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不移(中) 纯剧情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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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严岛二月,春色撩人。 岛民顶着尚且寒凉的春风出海捕鱼,路上看到一白衣剑客在海边舞剑,眼里登时闪过一丝敬仰。 他靠近那剑客,恭谨地拜了三拜。 剑客看他一眼,微微颔首,权当还礼。 岛民早就习惯了这位谪仙般人物的性格,被冷淡对待也不恼,反而开心得很。 难得见到神仙,说不准今日就能收到大货! 去岁冬初,藤原武馆派人在离海不远的地方盖起了几间和室,但岛民们并未看到藤原家的武士入住,反而是两个陌生面孔被藤原家主亲自送进那处宅邸。 李忘生本不想如此大张旗鼓,但耐不住藤原广嗣的殷勤关切,又顾及李重茂,最终还是答应了。只在一件事上,李忘生毫不让步:他要求不与李重茂住在一间院子里,也不许旁人随意进出他的院落。 藤原广嗣被他的武学造诣折服,自然事事顺遂他的想法,专门又为他新建了个小院,还专门开了一扇偏门供他出入。 如此,李重茂住在西苑,李忘生居于北苑,就此定居。两人虽常常相见,但也算不上亲密。 辗转几月才在东瀛落脚,李重茂早就疲惫不堪,连着半月都闭门不出,每日只让仆从送餐食服侍。果真还只是个孩子。 李忘生倒也不是不累,但坐在屋子里,他又觉得无趣。于是从第二日起,岛民们便偶尔能见到一位身着白衣的陌生男子时而海边观潮、时而林中闲步。 严岛不大,数百户人家也不过几千人,大多还是常年沾着海腥味儿的渔民。突然不知从何处来了这么标致的生人,很快便传遍了整座小岛。 李忘生习惯了纯阳宫的白色道袍,日日穿着也不觉得奇怪。但他不知道,严岛上从未有过如此洁净的颜色,再加上他眉间那点艳丽朱砂,在岛民们眼中,他就如同坠尘的天仙,圣洁高贵。 待一月后,李重茂拿着一柄剑送给了李忘生。 这是他先前许诺过要给李忘生重铸的宝剑。 此剑长三尺九寸,重九斤六两,乃精钢所铸,又有藤原广嗣珍藏金剑融入其中,日下视之,剑身光华流转,有碎金细银之感。因工匠是东瀛人士,相比起李忘生先前佩剑,这把剑更添了几分异国风情。 李忘生端详许久,问道:“此剑何名?” 李重茂道:“尚未取名,便由道长赐名。” 李忘生不语,持剑舞入纷扬大雪之中。 李重茂看得入神,却听李忘生道:“是把好剑。就叫铄金如何?” 李重茂自然无不应好。 李忘生收剑入鞘,随手放在桌上,端起茶盏饮下一口冷茶。 重得佩剑后,李忘生便恢复了每日功课。 即便再也无人考校,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出身何处,反而比当初在纯阳时更加刻苦。 李忘生每日卯时不至便起身练剑,只午间休息三刻钟,到晚上子时歇下,从不懈怠。 刚开始,李重茂还不知这事,直到有日他同藤原广嗣外出,日出破晓时才回家。他尚未入门,就见到一白衣人在不远处海岸上演练剑法,看周身气势,不像是刚出门的样子。 李重茂惊讶之下招人来问,才对从前谢云流评价李忘生的“天赋尚可,然韧性万里挑一”有了真切观感。 李忘生倒不觉得自己行为惊人,一板一眼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严岛虽可捕鱼事农为生,但并不富足。李忘生刚到时正值寒冬,等开春雪化,他才知晓岛上有种名为无天的恶鸟,生性狡诈,吸腥食腐,窃米偷禽。 此鸟幼时通体雪白,待得黑硬韧羽长出,替下通身白软绒羽,方算成岁;成岁后其脊又三只箭羽,可抵刀戟。 正是靠着这身怪异鸟羽,无天每每侵入家宅农田如无人之境,教人无可奈何。若是灾旱之年,更是常袭击幼童,岛民皆恨之入骨。 一日,李忘生佩剑出行,偶然见到几只无天鸟正袭击一背负鱼篓之人。那些恶鸟叫声凄厉,硬羽拍击人身,瞬间留下一道血口。 李忘生立时运功上前。 剑鞘挡住几根箭羽,碰撞间发出铁器之声。李忘生面色如常,不见一分忧惧。 无天登时被激怒,直冲李忘生。 李忘生抽出铄金剑,仅三剑便削断所有袭来箭羽,随即又是几刺,那无天鸟纷纷坠地,过了几息才艰难地扑腾了几下羽翅,歪歪斜斜地哀鸣着向着天边远去了。 被袭击的渔民早跌坐在一旁,战战兢兢吓得说不出话。 失了箭羽的无天与常鸟无异,再难为祸一方。李忘生又见这人只是受了些皮外伤,便没有停留,翩然而去。 不到半天,严岛中迅速流传出一段奇闻逸事,说月宫中有仙人下凡,仙人爱穿白衣,手持神兵,一剑便能击退数十魔鸟,神俊非常。 【七】 弦月西沉,月光黯淡。 