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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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应山的到来,像是在这座刻意如深水般隐晦沉默的老宅里丢了块石子。陆金和小赵兴高采烈的告诉她,来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只不过他们一帮先生们有大事商量,直到晚上的欢迎会,遗光才第一次见到这位钟先生。一个消瘦的中年人,被一众学者风范的儒士们包围着,言笑晏晏,从容而自信。她懵懵懂懂的想着,或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领导者,没有狂风暴雨般的威仪,却如春风化雨般令人亲近折服。说是欢迎会,也不过是加餐了一盘炒鸡子和一碗煮青菜。饭后,支两把长凳在庭院里,一人一把瓜子,先生们就着月色便笑盈盈的说起了分别以后的趣事。钟应山1925年便加入了青年团,次年转为党员,幸运的遇到了第一次两党合作的好时机,更因为家在粤地,近水楼台有幸参与了新建革命政府组织的统一粤地战争。这次革命肃清了广东境内的大小军阀势力,成立了国民政府,最重要的胜利果实便是组建了新型的反帝反封建的国民革命军。按照他的话来说,他的革命生涯一开始太过顺利,正踌躇满志的相同伙伴举大事,却不料两党关系急转直下,直至破灭,而我党也转向农村发展。时世变易,接连十几年历经沉浮,亡命奔袭,许许多多的伙伴们走散了,甚至是死去了。于他,却依然如梁任公所言“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白先生感叹“允成兄是真的革命志士,我等虽痴长了几十载,在此道路上却需尊允成为师啊!”钟应山摆摆手,正想说些什么。门环击打着门板,砰砰砰,又急又猛,来者不善。众人默了默,随即周红站起来,白先生等人提着长凳,似乎是想躲进房间。就是陆金也第一时间扶起了遗光。钟应山环视众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别动。随即昂首走了出去。周红真想制止,可他已经站到了门口,她只能跺跺脚,急匆匆的追了上去。“谁?”外面的人静了静,似乎意外居然是个男人。“保安队!”钟应山开了门,正对上一双三角眼,那人一时间愣了愣,随即一掀半敞的黑褂,腰间的盒子炮在暗淡的天色下一闪而过金属的光泽。“不知队长夜访寒舍,有何指示?”保安队长上下打量他一眼,钟应山不卑不亢,笑吟吟的,就是周红,在门开以后也收敛了担心,站在边上,态度随意而自然。他目光越过两人,往门里面看去,院子里,一群长衫中年人坐在长凳上,地下一滩瓜子皮,茶杯搁在手里。角落,一个高大的年轻人正抚着一个女人的背,偶尔有一两声咳嗽从女人用手帕捂住的嘴角溢出来。钟应山静静的等着他打量完。保安队长轻咳一声,收回视线,三角眼倒吊,直直的盯着他“这里是周家老宅,你们都是什么人?”“鄙人姓钟,这处是我爱人的老宅。”保安队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周家这个念了书,当老师的女儿,他是面熟的。今天听了群众举报,说周家老宅似乎住了一群男女,白日里又来了个外地人。他心念一动,想起听来的那个通共传言。无风不起浪,这可是大功,决不能放过!“爱人……”他拖着腔调,也着眼睛,“这名词挺稀奇,倒是一些共匪这么说过?”周红心里一咯噔,白先生小赵等也有些坐不住。钟应山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什么!”保安队长有些恼羞成怒,钟应山摇摇头“队长,您消息有些滞后,蒋委员长17日已发表讲话之后,两党便已经是统一战线了。”“什么统一战线不战线!”这文化人说话拐弯抹角的可真是讨厌。“统一战线嘛,自然就是站在了一起,换而言之,不做敌人当朋友了!”“荒唐!”懒得叽歪,共匪打死打伤都算份子,他手顺势往裤腰里摸,枪管被捂得热热的。却叫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他心一咯噔,正对上钟应山笑微微的脸。“队长不急,这共党就像地里的红苕,一个藤上可不止结一个。您手快把我们打死了,岂不是只能捞个小功放走了大功?”他慢慢的摇了摇头”不划算哪!”保安队长有些楞,这话细想倒有些道理。他立马又警觉起来“你觉得我会信你?”“这地盘是您的,家伙也在您手上。要是不急,何妨回去问问上峰,正是吃饭的时候,他们必然是在府上的。”保安队长下意识朝后瞥了一眼,巷子里暗影深深,月光透不进去的地方,埋伏了他的手下。“好,”他将盒子炮又塞了回去手一挥,涌出来好几个民兵。周红一惊,冰冷的手被同样微凉的大手牢牢包裹住。“看好了,等俺回来!”