开祝宁的飞身下劈,抓住破绽,他的剑柄在祝宁的肩背上重重一凿,使得她痛呼一声,回击的长刀慢了半步,剑刃就抵在咽喉处了。 杜方倒没有刻意为难她,口中啧啧称奇:“女娃子能在我手下走过三招,不错嘛,但我今日要杀的是这小子,你还是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吧,别扰了爷的好事。” 他的掌风将祝宁推远了,眨眼间就来到龚俊面前,转身劈腕花令人眼花缭乱,蜻蜓点水的假招式被龚俊轻松接下,剑锋一转,反穿剑从肘下回旋,直刺向龚俊胸口。 龚俊躲闪不及,只能提剑勉强挡住,好在定风剑法是以静制动、后发先至的剑术,重技巧轻花招,重步法轻迂拙。他被剑力震得猛一后退,但又很快稳住身形,腰身右拧,成左屈膝丁字步,左手护住右手腕,右手握剑横于身前,成递剑式,可攻可守。 不等龚俊反应,杜方虚晃一剑,看似横扫向他,却在半途中变扫为挑,趁龚俊来不及变换剑式,净捡着他防守薄弱的地方去。 这回龚俊学聪明了,借势打势,竟是不准备避开这一剑,迎头劈向他的面门,准备来个一换一。 杜方冷嘲热讽道:“小子你出师了没?这定风剑也只能在我手底下过个两招,还不如那个女娃子咧!严守正教徒弟教到哪个狗肚子里去了!” 他只想速战速决,好提了人头去无妄山掌门面前炫耀炫耀,挥剑时没留一丝力气,动作狠辣地斜削向龚俊的脖颈,就等着温热的血为他的白衫洒出一幅红梅水墨图来。 千钧一发之际,有把剑从空隙中巧妙地插了进来,竟死死地挡住他的进攻,让他用尽全身力气挥出的剑再也不能挺进一寸。 “……嗯?”杜方咬牙切齿道,“管你是谁,不该你插手的事少管!” 那人的剑压根没出鞘,像是随手一甩就掺合进了战局,单是剑鞘就完全压制住了江湖上恶名远扬的白骨书生,银色的剑穗轻微地晃动了两下。 “抱歉,剑掉了顺手捡一下,没想到你们已经动手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人是信手拈来的谎,连草稿都不带打的。 不同于平日里的小打小闹,杜方是真动了杀心,这本是无妄山的私仇,与仙鹤峰无关,要是牵扯上张哲瀚的身家性命,龚俊何止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连忙开口劝道:“张少侠,此事与你无关,你快去我的行李里找烟花报信,兴许还能……”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字都没送进张哲瀚的耳朵里,对方的手腕一抖,强硬地分开了他与杜方的剑,跃身加入战局。 张哲瀚握住剑柄,剑身迅速滑出剑鞘,趁杜方还在与剑鞘这个障眼法缠斗之时,剑光一闪,剑刃如韧柳之姿,受力弯曲成一个半弧,又很快地弹开,以不可挡之势割破了杜方的袖角。 杜方挑了一下眉:“有点意思。” 江湖上多的是用剑的门派,从大开大合的重剑到轻灵飘逸的软剑,从赫赫有名的无妄山到街边巷口的苍蝇武馆,多如牛毛,更别提每年如过江之鲫的新秀剑客,人人都想做英雄,人人都想做大侠,方寸大小的江湖前浪后浪挤一块去了,谁都不肯退半步,谁都想在书册上留个名。杜方是二十年前就声名鹊起的高手,无论他争与不争,名声好与坏,江湖上总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自认浸yin剑术数十年,不说对上一些老妖怪,怎么也能算称霸一方,但今日遇着的这位蒙着面容的不知名人士,倒让他收起了几分鄙夷。 劝不了张哲瀚,龚俊又去劝杜方。 “……杜,杜前辈,你有仇有怨冲着我来吧,这位少侠与无妄山全无半点干系!”龚俊举着点燃的烟花,一边摇头晃脑地躲两人的剑风,一边又努力凑近杜方。 只不过交手了三招,杜方就有些力不从心,额角溢出汗珠来,反观张哲瀚,连帷帽都不曾滑落,两柄剑缠斗中还顺手削灭了龚俊手上报信的焰火。 “张哲瀚!你别逞能,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样面对仙鹤峰的……” “要么说点吉利话,要么滚开。”张哲瀚一个鹞子翻身躲过挥来的剑刃,回身执剑刺去,逼退杜方步步紧逼的攻势,还在间隙中回话,“谁说我会输?” “小子好大的口气,藏头露尾的不敢亮相,是怕死得太难看?”杜方出言挑衅着,以退为进,右手剑峰一偏,好似要割开张哲瀚的喉咙,趁着对方仰头躲避时,左手在右手动作的掩盖下,从怀中弹出一块小石子,径直打飞了张哲瀚的帷帽,现出他用黑布蒙眼的面容,霎时间有些发怔,“哟,原来还是个瞎子,我竟不知仙鹤峰还收瞎子做徒弟。你这半吊子的仙鹤剑法还想打赢我,起码得再苦练个十年吧……” 白骨书生可不是浪得虚名,杜方速度极快,上一秒他还在与张哲瀚纠缠,下一秒剑柄从右手换到左手,身体微倾,反手刺向龚俊的胸口。 祝宁惊呼一声:“龚少侠小心!” 龚俊还想去帮忙捡张哲瀚掉落的帷帽,根本来不及躲开。四周突然变得寂静,时空皆被无限拉长,他的视线中只有那把缓慢逼近的剑。 