李忘生打开偏门,不出意外地又在门边看到了一张堆满瓜果的小桌,离桌远些的地方还有一个装满海货的木桶。 自从李忘生几次救下被无天鸟袭击的岛民,周边村落里那些原本不敢靠近的百姓便偷偷摸清了他的每日出行时间,总趁着他休息时往他门外送东西,还有模有样地摆成塔状。李忘生总觉得,若是再点燃三炷香,这张小桌大抵就是一方供台了。 李忘生无奈地将这些都搬回院内。 起先他也不收,以为岛民们会知难而退,谁知他们见供奉无人取,心中惶恐自己是否被神仙厌弃,后几日送来的东西便更多也更珍贵了,甚至还有不少精粮。 粮食太贵重,李忘生只能先收下,再让藤原家派人来,一边将粮食送回去,一边劝告岛民们别再送东西。但劝也劝不住,李忘生只能说,若是一定要送,只送些野果即可。 不想这话一出,岛民们更加坚定了这位就是神仙的想法——非花蜜瓜果不食,这不是在天上享用珍馐佳酿的神仙又是什么呢? 李忘生后来听李重茂玩笑说出,良久无言。 李忘生将海民“供奉”的东西放进厨房,安置妥当后才又出了门。 刚入住时空落落的院子经过这两年的修整,生机极盛。 因藤原家地位高,建造宅院时也不吝啬,即便只有李忘生一人居住,北苑也不小。 北苑共开了两扇门,南门可往西苑去,东门可直接外出。几条飞石小路将院子分隔成几块,做了不同的院景:一处茶庭,两处枯山水,半间池庭,甚至还有一间神祠,里面未曾供奉神像,只在高处设了太上玄元皇帝的牌位。 除此之外,李忘生这两年还在空余处栽种了些果木菜蔬。他不愿接受藤原家送来的珍贵食材,也没让仆侍伺候,一个人慢慢地学习如何耕作、如何庖馔,自力更生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再加上岛民的日日供奉,有时李重茂来北苑,还能吃上李忘生亲手做出的一席好菜。 李重茂笑道:“道长如此闲适,可真有降世仙人的风采。” 李忘生淡笑:“哪有日日俗事缠身的仙人?我也只不过是一介俗人罢了。” 李重茂不置可否,另起一言:“道长,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李忘生道:“不敢。” 李重茂给他斟了杯茶:“如今我们在严岛也勉强立足,但藤原家还是势大,我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我曾听云流大哥说过,道长聪慧稳妥,善于教导弟子。” 李忘生许久没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了,乍一听“云流”二字,微微有些出神。 李重茂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神色,继续往下说:“道长知道的,我在宫中住的时间不长,皇子课业比不上其他人,武课因一些缘故也没上过几次。我与道长如今同在异乡,自然应当相互照应。但我年岁不如道长,阅历也浅薄,往后下去怕是帮不上道长的忙。” 他给自己倒了茶,双手举起敬向李忘生:“虽然冒昧,但还请道长考虑,可否教我些功课,也不至于碌碌无为一生。” 李忘生停筷,看着面前的茶盏,又去看李重茂。 两年时间过去,李忘生同李重茂的相处比之前多出许多,他自然也注意到了李重茂和藤原广嗣之间的些许往来。若说以前跟在谢云流身后的李重茂还只是个懵懂少年,如今的李重茂倒是有了两分气度。 李忘生感慨道:“殿下,您长大了。” 李重茂手指一紧,随后语气轻快说道:“道长,如今我只是一名普通百姓,可不是什么殿下了。” 李忘生敛了笑,素来平和的面色看不出情绪:“忘生只是一名叛出师门的纯阳弟子,孑然一身并无多少威胁。既然两年前我答应同殿下东渡,便明白以后的情形,到现在也不曾悔怨,殿下不用试探我。” 没想过李忘生会直接撕明说清,李重茂有些惊讶,略带尴尬地放下了手中的茶。 李忘生道:“殿下,请恕我口快之言。”他顿了顿,“殿下是否还想争上一争?” 李重茂沉默不语。 半晌,他才笑了两声,看着李忘生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道长果真机敏。” 李忘生低声道:“殿下恕罪,依我之见,您并不适合。” 李重茂问:“就因为我出身卑贱?” 李忘生摇头:“日月固有明,星辰固有列,我以为帝王之德天地为宗,不应受出身约束。只是真龙显圣,殿下的性情……” 他话中有未尽之意,李重茂自然听得出来。 李重茂笑道:“坐上那个位子,自然便是真龙,哪有性子不和之理。” 李忘生又问:“殿下是想靠我二人夺位吗?” 李重茂道:“藤原君愿意助我。” 李忘生不语。 李重茂不再正坐,他双腿微分,一手掌在膝头,一手撑在桌上,语气带着些怀念:“道长,我今日听到有蝉鸣,才惊觉你我来东瀛已快两年了。