保安队长正欲转身离开,又突然回过头,刺啦着牙花问钟应山“你说两党统一战线,那意思是你承认你们是共匪咯?”钟应山站在门槛内,笑微微的”县长是一县之长,我们这些百姓自然是要以他为尊。他老大人说是那就是,说不是那就不是。保长大人,你说呢?”“那你是什么人呢?”听了保安队长这样的疑问,钟应山掀起了嘴角,他此刻仿佛才真心的微笑起来,认真的回答道“一个华国人,您的同胞。”保安队长似乎有些意外这样的回答,可再看他这个人,又仿佛应该是这样的回答,他皱了皱眉,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匆匆隐入了夜色里。“允成兄……”白先生等围着归来的钟应山,欲言又止,有些不解。“正要拜访此地长官,如此光明正大,反而便利。”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安抚了众人疑虑焦急的内心。遗光静静的看着,注意到周红站在边上崇拜而温柔的注视着丈夫,钟应山感受到妻子的目光,微微握紧了一点她的手。人群嘈嘈杂杂的围绕着他们说着话,遗光悄悄的低下了头。她的父母曾经也是那么好的,那是她最初的对爱情的所有的憧憬和想象。“真好啊!”她淡淡的叹息了一声,一旁的陆金也正目光发亮全神贯注的听着他们的谈话,没有人听到。保安队长再回来的时候,态度已经是变了。客客气气的朝着钟应山说县长有请。钟应山拒绝了想要一起跟去的周红等人,却特意点了陆金。一消瘦一高大两个身影匆匆的走了,院子里又重新恢复了平静。风波过后,一轮清月照着大地,却透着寂寥。周红握着遗光的手,“没事,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像是说给她听,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遗光忍不住去看她的侧脸,这个惯常爽利的女人眼里少有的闪着波,她看着那扇被阖上的门扉,如看爱侣,那样温柔却隐含担忧。久别重逢,还来不及说上许多话,就又要目送着他的背影,去奔赴那充满动荡的,危险而未知的未来。作为妻子,作为同伴,她无法说出那一句别走。想必,在钟应山嘴里那些漫长的奔波亡命的岁月里,她也是这样重复又重复的过来的吧。无尽头的,满含期待又忧心的等待,又何尝不是一种值得尊敬的付出呢?鲲鹏入青云三天以后,钟应山和陆金回来了。陆金一进门,目光在人群里一睃,瞧见站在最里面的遗光,笑了笑,走过去。“舒服点了吗?”他问,嘴唇有些苍白,颧骨上闪着一坨红晕,看起来疲惫而憔悴,可眼睛却是亮的。遗光点点头,突然觉得心里有种很温暖的感觉,仿佛这几天空落的心也放到了实处。钟应山简单的叙述了一下他们在县长署这三天时间发生的事情,明天一早,他便要奔赴北平,这次,陆金也要一起走。“我同钟先生说,我不想走!”遗光抬起头。天色暗淡了,房间里面没有点灯,昏光照到陆金的脸上。那笑容依然明朗,可皮肤是灰涩的,没有青年人健康的光泽。“你不去北平,怎么治病呢?”“怎么就那么金贵了,以前下矿山,三米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只摔断了腿。”他打量遗光不认可的表情,补充道“我刚落生时候家里人给算过命,说我命硬着呢!”“真的!”“你看咱们跳黄河还能遇上白先生这些好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陆金越说,嘴角便更加咧的开了,好像真的,那无法取出,留在体内,导致发炎,高烧的子弹也只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小玩意儿。遗光怔怔的看着他没心肺般的笑脸。他在祭河上被李存田打在身体里的两颗子弹,腿上的那颗被辛先生挖出来了。另外一颗靠近了脾脏,以手边的恶劣环境,辛先生不敢轻举妄动,便被留在了身体里面。那时他用了药,第二天就醒了过来,第四天就能艰难的下床。所有人都惊呼奇迹,说他不愧年轻底子厚。他也自嘲,草命贱,吹风就能长。可遗光知道,他是怕,怕自己不行了,病了,倒了,没人护着她了。就像这次,他也怕。怕自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儿,在这孤零零,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人来守着她,疼着她呢!“怎么了?”陆金急急的上前走了几步,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遗光,她一摸脸,湿漉漉的,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哭了。“去吧,陆大哥。”陆金一愣。“好好治…”遗光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她低头,擦了擦眼角又滑落的那滴泪。重新抬头,望着他灿烂的笑起来。