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演绎法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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魈有一双和钟离很像的眼。 在与康奈尔派来的人斡旋那晚,达达利亚曾透过街角橱窗的反射,远远望见一面。少年站在大厦最顶端,身后银镰高悬,金瞳是与月辉如出一辙的冷然。 魈在跟踪自己,达达利亚心知肚明,但并未阻止。仇家大都双目含恨,杀手有血色的欲望,而魈的眼中一无所有。达达利亚对这种无机质的目光并不陌生,许多年前,也有一个璃月人,虹膜是奇异的金棕色,达达利亚很少从中窥见情绪,仿佛眼球只是石生金的自然演化。可那人却穿越国境线,横跨大半个璃月,只为把他从深渊拉回人世间。 摩拉克斯和钟离判若两人。 宽大的披风遮去身形,玄岩面具折射森寒的光。年少的阿贾克斯从昏迷中醒来,还以为自己正被地狱派来的鬼差押去审判。 幸好阿贾克斯身下不是潮硬的船舱,而是皮质的汽车坐垫;鬼差脖子上顶着的也不是骷髅头,察觉枕在膝上的少年醒了,摩拉克斯垂首询问:感觉如何,有没有哪处疼痛难忍? 阿贾克斯想坐起来,被搭在腰间的手按了回去:你骨折了,最好别乱动。 阿贾克斯头疼欲裂:爸爸mama,还有冬妮娅和托克……他们在哪? 你们的车跌落谷底,摩拉克斯说,我赶到的时候,只找到了你。 阿贾克斯愣愣地看着他的下颌:什么叫只找到了我? 车体已经被烧焦了。摩拉克斯答非所问。我在不远处捡到了这个。 阿贾克斯抬起还能动的半边胳膊,接过那张彩色的玻璃糖纸,仔细分辨:是……冬妮娅的。 摩拉克斯说:抱歉。 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大,远处苍茫的雪山绵延不断,透过一层半透明的糖纸,山体变得光怪陆离,翻覆畸化,是他被迫逃离后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半晌,他将手臂压在脸上,无声颤抖起来。 车辆是无人驾驶的型号,考虑到伤患的身体状况,速度设置得不快。而摩拉克斯并未全程相伴,阿贾克斯自噩梦中惊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感谢哨兵超常的身体素质,阿贾克斯断了的腿骨差不多接好了。车门果不其然上了锁,阿贾克斯后退两步,深吸口气,一脚踹碎了车窗。 呼啸的风雪顺着破洞灌进来,阿贾克斯自裂口翻出去,在路面滚了几圈才停下。设置了自动驾驶的车子很快开出视野,阿贾克斯从地上爬起来,调转方向,循着来路折返。少年的体温被风吹散,手脚渐渐失去知觉,接着是四肢,全靠意志机械地摆动。路两侧的林海渐渐变得稀疏,大片雪原开始映入眼帘,当月亮落至山巅,阿贾克斯终于闻到一丝塑胶烧焦的味道。 摩拉克斯所言并不完全准确,车子的遗体是在靠近谷底的一处山坳被发现的。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火,积雪下的枯草化为灰烬,又被新雪盖上一层薄薄的白色。阿贾克斯体力耗尽,只得跪在地上用十指挖掘,除了碎玻璃外一无所获。他又把外套脱下,捧起残骸旁的焦土,放到铺展的衣服上,直到地面被挖出沟壑,阿贾克斯自怀中取出糖纸,放到土堆的最顶端,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收口系好。 天光微熹时,摩拉克斯追上了他。阿贾克斯怀抱掺着骨灰的焦土,嘴唇干裂,精疲力竭,像一座沉默的灰白雕像。 摩拉克斯在他面前蹲下,阿贾克斯眨眨涩痛的眼:对不起。 他说:以前,我总叫冬妮娅小乌鸦,因为她不只喜欢吃甜食,还喜欢收集亮晶晶的糖纸。 又说:那一颗是我塞给她的,塔的人追了我们很久,爸妈不想把我交给他们……冬妮娅吓坏了,趴在mama怀里哭。 摩拉克斯试着去握他的手腕:别怕。 我不是怕,阿贾克斯喃喃,我只是想不通,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选中我作异类。 哨兵和向导不是异类,摩拉克斯说,他们只是比别人多些天赋。 如果我不是怪物,阿贾克斯继续问,为什么塔要把我抓走,为此不惜伤害我的家人……他们扬言要保护的普通人? 摩拉克斯无言以对。 阿贾克斯紧紧抓住摩拉克斯的手,留下几道斑斑血痕:为什么,就因为我变成了哨兵,他们现在躺在这里,有家不能回? 