我犹记得,当年你一人一剑将我从宫中救出,又在朝廷和武林的联军中突围,再带我到东瀛,其中艰险,我自然懂得。你总说自己不比他人,实际上却少有敌手,我是十分钦佩的。 “但从当年你带我一路转战东海后,我就觉得,一个人,一把剑,再强,也成不了大事。” 李忘生道:“我之剑道,从不是为了这些大事。” 没人继续说话。 蝉鸣声在两人静默中间歇响起,呼唤已悄然降临的盛夏。 李忘生最后说道:“若殿下想学习防身之术,我可以教。旁的东西,我并不擅长。” 李重茂站起身,应道:“好,多谢道长。” 【八】 李忘生到弱冠年纪了。 李忘生自己其实尚未意识到这一点。这里既没有师长看顾,也没有几个朋友,他每日除了练剑就是侍候他那些小菜园,连外出赶退无天都要趁着夜色避开人群,否则若是被岛民看见又会被围住。他基本不与旁人往来,便连时光都觉得模糊了。 是以藤原广嗣领着一对貌美女子上门时,李忘生还有些疑惑,先对姑娘们行了一礼,问道:“藤原家主,许久不见,这是令妹?” 藤原广嗣笑容一僵:“李道长,许久不见。在下家中并无如此年岁的姊妹。” 李忘生窘然。他见这二人衣着首饰不像普通出身,颜色也好,谁想居然认错了人。 李忘生拱手道:“对不住,是我冒昧了。” 藤原广嗣摆摆手:“无妨,反正是来送予你的。” 见李忘生不解,藤原广嗣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听闻李道长如今也有双十之龄,若是还在家中,恐怕早有子嗣承欢膝下。东瀛女子虽比不得上朝贵女,但这二人家世清白,未曾婚配,尚且能留在身边服侍道长,做个婢女。” 藤原广嗣示意道:“今岁局势动乱,有不少殷实人家被牵连,她们家便是其中之一。家主遣了家仆将仅有的一对女儿送出,这才来了严岛。她二人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四岁,会说官话,也认得字,学过歌舞,道长若是平日觉得冷清,还可唤她们来稍解烦闷。” 李忘生看向两个女子,其中年长些的那个对他行礼:“道长。”她的口音有些怪异,但能够听懂。 李忘生问道:“藤原家主,此二女确是佳人,只是跟在我身边怕是委屈了两位姑娘,不如去问问西苑……” 藤原广嗣笑着打断他:“西苑早已送了人去,李道长不必多虑。” 话已至此,李忘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二人不论是否真是逃难而来的孤女,在藤原广嗣看来也只是用来拉拢旁人的棋子罢了,若是他不愿收下,自然也会被带去另一处。 李忘生悄悄叹口气:“若是两位姑娘不嫌弃我这里贫陋,也可住下。” 藤原广嗣的笑容添了几分嘲色,温声道:“那在下现在就让人将她们的物品送过来。” 李忘生只好应下。 所幸院子大,房屋也多。李忘生只用主院的卧房和书房,后院还空了不少。 他让二女随意挑选,见她们安置后便离开,不再多管。 因家里多了女子,李忘生亲自划出了前后院的范围,又置了几道月亮门,将两边隔开,平日里不会往后去,他也不让她们到前头来。 那对姐妹花早在上门前就听说过,这处宅院住着严岛上的神仙,不禁好奇。后来一见李忘生姿态,只觉得传言不假。被李忘生拒绝一次后两人还十分忐忑,以为仙人不喜二人俗色,好在最后还是能入院侍候。 谁想连着过了两月,她们再没能见到李忘生一面。 为照顾她二人,李忘生往后院添了一个厨娘、两个粗使下人,姐妹俩便向她们旁听侧击李忘生每日行踪及喜好,却得知仆从们也是同她们一起进的院子,对主家一概不知。两人只能偃旗息鼓,等着那谪仙人物何时临幸。 藤原广嗣也听说了这件事。 他倒不是安排了那姐妹做内应,只是李忘生造月亮门时用的是藤原家的工匠,他从工匠处听闻李忘生将院落分开,觉得新奇,心想难道真有人如此不解风情?被送去的那两位女子可是他精挑细选出的美人,连送去李重茂的那几个也不如她们的模样。 过了些时日,藤原广嗣又上门做客。 李忘生像以往一般招待他,却听对方好奇问道:“李道长,怎么不见那两姐妹?” 李忘生微微一顿:“我让她们留在后院了。家主可是想见她们?” 藤原广嗣有时实在弄不明白,李忘生前十几年到底是在何等无趣的地方长大的,为何总是说这种教人不知如何接话的惊人之语? 那可是他李忘生的侍妾,怎能同他一介外人联系在一起?! 藤原广嗣叹道:“我见她们作甚?只是听闻李道长好似并不满意她们的服侍。既然是我送来的人,便过来问问道长,是否是她们冲撞了道长,惹了主家不喜。” 李忘生答道:“未曾冲撞,只是我不习惯身边带人。况且她们年少离家,还是让她们姐妹间多相处为好。” 藤原广嗣还是不相信,哪有男人不爱美色的?恐怕是那两人并非李忘生所喜模样。 他一边岔过这个话题,一边思索要去哪里找其他风韵的绝色女子。 两人没聊多久,不多时,藤原广嗣告辞离去。 