张哲瀚在心中暗骂一句。 龚俊可是他进入无妄山的最大底牌,要是就这么轻易就死了,自己费尽心思留在雍中的所有安排都得从头再来,他可等不及。 他用力蹬在一旁的树干上,借力快速介入二人之间,如一只空中翻腾跃起的游鱼,飞起一脚踹在杜方的手腕处,手中剑大力击飞了白骨书生那柄号称削铁如泥的剑,与此同时,他自己那把嵌玛瑙、佩剑穗,华而不实的剑也宣告了生命的结束,被直直斩断。 他索性丢了断剑,挡在龚俊身前。 杜方手无寸铁也不恼,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纸扇来,探究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哟,原来我说错了呀,你小子何止是艳福不浅,连仙鹤峰的男弟子都对你青睐有加、性命相托啊。” “那我就将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一齐杀了,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如何?” 龚俊不去理会杜方挑拨的话语,急切地对面前人说:“你先用我的这把剑防身,虽然没有你的那把好看,但……” 同上一次一样,他话还没有说完,张哲瀚就赤手空拳地对上了杜方。 白骨书生白骨书生,白骨是那柄剑,书生就是这把纸扇了,一寸长一寸短,一攻上三路,一攻下三路,倒还真是杀人防身的好搭配。杜方缓缓展开纸扇,白纸上俨然画着骷髅尸群、血染河山,呼吸间就来到了张哲瀚面前。扇沿处寒光一闪,竟有利刃藏于其中,两人不过较量几招,张哲瀚就被割破了衣角,侧颈上也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瞎子,你是真瞎还是假瞎……”不愧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杜方眯起眼仔细端详着他,冷哼一声,“……小子,你真是仙鹤峰的弟子吗?你练的是杂家功夫吧!” 被一语道破来历,张哲瀚面色有些凝重。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想护住龚俊的性命,现在却是真起了杀心。 张哲瀚双臂交叉挡住了杜方的进攻,重心右移,左手立掌抵在对方执扇之手的脉门处,三两拨千斤地将扇刃推远,右手握拳合在腰间,猛得松胯转腰,一记冲拳重重击在杜方的胸口,对方面色一白。他步法紧逼,掩手肱拳接顶心肘,拽着杜方的衣领径直撞向自己提起的膝盖,反复几次,杜方晕头转向的,竟没了招架之力。 “少侠接住!” 张哲瀚头也不抬,伸手接住祝宁抛过来的长刀,刀刃破开鲜活的皮rou,将杜方的胸口处插了个对穿。 杜方睁大了眼睛,喉中“嗬嗬”作响,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小辈手中,死得窝囊,他沾血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面前的张哲瀚,口中念念有词:“……不对,你不是……” 张哲瀚可不想这老妖怪再说出点别的隐秘,他反手去抓龚俊腰间的剑。没想到这小子实战不行,躲得倒挺快,只是稍稍偏了一下身子,他就抓错了地方。 好在祝宁站的远,并不知晓两人之间的尴尬。 龚俊涨红了脸,嗫嚅道:“张……” “闭嘴。” 张哲瀚准确地握住了剑柄,抽剑送入杜方的咽喉,将他死死地钉在树干上,鲜血溅在银色的衣袍上,如绽开的点点红梅,可张哲瀚并不在乎。他见杜方已经死透,拔出龚俊的剑在肘窝处擦干净了还给他,再抽出祝宁的刀,随口道:“龚少侠,你这剑没见过血吧,今日算不算我给你开刃了?” “我……”龚俊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张哲瀚压低了声音的调侃。 “武功不行,那活儿还挺大。” 龚俊几乎是僵在原地,看着张哲瀚拾起地上的帷帽重新戴上,走向祝宁:“祝姑娘,收尸这活儿你会吧?那杜方就交给你了。” “那是肯定。张少侠,你这满身鲜血的,怕是走不出宿西了,不如去祝家安顿在此处的别院歇息片刻、换身衣服?” 张哲瀚闻自己一身的血腥味,手心黏糊糊的,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也是。” 他径直捡起杜方的纸扇塞进怀里,趁手的武器不要白不要,转头招呼还愣在原地的龚俊:“还不跟上?” 龚俊慢吞吞地跟上他的步伐,支支吾吾道:“……多,多谢少侠出手相助……你的剑,我再赔一把给你吧……” 张哲瀚上下打量了他一遭,终究还是没出言拒绝,点点头:“……好啊。” *武术参考:白虹剑法、武当雪花剑法、太极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