摩拉克斯俯身环抱住少年单薄的身躯,阿贾克斯将额头抵上他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哽咽:我真的……不明白。 如果我的觉醒是一切的原罪,如果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最该去死的,难道不是我吗? 为什么偏偏只有我活了下来? 全世界的哨兵和向导都要受「塔」的管控。 自然是公平的,进化伴生诅咒,这类特殊人群在掌握超能力的同时,失控的风险也成倍增加,塔因此应运而生。塔即是监狱,又是堡垒,一旦出现新的觉醒者,塔会立即对他们执行强制收容,并将过往档案全部封存。 对凡人世界而言,哨兵和向导是「不存在的存在」。 新生的哨兵还未学会封闭超常敏锐的五感,为了避免接触过多刺激原,也为了躲开塔无处不在的监控,摩拉克斯决定不住旅店,夜晚将车子熄火停在路边,等天亮再重新出发。 阿贾克斯对这段旅程的记忆很模糊,他的伤势加重,高烧不断,被脑海中反复播放的记忆片段折磨得冷汗淋淋,在幻觉中产生通感。虚构的世界中天地错乱,日月颠倒,万物被飓风卷上头顶的雪原,树木向上扎根,向下生长。只有阿贾克斯被引力遗弃,溺于星海,不得上浮,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四处乱抓,却被赤红的枝桠烫得缩回手。 在哨兵即将崩塌的精神图景里,阴冷是一种痛觉,而恐惧是有形的实体,水草般缠上他的腿弯,阿贾克斯低头望去,脚下倒置的宫殿中有四具碳化的人形,正一齐向他挥手致意。 死亡如甜美的果实,引诱他放弃无谓的挣扎,采撷永恒的解脱。那里有我想见的人,他想,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海水渐渐漫过口鼻,阿贾克斯垂下求救的手。下一秒,浪潮袭来,将头重脚轻的他拍到岸上。 阿贾克斯咳得昏天黑地,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心,少年翻过身,狼狈地仰躺在地:你怎么在这。 为了将他从星海中拉起,摩拉克斯的长袍被打湿大半,点点晶沙正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我是向导。 阿贾克斯移开目光,看着已被大火吞噬的穹顶,燃烧的断木如流星般砸向水面,掀起蔽日的巨浪:你快走吧,这里要塌了。 你的情况比我预想的更糟,摩拉克斯环顾四周,你得了神游症。 阿贾克斯的五感已全部错乱,他闭上眼睛,于虚无中「看到」旁边伫立的石人,周身有一圈朦胧的微光:什么……算了,不重要。你既然有办法进来,肯定也能自己出去吧,我不想连累你。 我不会白走一趟,石人蹲下身,你和我一起。 …… 阿贾克斯睁开眼,我好像没有求你救我。 救人是我的天职。 你当自己是谁,神明降世吗?阿贾克斯被折磨得失去理智,控制不住地怒吼,我说我不想活了,你听不懂吗? 你,还有塔,你们这群人,个个都一样,根本没有区别!少年坐起来,恶狠狠地攥住摩拉克斯的衣领,满腔愤懑:明明是你们不由分说地带走我,毁掉我,现在又要来一厢情愿地拯救我,从始至终,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吗?难道成为哨兵就意味着变成任人摆弄的玩具,连寻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吗?! ……我知道,有时活着更需要勇气。摩拉克斯覆上他的手背,将自己的衣领慢慢拽出来。只是,我没法无动于衷地看着你在我眼前逝去。 你如果真的明白,就不要拦我!阿贾克斯挥开他的手,踉跄着站起来,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寻找沉底的入口。让我回去! 如同无数尖锐的锥子一刻不停地刺入脑中,剧烈的痛楚甚至令他的鼻下流出两道鲜血。天幕开始大面积崩塌,像被打翻的拼图,露出洞黑的底色。与末世相比,人类渺小如芥子,轻易被海啸裹挟着冲走,阿贾克斯甚至分不清呕吐的欲望是生发自疼痛还是翻滚。连摩拉克斯都未能幸免于难,他的衣衫尽数湿透,下颌处的水滴连成一线。 阿贾克斯一愣:你哭什么? 这不是我的泪。摩拉克斯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像块永远也捂不热的石头。