没几日,李重茂请李忘生去西苑赏景吃酒,李忘生一去,又见到藤原广嗣领了几名少女陪坐一旁。 李重茂笑着让李忘生先挑,李忘生实在无奈,又不能当众下李重茂面子,随手指了一个便提前离席。 往后再有人来邀请,李忘生皆不应邀。只有那些被送上门来的女子,李忘生还是心有不忍,觉得浮萍女子被当做玩物随意打发,实在可怜,总会收下。好在藤原广嗣还是有分寸,往李忘生后院里塞了一掌之数的女子却仍未听说有哪个得了李忘生青睐,才真的相信,这李道长实属正人君子,或许严岛传闻也不算空xue来风。 李忘生浑然不知自己的神仙名号更甚,还在庆幸藤原广嗣终于放弃关心他内院之事。 唉,东瀛之人为何如此热衷这等琐事?实在是教人吃不消啊。 【九】 后院女子们一开始皆对旁人怀着敌意,最先进门的两个尤其恼怒,觉得是这些狐媚子在勾引仙人堕落。 过了许久,久到过了一次四季轮回,没有一人能再见到李忘生第二面,她们才放下这些有的没的,又亲亲热热地做起了姐妹,常常聚在一起赏花弹琴,倒也算得上好日子。 不想她们才去了嫌隙,李忘生突然把她们五人叫去前院。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事。但既然主家开口,她们也不能拒绝,一个个的回了房间,找出自己最美的衣裙,点上唇脂。 妆点好自己,几人间原本已消散的警惕心又升了起来,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小丫鬟将她们带到前院一间宽敞的房间,其中设了几张小桌,还有一张长榻,她们心中不免讶异:难道那神仙想行那等放荡之事…… 五人有的不解,有的羞耻,都静坐等候。 未几时,李忘生拎着一个木盒进来。 他依旧穿着白衣,眉间朱砂鲜艳如火,教这些贪恋美色的女子们只看了一眼便心潮涌动,纷纷上前应好,心想就算是和姐妹们同时侍候她们也愿意了。 李忘生见她们依言前来,心中满意,态度更加温和:“姑娘们请坐。” 女子们于是又围着小桌坐下。 见李忘生打开木盒,她们还以为是李忘生邀她们前来用膳,小心思也动了起来。善歌的喝了润喉的茶水,善琴的庆幸自己带了琴来,会厨艺的暗想该如何开口邀请。 各种颜色的好女居于一室,让人眼花缭乱。 李忘生将木盒中的东西拿出,抬头一笑,走近她们。 不等女子们神魂安定,他已将几本书册分发到每人手中,自己也拿起一本翻开,道:“各位都会官话,却不知识字几何。最近我无事,默出了一些典籍,往后每旬前三日辰时初,姑娘们便来前院同我一起学字如何?” 盛装而来的女郎看着手中那册《道德经》,无一不呆滞。再抬头去看首座盈盈笑着的李忘生,不懂他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李忘生却没瞧出自己无意间伤透了这些满怀春心的女子,只是对着熟悉的字句格外欣喜:“此书名为《道德经》,乃是道德天尊化身所作,为我道教经典。今日我们先学第一章……” 众女这才明白,原来主家并非想招人临幸,而是长夜漫漫,仙人不满她们所思所想只有情爱小事,要教育她们明道晓德。 难道以后谁功课最好,谁就能同仙人更亲近吗? 思及此,众女又打起精神,努力听着晦涩难懂的他国载籍。 李忘生对涌动暗潮浑然不觉,只觉得这些学生们格外用功,一时间欣慰非常。 说是教习后院女子识字,其实李忘生更多地还是在自己练字默书。 他一旬只说几章内容,觉得差不多了便让她们自行研读,实在是一个格外宽厚的先生。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些为难了这些土生土长的东瀛姑娘。 又送走了头重脚轻的学生们,李忘生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转头去了书房。 书房里原本空空落落的书架上如今已被填满了大半。有些是藤原广嗣不知从何收罗来的游记,更多的是李忘生默的经书,甚至还有几本剑法。 李忘生坐在桌前,抽出一张信纸平铺在桌面上,有些心不在焉地磨墨。 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写过信了。 刚在严岛站稳脚跟时,李忘生曾写过一封极其晦涩的信。信中语句大多是从门内典籍中摘录,又用了和谢云流早年玩笑约定的藏字法,想告诉师父和师兄他如今现状。 李忘生从不怀疑谢云流猜不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他还是觉得应该亲自告诉他们。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牵累了纯阳。 若是当初能做好更周全的准备就好了。李忘生想。 三年过去,李忘生对此事从未有过后悔,但也不知多少次在无眠深夜反复思索当年那令人焦灼的七天。