“咱们说好要一起爬黄山,我记着呢!”陆金张了张嘴,那句陆大哥,黄山的誓言。沉甸甸的压着他的心,心口一丝丝甜,却更多是酸,涩。多想她好好的呢?像第一次见到,娇艳明媚的像朵开的热闹闹的花儿。可他真没用,她跟着他这一路,总是在走,总是在逃,总是受伤,又总是生病,差一点,差一点连命也没有了。多想,她能好好的呢?“去治吧!”夜色慢慢的侵入了室内,薄暮暗光里,遗光隔着不远的距离,瞧见陆金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天色越发暗了,房间里像笼着一层暗的纱,两个人站在对面,连面容也看不真切了。可谁都没想要点灯。也没有人再说话了,只呼吸的声音轻轻的响着。这一刻安静,缓慢。时间在流淌,可无人催促。只盼它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第二天,启明星还在北天上闪烁。一片漆黑的昏静里,周红带着遗光送别。等那人影都远得看不见了,遗光仿佛还能看见陆金咧着嘴朝她挥手道别的样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话,抬头又低头,嘴巴蠕动。连钟先生也打趣了却还是不肯说出口。遗光望着那空荡荡的胡同口,浅浅的笑起来。她不能做一根丝萝,攀附乔木。既然是热血男儿,又身逢乱世,就应放他直上,使鲲鹏入青云,扶摇九万里!而周遗光,只要做一抹小小的影子就好了。天亮后,偌大的周宅已经人去楼空了。白先生和他们在路中告别,带着钟应山带来的任务,各赴自己的联络点去组织同志们应对抗日接下来的准备了。遗光跟着周红又踏进了周家镇子上的新宅,与周老爷一番密谈之后。周老爷一反常态,紧急集合了家人收拾简单的行礼用最快的速度搬向彰德宅院。原本路上,周家人还颇有微词,可刚刚安置没几天,一个轰动的消息令所有人闭上了嘴巴。1937年8月14日,国党驻军第九集团军在总司令张治中的指挥下,指挥87、88师等部开始总攻,中国空军也到上海协同作战,并于8月13日奉令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试图赶敌下海。史称呼"八一三"的淞沪抗战由此展开。八月的群马,雨水正是进入了最充沛的时候。刚刚还晴空万里,不过片刻便电闪雷鸣了。长田雅治看着雨水很快串联成线珠从屋檐不绝的落下来。母亲急匆匆的喊着雪子去收衣服。meimei慌张的跑出来,脚步声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他像是突然被惊醒了,眼前只看见雪子那双雪白的足踝快速的跑过褐色的地板。像抢收秋冬的麦穗一样慌乱的收着晾晒的衣服。他站起来,走过去帮忙。雪子看见哥哥,笑起来,嘴角一个浅浅的梨涡。兄妹两个人收好衣服,走进屋正碰到从卧室出来的长田助,他睡眼惺忪,脸皮酡红,纽子松散着,走近了,身上都是宿醉的酒臭。“父亲!”雪子小声的叫着。长田助睁了睁,看清楚儿子手里抱着的衣物,皱了皱眉。突然朝厨房大喊“你是手脚断了吗?竟然让长田家的长男去做这些事情!”安子快速的跑出来,面对突然发怒的丈夫,面上带着惊恐。雪子的脸涨红了,她低着头有些羞愧的呐声让哥哥把衣服给她。长田助懒得看妻女的反应,径自瘫坐在榻榻米上,晃了晃昨晚喝剩下的酒壶,发现里面只剩下半口清酒,勃然大怒。“连酒没了都不知道,你有什么用!”瓷瓶碎在脚边,雪子和安子都抖了抖。安子强忍着被丈夫当着儿女的面责骂的羞辱,撑着通红的脸低声吩咐女儿快去街上买一壶清酒。“让我去吧!”长田雅治阻止了meimei,“雪子已经是大姑娘了,让她去打酒不合适。”“哥哥…”母亲和meimei听闻后并不轻松,反而惴惴的看了眼长田助的面色,见他支着头闭目,并没有反对。这才松了口气。长田雅治沉着脸看着这一切,转身走到玄关拿起伞便步入了雨幕之中。闷热和大雨仿佛也冲散不了人们过高的热情。素日里清冷的道路,匆匆走过的行人在讨论战争,街角也围聚了一伙人在热烈的评论着报纸。长田雅治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异类,撑伞走过这喧闹。到了店铺,果然,喝醉了的男人们,勾肩搭背的跌入雨幕,高喊“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而后,狠狠的摔在了泥泞的街道上。周围的人发出了哄笑,而后,不知道是谁起头,所有人山呼“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长田雅治扫过那些人的脸。如果不是他们有的垂垂老矣,有的年富力强,有的青春正盛,他会误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军营。他抿了抿嘴沉默的跨过了那个不省人事的醉鬼。买好酒,他正准备离去。却被人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