向导天生更易与人共情,这也是我得以进入此地的契机。 我在痛苦你的痛苦。他说。这是你的泪。 阿贾克斯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半晌,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原来向导也没比哨兵好多少。 他能感觉到生命正在迅速消逝,干脆放弃挣扎,随波逐流。少年有气无力地自嘲:我们都是被上帝遗弃的畸形。 如果活着一定需要一个意义,摩拉克斯抬手,掌心化出一团澄金的光,不如把我当作新的意义。 什么? 随着上层崩坏殆尽,下层也开始塌陷,地貌出现断层,星海争先恐后地向下倒灌。在无休止的动荡中,摩拉克斯是唯一安定的锚点:这点勇气,就当我借你。 那一星微芒被他掷向前方深不见底的悬崖,如同腰斩的命运被重新接续,裂谷中猛然腾起直冲天际的火光,刹那间照亮整个精神图景。 契约已成。 摩拉克斯转过头,阿贾克斯第一次看清他眼尾的描红。 记得还。他说。 旧世界定格、燃烧,顷刻化为灰烬。阿贾克斯眼前一黑,意识彻底溃散。 再次苏醒时,阿贾克斯感受到久违的温暖。 他们互相倚靠着坐在地上,摩拉克斯为他搭了毯子。面前的篝火照亮密林的一隅,远处云来云往,披金戴红,新的一天开始了。 欢迎回来。太阳落在摩拉克斯的眼中,映出金属般奇异的光泽。活着似乎也还不错,是不是? 为了掩饰自己的鼻酸,少年生硬地岔开话题:我……咳、我们接下来去哪? 摩拉克斯:有件事,其实你说对了。 阿贾克斯往毯子里缩了缩,悄悄靠他更近:什么事? 摩拉克斯抚过他的额发:我确实和塔没什么区别——我就是璃月塔的管理人。 但我向你保证,璃月和至冬不一样,他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摩拉克斯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达达利亚花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一点,彼时他已经在塔内读了三年,在此期间,摩拉克斯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最开始达达利亚还会自找借口:听说摩拉克斯正顶着多方压力,推行《保护法》的改版,想必是分身乏术,顾不上他;也可能是时局敏感,摩拉克斯已经为他破了太多律例,不见面才能更好地避嫌。 又或许,真相其实并不复杂,「交情」并不等同于「交易」,不能用天平衡量。达达利亚擅自放上期待,却没有哪条法律规定对方一定要付以等价的交换。 第二年,新版《保护法》通过,“特殊人群”的人身自由被大大放宽,不用再做尘世间的无名客。消息传来,作为最直接的既得利益者,所有哨兵和向导都在额手称庆,只有达达利亚,在欢欣的人群中沉默得像个异类。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如无意外,他和摩拉克斯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单纯,两条直线无论再怎么转动朝向,最终只能相交于一点——剧目至此已画上句号,此后只剩渐行渐远的分道扬镳。 摩拉克斯的声名触及前所未有的顶点,达达利亚的期待也沉至最底,终于在旁人日复一日、经久不衰的歌颂中,化为失望透顶的厌恨。 摩拉克斯撒了谎,璃月和至冬明明没有区别。带走他,安排他,然后放手不管,比丢弃玩具更随意。大概摩拉克斯选择救下达达利亚,也只因向导的天性驱使,不论将少年换作是谁都一样,一样毫不犹豫地救下,一样毫无留恋地离开。 但是做人不能不讲良心,他们之间还有一道契约,等着达达利亚偿还。没关系,他想,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然不用征得谁的同意,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摩拉克斯死了。 交集没用,期待没用,玩笑般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契约没用,什么都没用。摩拉克斯亲手搭建的世界又被他亲自拆毁,命运以同样的手法戏弄了达达利亚两次,他一厢情愿,一意孤行,愚人般等过一年又一年,怎么也想不到,在他的荒诞人生里,摩拉克斯扮演的其实不是埃斯梅拉达,而是到谢幕都不会登场的戈多。 钟离不是戈多。 “手,”甫一开口,达达利亚才发觉自己嗓子哑了,“可以松开了。” 魈正在尽职尽责地开车,副驾驶上端着狙击枪的甘雨岿然不动,只有悬浮屏里的胡桃隔着网络看了他一眼。 钟离摘下半边耳机:“再忍一下吧,这辆车没配急救箱。” 达达利亚对目的地并不感兴趣,只问:“还有多久能到?” “十分钟。” 达达利亚闻言,直接挣脱了钟离环在腕间的五指。皮开rou绽的手背与掌心立刻淌出几道蜿蜒的血线,在引力的作用下很快流至肘间。青年熟练地解下领带,单手缠紧左上臂,几下就做好了一个简易的止血装置。 旁边的人递来一方深色手帕。 “先擦擦自己吧,”达达利亚扯扯嘴角,“别脏了你的手。” 他说着合上了眼,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密闭的车厢里只剩下了钟离一人的声音。 “……还没有拿到关键证据……暂时不用叫夜兰过来。” 钟离在面对胡桃时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连语气都放缓许多:“我们都没事,别担心。” 这并不是善意的谎言,有魈和甘雨神兵天降,前者如鬼魅般擒住霍华德,后者一发火箭弹荡平全场,钟离连半根头发丝都没伤到,只有达达利亚,在爆炸的余波袭来前一秒下意识抱住钟离卧倒,垫在向导脑后的手被满地玻璃碴和碎木屑划下重重几道,成了唯一一个伤患。 滚滚烟尘中,青年的头压上钟离的肩颈,看不到神情。钟离明知他不会有大碍,手却依然拍了拍他的后背:“阿贾克斯?” 回答他的只有喷在耳畔的温热鼻息。 青年明明听到了,但却没有动作,已经成年的哨兵压在身上,沉得叫人喘不过气。钟离以为他是想避过刺鼻的硝石和硫磺味,默默等了一阵,直到烟幕中已隐隐可见魈的身影:“阿贾克斯。” 达达利亚仿佛累极,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开口:“带阻滞剂了吗?” 向导顿时神经一紧:“在右侧口袋里。阿贾克斯,你先起来。” 达达利亚枕在他颈后的左臂发力,带着他和自己一起坐身。哨兵一手按住向导的肩,一手探进裤袋,不等钟离条件反射地将他挥开,迅速摸出小巧的药瓶。 “这是向导专用,对哨兵不起作用——” “——吃一颗,”达达利亚把东西抛给他,“你背上现在全是我的血。” 哨兵和向导的信息素遍布体液,流血是相当危险的信号。达达利亚已经起身站直,钟离这才注意到他左臂的伤势,连衬衫袖口都被血洇透了一截。 达达利亚自觉走去一旁,和钟离保持了相当一段距离。也许是为了避免引起意外,毕竟在这种场合下突发结合热可不是小事。然而看着对方的神情,钟离直觉他的状态不对,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被魈制住的霍华德依旧不动如山,不见半点慌张。 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钟离站在一滩血泊中,抽出手帕,拭去手背上的点点腥红:“原来康奈尔的待客之道是师承自您。” 霍华德边咳边笑,肺部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摩拉克斯,你我认识这么多年,就别再虚与委蛇了。我是生意人,如果有利可图,我自然乐意合作。” “您早这么说,我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叫这小子放手罢,我半截身子入土,不差这一下。”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是霍华德的援兵到了。“让我猜猜,外界那条传言恐怕是真的,你急流勇退,是想摆脱塔的限制。” “不错,”钟离以眼神示意,魈随即移开了抵在霍华德后心处的利刃,“我知道您有一条横跨三国,专门走私‘宠物’的秘线。而摩拉克斯身死rou消,没人知道他把璃月塔的所有备份留给了一个名叫‘钟离’行商。” 霍华德闻言眯起眼:“看来‘钟离’先生知道不少秘密。” 钟离笑笑:“言重了,商贾唯利是图,我如此冒险,只不过是想分一杯羹。”他摊开手,露出一枚银色的U盘:“诚意在此,足下若不信,大可看过再做决断。” 死不瞑目的康奈尔正瘫在脚边,钟离手腕一翻,U盘直直坠落,正巧砸在尸体摊开的掌心:“多谢款待,我们后会有期。” 钟离转过头,一直靠在墙角的青年和他对上视线,先一步出声:“结束了是吧。” 不等钟离命令,这个低调的影子“守卫”忽然自作主张,越过钟离走到了前面。