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若非自己多了几分运气,恐怕不止自己和李重茂,大概连纯阳都会被重重打击。 他想告诉师兄,他并非信不过他和师父,只是思来想去,只有他是最适合站出来的人。 李忘生将信送出去,等了三个月,没有收到回信。 他以为是路途太远或是出了意外,于是又写了一封。但依旧杳无音信。 于是李忘生明白了,他还是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太浅,笑自己没半点长进。 信既送不出,他便不再克制。一封封盛着那些不可为人知心思的字句从他笔下流出,又被主人藏进密阁中。 李忘生有段时间像是疯魔一般,彻夜不睡,一边写新的一边翻看旧的。直到把纸边摸出了毛碎,连墨条都短了大半,李忘生才从那种状态中脱出,又默默收拾好所有东西,也许久不再写信。 说来也怪,当初情愫初生时,他只是觉得能同谢云流多点时间相处便足够了,若是谢云流的视线多落在他身上一刻,李忘生更是欣喜满足。但如今在离谢云流如此遥远又再也不得相见的东瀛,那人的神态面容反而在李忘生脑中更加清晰,每日睁眼闭眼都不由自主地去想、去念,教李忘生更深刻地明晰了自己的感情。 这就是爱吗?李忘生也不懂,只会将疑惑放进永远不会寄出的信纸里,在灯火下反复咂摸。偶尔闲时李忘生还会想象谢云流如今的模样,好奇他是否收了心,做好了当好一教掌门的准备。但他又对谢云流很有信心,他坚信谢云流能带着纯阳走到谁也走不到的高处去。 那可是师兄啊。 李忘生莫名有些眼热。 他提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压抑的情感突然汹涌而至,将这个孤独的灵魂冲撞得摇摇欲坠。 “师兄……” 李忘生手一抖,墨汁从笔尖坠落,滴在纸上。 墨点如同漆黑的漩涡,旋转着将李忘生一点一点吞噬。 【十】 在严岛住得久了,海民们碰到李忘生的次数就越多。 李忘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或者练剑,或者看书。但他也会出来走走。 一年四季的海景都吸引李忘生。他喜欢远远站在海岸上,看海浪涌来,又缓缓褪去,湿润的沙滩慢慢变得干燥,不同月份的浪潮会带来不同种类的鱼虾贝蟹。 或许是因为以往十数年都住在内陆,李忘生对海很感兴趣,还会偷偷去赶海。不过他总是为了避开人群去得很晚,等他到的时候,沙滩里基本没了海货,潮水也快要涨起。偶尔李忘生在沙子里翻出几个别人不爱要的残肢海星,他也不嫌弃,带回家养着玩。 海民们对李忘生观察得更加细致入微,心中的仰慕不知怎的也越来越深。 在这些日复一日挣扎着养活自己的百姓看来,李忘生这个人实在太过出尘。 终年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袍,背后总背着一柄碎光长剑,临风玉树、紫髯丹颊,眉间朱砂并不显得娇妍若女,反而衬得整个人更不落俗色,连李忘生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外貌姿态有多出彩。更何况他虽常年被藤原一系尊为座上宾,钱权名利环绕在侧,但依旧谦和,偶遇到最底层的百姓也以礼相待,还会为了岛民们专程驱逐无天鸟,如今它们早已不成气候。后来岛民们又不知从何处听说他不好女色,却因疼惜流落的女子而将她们收为学生,教导她们读书。 唯一要说不好的地方,便是神仙来了严岛许久,还是听不懂东瀛语。 有次李忘生无意间路过正在举行披露宴的海民家,被眼尖的新人父母发现。一堆亲友将李忘生团团围住,教李忘生又窘迫又无奈。 他们用东瀛语兴奋地邀请李忘生到家里来享用宴席,还说席上有专门供奉给神仙的新鲜水果。李忘生早就学会了东瀛语,听说都无妨,但他实在吃不消海民们的热情,只能装傻,假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双手比划几下,示意自己还有要事,折腾小半个时辰才脱身。临走前,他还给那对新人留下了一枚练手用的小如意玉佩,庆贺他们新婚。后来听说这枚玉佩被摆在了佛龛上日日受香,还有不少人专程前去膜拜,就为了沾沾仙气。 李忘生得知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末了只郁闷道:“我又不是少林弟子……” 李忘生在严岛定居的第六年,有人将一个烧得guntang的三岁孩童放在了他的门外。 李忘生早起出门练剑,刚一开门便听到了微弱的呼吸声。他寻声找去,便见一个小童被裹在一张被子里倒在门外小桌旁。 见是个孩子,李忘生急忙去抱,触手的温度让他有些惊慌,抱着小孩四下环顾了一圈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李忘生心里有些沉,猜测是否是谁家养不了孩子才送到他这儿来。 李忘生将小孩送到藤原家。 藤原广嗣听说他捡了个孩子,也抽出时间过来了一趟,看了会儿大夫给孩子降温,对李忘生说道:“道长,你怎么想?” 李忘生道:“先治好再说吧。等治好了,还请藤原家主帮忙找一下这孩子的亲生父母,再送回去。” 藤原广嗣道:“看这情形,说不准这孩子是被遗弃的。” 李忘生叹息:“或许是家中无钱医治,若是孩子好了,估计父母也会寻来。” 藤原广嗣倒不赞同:“我看倒像是他们知晓道长你心软,不想养个病秧子,故意扔在你家门口的。若是如此,道长想如何做?” 李忘生摸了摸小孩已降了些温度的小脸,眼里情绪柔和许多:“若是如此,便把他带回家去养着也可,左不过是多了张嘴。” 藤原广嗣觉得不妥,但也没立场说什么。他与李忘生是合作关系,李忘生会教他的护院属下武功,有时也会出岛帮藤原广嗣寻些物件。李忘生不牵扯藤原家的争端和势力,藤原家给他的报酬就是日常取用的财物和尊重,两人各取所需,算不得亲密。 见李忘生拿了主意,藤原广嗣只能再劝:“开了这个头,以后这种事怕是会源源不断了。” 李忘生哪里不知呢,但他还是说道:“多谢家主提醒,我会有分寸的。” 话已至此,这事也就定了。 等孩子高烧退去,病渐渐养好了,李忘生再拜托藤原广嗣去找孩子父母。 果然如藤原广嗣所说,岛上无人承认自家丢了孩子。 李忘生看着院子里跌跌撞撞探索新家的小孩,还有他身旁一直专心护着的一位奶娘,对藤原广嗣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多谢家主。” 藤原广嗣与他并肩站在廊道里,心中一动,含笑道:“道长言重了,你我的关系,何必说谢呢?” 李忘生只笑着,并不接话。 藤原广嗣早已习惯李忘生的寡言。他微微侧目,余光注视李忘生的侧脸,心想,这人的心还是太软,软得让人觉得怜惜。 藤原广嗣想到前天晚上和幕僚们商议的,同李重茂的交易,不由得在几处和李忘生相关又略显偏激的计划上犹豫了下。 往后几年,李忘生又捡了好几个孩子。有的尚在襁褓,有的却是十来岁的少年,自己上门来,求李忘生教自己武功。 李忘生把年纪小的都养着了,那些年岁大点的,他考校了心性,好的收下,差的劝走。 十年时间匆匆而过,李忘生的院子往外扩了两次,家里多了二十多个学生,还有不少年纪足够的被他送走开始自力更生。 这些孩子们性格各异,却是如出一辙地敬仰着李忘生。李忘生不许他们叫师父,他们嘴上便喊先生,心里却早已视李忘生如亲父,在家里一个个的乖得不行,出了门便本性暴露,一边在周边惩恶扬善,一边偷偷探听是否有人在背后对李忘生碎嘴,若是有便揪出来狠狠教训一顿,把人揍老实了才停手。 为此,李忘生出门的次数增加不少。 无他,替这群小皮猴们收拾烂摊子罢了。 【十一】 已过而立之年的李忘生好像比年轻时更加夺目。 年月沉淀在他的身上,仿佛窖藏多年的醇酿,将浮躁洗去,只留下纯粹赤诚的魂灵。每一个靠近李忘生的人都会被他的安定沉稳感染,耐心倾听对方的一字一句。 有岛民在深秋山里寻到了两坛陈年猴儿酒,觉得新奇稀罕,便在初雪那日送到李忘生院门口。 李忘生出门时一眼看见。他打开闻了闻,熟悉的酒香让他难得怔神。 李忘生在模糊记忆中回想起,好像也是哪一年的初冬,还是少年模样的谢云流顶着风雪,怀里藏着一小坛琥珀色的酒液,兴高采烈地敲响他的房门。 谢云流从门缝里挤进去,又反手将门关严:“忘生,看看这是什么!” 李忘生那时也才十几岁,闻到酒味儿愣愣道:“师兄,师父不许我们喝酒的。” 谢云流一摆手:“我又不是下山买的,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你不会和师父说吧?” 李忘生犹豫着摇头,又疑惑问道:“那这是哪儿来的?” 谢云流压低声音笑着说:“我从后山猴子们那里偷的!” 李忘生“啊”了一声,神色间不掩讶异。 谢云流倒了两杯酒,自己先喝了一杯,痛快地叹了一声:“哎!一年到头就指着这一口酒了!” 他见李忘生只看着他,好笑地弹了弹师弟的额头:“小呆子,尝尝。若是旁人,我可舍不得分给他。” 李忘生脸颊红红,低头舔了一口酒。 酒味儿并不浓,更多的是果子的香气,喝下去肚子有些发热,正适合这纷扬雪日。 “师兄,好喝的!”李忘生弯着眉眼对谢云流一个劲儿地笑。 谢云流揉了揉他的脑袋,对他的酒量咋舌:“你这酒肚子也太浅了吧?以后可不能一个人在外面喝酒,想喝就来找师兄,听到没?” 李忘生乖乖点头:“我知道了,师兄。” 他说完,又扯了谢云流的袖子不住地笑,把谢云流本就撑不住的严肃卸了个干净。 