达达利亚的右手中凭空化出一把流体凝作的长枪,元素造物无需上膛,青年抬手对准转角,在所有人的始料未及中连扣扳机,两具倾倒的尸体砰地砸开暗门,红点瞄准器滚至脚边,被他一枪打了个粉碎。 “如果我没记错,”膛口白烟未散,达达利亚拎着武器,走向半跪在出口旁的塞尔伍德,“第一枪是你开的。” 塞尔伍德额头擦伤了一片,膝盖也中了流弹,闻言狼狈地抬起头:“什么?” “还你了,”达达利亚手腕微抬,下一秒,塞尔伍德骤然惨叫出声,“不用谢,走狗。” 出发时的两人变成回程时的四人,本该更热闹的气氛反而诡异的沉默,魈和甘雨一看就是出身于塔的正规精英,令行禁止,从不多言,比达达利亚听话得多。直到步入酒店,钟离让他们先走一步,二人才就此告别。 电梯门打开又关上,达达利亚忽然很想抽烟:“还有事?” 钟离,或者说摩拉克斯,自风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张满是折痕的纸:“方才我是想让你把它递给我,没想到你会错了意。不过现在已经用不上了,你处理了吧。” 达达利亚没接:“没用就扔了,别给我。” “《审查表》只有一份,备案我已经销毁了,”钟离将纸张递给他,“是去是留决定权在你,我没有意见。” 达达利亚不想再纠缠,抽过审查表捏作一团,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叮的一声,新的电梯到了。 钟离先一步迈入厢体,正要按下关门键,达达利亚却跟了进来。 看着屏幕上不断跃动的数字,钟离说:“我以为你会一走了之。” “我做不出半途毁约的事,”达达利亚冷漠道,“跟某些人不一样。” “契约仍然有效,如果你不想履行,也可以一笔勾销,”钟离说,“这次任务就当还清了。” “……你再说一遍。” “阿贾克斯,那不是义务,随你——呃!” 原本相隔甚远的脚尖忽然交错,后背被迫贴紧墙壁,达达利亚收紧五指,逼得钟离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摩拉克斯,你不好好地躺在棺材里装死人,跑回来干什么?嗯?那张表提醒了你还有个遗漏在外的玩具,所以时隔多年不惜诈尸,就为来看看他坏没坏,还有没有得玩?” 钟离说不了话,只能搭上他的手腕试图拽开,可惜力量差距悬殊,反而惹得达达利亚凑得更近。青年的眼底遍布血丝,黯淡的蓝眸腾起灼人的怒火:“好玩吗?看到我趴在棺材上对着一具假人哭,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搞笑啊,心里肯定很得意吧?” “你是不是在想:我多伟大啊,假死都能骗得这傻逼失魂落魄成这样,那等我亮明身份,宣布复活,他岂不是要当场跪下,痛哭流涕、指天发誓,这辈子自愿给我当一条随意差遣的狗?”达达利亚咬肌绷紧,兀自笑了两声,“怎么说呢,你的愿望实现了一半——托你的福,我已经烂透了,良心早就喂了狗。毕竟好人大都活不长,只有祸害才能遗千年,对不对?多亏你的以身作则,‘英年早逝’的大善人,比起对你感恩戴德,我现在更想把你的喉管掐断。” “让我猜猜你要说什么,”感受到掌心的脉搏逐渐加快,达达利亚钳钟离在颈间的五指稍松,无不讥讽地模仿钟离的口吻,“ ‘阿贾克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阿贾克斯,惹怒我对你没好处’;‘随意揣度他人不是个好习惯’……哈,不会是打算演苦情戏吧?说什么‘我有我的苦衷’,真是——” “——‘真是令人作呕’。”钟离双唇翕动,替他补全后半句,抓着他的腕部向外拧动,咔嚓一声,达达利亚面色微变,被迫松开手。“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气管仿佛还残留着被外力压迫的感觉,钟离捂着喉咙咳嗽两声,终于顺过气。达达利亚退开两步,甩了甩疼到发麻的手:“很失望吗?那还真是对不起,我长不长进,好像本来就跟你没关系吧。怎么,被人捧惯了,耳朵听不得污言秽语了,不找个人逞一逞高高在上的威风就难受?” “……”钟离闭了闭眼,“滚。” 达达利亚从鼻腔发出嗤笑,掏出烟盒,嚓地点燃一支:“动怒伤身,好不容易‘活’过来,可别随随便便又把自己给气死了。” 顶层到了,金属门自动向两侧滑开,达达利亚一刻都不想多留,径直走了出去。 钟离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骗过你,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达达利亚本来都要走了,听到这话又回过身,取下嘴里的烟,抬手按住下行键。 “你也滚,”达达利亚笑着呼出一阵青蓝的雾,“好走不送。” 电梯合上门,尽职尽责地继续运作。烟的粒子无孔不入,扩散到轿厢的每个角落。 钟离长长地叹了口气。 达达利亚是个特例,他的觉醒比常人提早了两年,在塔内就读三年后,达达利亚拒绝了留在军部实习的机会,而是选择直接加入公会,孤身闯荡至今,也不过才十九而已。 在夜兰还在小组集训的时候,当胡桃还在工作间摆弄零件的时候,十七岁的达达利亚已经开始做赏金猎人了,以至于才过去两年时间,白银利刃的名号已传播到了远隔重洋的B国,枪伤对他来说已经成为家常便饭,麻叶烧灼的气味一闻便知。 这柄锐利得能割开空气的薄刃是如何被锻造出来的,钟离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可他是从何时开始剑走偏锋,摩拉克斯在其中又占了多大比重,钟离一无所知。 究竟是从哪个节点开始走错的?是摩拉克斯不该救他,应当把他直接转交给至冬塔吗?还是救了他之后不该互相依偎那么久,应当速战速决,叫璃月塔的救援组来接手;分别来临时不该拖泥带水,应当转身就走……好吧,他确实这么做了,当时塔内突发变故,摩拉克斯被人匆匆叫走,甚至没来得及好好道个别。 十四岁的阿贾克斯坐在沙发上,有人神色焦急地闯进来,说的净是些小孩子听不懂的话。摩拉克斯的眉心越蹙越深,末了,他点点头,对来人吩咐:找两个向导来,别让他单独待着。 没有“再见”,摩拉克斯离开了。 人人都知道寒暄只是逢场作戏,流于表面的社交规则并不能代表什么实际意义,可连这一点微末的希冀都不肯给,便让人无端生出恐慌,悬于头顶三年,终于在达达利亚亲眼目睹摩拉克斯的死态后砰然坠地。荒谬吗?可人死如灯灭,再多的情绪又能有什么意义。生不得遇,死不复见,人潮茫茫如洪流,自此天地间只有他独身一人了。 或许从最开始就是错的,自行差踏错的第一天起,往后的每一步都是无可救药,都是弥足深陷,都是重蹈覆辙。 天台风寒料峭,夹着细细的雨丝,像轰然倒塌的多米诺骨牌,铺天盖地,拂面而来。 达达利亚用手碾灭了烟。 他转身下楼,踩过一层又一层的台阶,从应急出口离开。雨中的L市很好拦车,达达利亚抬手随便招了辆,司机是个典型的A国人,为了不让乘客尴尬,主动从天气聊到心情。 “阴雨天容易让人抑郁,”司机笑着说,“去宠物沙龙,摸摸可爱的小动物们,的确比在家闷着舒服。” “是,”达达利亚看着窗外熟悉的路,随口附和,“人还是要给自己找点活着的意义。” 经白天一役,会所的警戒加强了许多。达达利亚在入口处被拦下,守卫明显认出了他,慌慌张张地通报:“是,是……今早的……” 话还没说完,达达利亚直接从他手中夺过对讲机:“今早杀了康奈尔,打废了塞尔伍德的手。告诉霍华德,叫他准备好见我。” 达达利亚没有等太久,很快就有老熟人出现了——塞尔伍德吊着半边胳膊,脸色很难看:“这边请。” 霍华德正在地下十九层等着他。 达达利亚推开门,屋里只有霍华德一个人,老人脸上堆起笑:“达达利亚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之前康奈尔来找我,是你授意的?” 霍华德摇头:“他自作主张,我并不知情。” “那好,”一张遍布折痕的纸被扔到霍华德面前,右下角盖着鲜艳的红章,“康奈尔没谈成的事,换你来谈。” 霍华的目光自上而下扫过纸面的内容,瞳孔有一瞬骤缩,很快恢复原样:“能拿到这个,想必阁下已经从摩拉克斯那里取得了……足够的信任。不过,如果仅仅作为‘宠物’或是‘下属’的话,恐怕还不值得会所冒此风险与您合作。” “还有别的筹码吗?” 先是茶杯中的液体开始震荡,尔后是相继熄灭的台灯,吊灯,房间陷入黑暗,空气中的湿度陡然上升。霍华德垂眼,觑见颈间热度逼人的刀尖,其上紫电缠绕,烧得空气发出接连不断的哔剥声。视线向下越过刀柄,一枚至冬制式的「邪眼」正静静躺在桌上。 “至冬愚人众执行官第十一席,「公子」达达利亚,” 雷光分割明暗,青年的身形半隐半现,右眼是与利刃如出一辙的深紫,不仔细看,几乎要与左眼的黯蓝混淆。 “奉女皇之名,夺取璃月塔管理人摩拉克斯的神之心。” “哦对,摩拉克斯已经死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趣事,来自雪国的末席勾起唇角,“现在该叫「钟离」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