谢云流捏着他的脸也笑:“真是个小呆子……” 快要消散的往事复又变得清晰,望着这坛其实与从华山猴子们手里偷来的酒并不十分相似的猴儿酒,李忘生在心里低叹一句,抱着它回了房。 他突然没了出门练剑的心思,独自坐在房内,斟出两杯酒。 这坛猴儿酒颜色更深些,酒气也更重。如此再看,倒更不像记忆中那甘甜可口的果酒了。 李忘生浅浅啜了一口。 一点也不好喝。 严岛四周环海,雪总是下不大,只有小小的籽雪被风吹在脸上,被体温融化后,冰水就会顺着下巴脖颈流进脖子里。 到了晚上,雪总算停了,圆月从云层里挣扎出,温温柔柔地淌着银光。 晚归的海民裹得严严实实,寒风一吹便不住地搓手跺脚,暗骂今年冬天冷得不像话。 忽然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在海边持剑而舞的人竟是那位神仙。 月光包裹着李忘生,在他身上披了层轻薄白纱。那柄含金的长剑被舞出纷乱的剑芒,偏偏又不让人觉得失调,带着一种在李忘生身上格外少见的美。 海民往海岸上快走几步,却又不敢离得太近,大声喊道:“道长!”他和其他人一样,只会说这两个字。 但神明未曾捕捉到信徒的呼唤。 白衣被寒气顺着袍角侵入,李忘生却觉不出冷来。 他被酒香熏透了,连额上薄汗都像是带着猴儿酒的淡香。 长剑被醉酒的人松松握住,剑招里含着克制的力道,好像那人还留有一丝神志,知晓此刻乃是大梦一场,是在蟾宫中求一道无法再相见的影子。 剑是李忘生的脊梁,是他的第二条命。他曾遗失了他的骨,又找来赝品,细细琢磨十年,撑起了这身剑客侠气。 剑芒出现得愈发快速,像是要划出另一轮明月。 第一次将“师父”喊出口的少年走近这个孤寂的人,挡住他的剑,将他背在身上。 “师兄……” 李忘生真的醉了。 他趴在少年背上,喃喃自语:“师兄……” 少年紧了紧手指,沉默地将他最崇敬的神明送回宅院。 随后夜又静下来,雪花重新在风中飘摇。 李忘生蜷在床榻里,右手从被下探出,五指张开,指尖勾起,同梦中故人十指相扣。 “师兄……” 无人应答。 李忘生第二日醒来时,第一次感受到宿醉的威力,撑着脑袋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晨起功课便停了一天,留在屋里默写剑法。 李重茂从外间敲门进来,甚是惊奇:“道长,我还以为你从不会偷懒。” 李忘生笑了笑,替他倒了杯茶:“惭愧,今日有些懒怠。” 李重茂只是随口调笑一句,今日他可是有正事要说:“道长,我有个好消息专程来说给你听。” 李忘生做洗耳恭听状。 李重茂道:“我听闻,纯阳子已离开华山,外出云游。” 李忘生手指攥紧,面色如常:“是,师父早年就说,待卸下掌门之位,便要同友人一道云游四方。” 李重茂笑道:“也是云流大哥这几年掌门做得好,否则纯阳子哪会安心外出。” 他见李忘生没什么反应,眼神微动,又道:“我探听到,纯阳如今十分安稳,弟子云集,云流大哥也收了不少徒弟。哦,还有,这些年纯阳子又收了几个徒弟,如今也帮着云流大哥掌管事务。” 李忘生的手心又被抠出了几点血迹。伤口叠在早年陈疤上,好像比当时更痛了几分。 李忘生缓慢眨了下眼,淡笑道:“该是如此。师兄若是一个人也太累了。” 李重茂趁机道:“道长,我在寇岛发现了一处遗迹,十分隐蔽。十六年过去,想来知晓当年诸事之人也不多了,如今我们也有了些门路,你可想同云流大哥见上一面,说清往事?” “道长,你不想见云流大哥吗?” 李忘生心神动荡,手中茶水泛起涟漪。 【十二】 今年华山的雪比往年下得更大。 鹅毛大雪一层又一层地积压在树上,待到树枝撑不住了,便一口气洒落下来,将未曾察觉的弟子兜得全身潮湿,惹出嘈杂惊呼。 连最活泼爱闹的弟子都不再在外游荡,练武场却仍有一道舞剑的身影。 谢云流的剑依旧一往无前,带着矜傲的剑气,收势倒沉稳很多。 也是,他已当了数年的纯阳掌门了。 洛风不知何时站在场外,眼神热切地看着师父,见他收剑立刻上前道:“师父,这套剑法我好像没见过。” 谢云流看他一眼,“嗯”了一声:“是孤本。” 洛风闻言眼前一亮:“师父,能借我看看吗?” 谢云流不答,洛风不吭声了。他知道,师父这是不想借的意思。 唉,师父对他好是真的好,但有时候又总会推拒他的一些恳求,摸不出规律。自从师父当上掌门,心思也更难猜测了。 “找我作甚?”谢云流问他。 洛风来不及失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谢云流:“这是今早有人送来的一封信。我问了守门的弟子,都说是一个不认识的蒙面黑衣人。这种来路不明的信本不应该送进来,但那弟子说,这黑衣人曾言这是掌门故人所托,不敢擅专,便送到了我这里。” 谢云流皱了下眉,一边取过干净的信封一边随口问道:“我哪个故人?” 洛风犹疑道:“说是……一位姓李的道长。” 谢云流手一抖,信口被斜着撕出长长一道。 他耳边嗡鸣,只听洛风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问他:“师父,这会是二师叔的信吗?” 李忘生将信交给李重茂后没再过问,像是没寄过这封信一样。 他用了纯阳的法子将信封上,应当不会有人拆开。就算是被别人看到了,里面都是些闲话家常,看不出什么。 李忘生想起那两封无知无踪等不到回复的信,心里对李重茂的话其实并不相信。 这信大概也是送不出去的。 不过只是写封信而已,对他而言也是随手的事,他便写了。 李忘生以为自己不会将那封信放在心上,但过了半月,他刚躺上床,盯着床顶雕花发愣时,那些墨字浮现在眼前环绕。 藏在字里行间的隐忍情意在黑夜里被放大了数十倍。 思念和爱意将游子紧紧束缚,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忘生突然咳了起来。他捂着嘴,热气喷吐在掌心,新生的疤痕粉嫩,被蒸得有些痒。 咳了好一会儿,李忘生才缓过气来。他支起上半身,才看到窗户忘了关,寒风灌进来,吹得人遍体生寒。 李忘生起身去关窗。 外面雪积了不少,连窗台上都有一指深了。 李忘生团了两团雪,堆成一个小小的雪人。 他不知何处来了几分童趣,又随手从床旁花盆里捡了两粒当花土的碎玛瑙给雪人当眼睛。 将小雪人放在窗台上,李忘生把窗户关紧,重新躺回被子里。 本就不暖的被窝已经凉了,李忘生早已习惯,把自己埋进被褥里闭上眼。 入睡前,他还在想,今晚会有故人入梦来吗? 李重茂把谢云流的回信放在李忘生书桌上,看着李忘生震惊的神色挑了挑眉:“道长,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把那封信送出去啊?” 李忘生无话可说。他确实不相信。 李重茂其实心知肚明他不信的原因,嘴上却说道:“道长也真是太小瞧我了。亏得我还日日想着云流大哥的回信何时能到,真是真情错付。” 李忘生连道:“是我的错。” 李重茂看出李忘生眼底的忐忑期许,心里也有些兴奋,便道:“我同道长顽笑呢。道长也是关心则乱,还是看看云流大哥如何说罢。” 他说着,将裁刀递给李忘生。 李忘生捏着那把小刀,喉头不自觉上下滑动。 裁纸声好似宿命的钟声,一声声回荡在李忘生耳边。 终于,李忘生抽出一张信纸,定神看去。 过了会儿,李重茂没等到李忘生念信的声音,心中一紧,暗道难道谢云流当真忘了对李忘生的情意? 李重茂靠近几分,状似无意问道:“道长,信上写了什么?” 李忘生强忍住不让手指抖得更厉害,指尖将信纸掐得翘起。 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但尾音还是有些发飘:“师兄说,可以一见。” 李重茂立时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又看了眼李忘生,看着他的神色心情颇为复杂。 虽然本就有七分把握,但真听到谢云流对着那封信还能答应下来,恐怕谢云流对李忘生的情意比他想象的更重。 李忘生怕也一样。端看他的模样,虽然已全力克制,但李重茂看了他十几年对什么人什么事都礼貌有余、真情不足的态度,自然能轻松瞧出李忘生此时的情绪外露得太多。 那样谪仙般的人,好似突然有了几分烟火气。 李重茂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来路不明的愤懑。 他们一个是自己年少相伴的大哥,一个是陪伴自己久居东瀛十数年的恩人,明明这么多年没见,又临别得那样惨烈,居然、居然还都将对方藏在心里,藏得如此深! 李重茂察觉自己思绪有异,骇得后退几步。 和疑惑望来的李忘生对视一眼,李重茂有些慌乱道:“既然如此,我便去帮道长准备一应事务,先走了。” 李忘生满颗心都落在那张纸上,没心思搭理旁的,点点头让他去了。 李重茂离开后,李忘生又从头开始重新看谢云流的信。 谢云流的字原本是飘逸的,就像他这个人,洒脱不羁,看上去自负,但确实有能力让他人为其折腰,那一点自负便更像是自信得张扬。 如今谢云流的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隐隐含着剑意。 李忘生想,师兄做了掌门,果然端庄许多,但一身剑骨仍在,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察觉到内里藏着的狂傲。 李忘生不由得笑了。 他将信纸叠好,放进怀里。过了会儿又将它拿出来,再细细看了几遍,复又折起收在贴身的衣襟里。 体温将信纸暖热了,心跳透过骨rou,信纸也微微颤动。 扑通、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