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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的枯树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晃得吱呀作响,积蓄的雪摇摇洒在地上,雪月相接,融在了一处光景熠熠中。“你也会爬树?”雩岑讶异,看着男人手脚利落的干脆模样,倒还未想到叶旻这个清瘦的身板既能打的了猎又能上得了树,皮囊果真只是皮囊,两者反差之大,不亚于知晓当初零随那副谦和公子面孔下的虎狼之颜。“幼时调皮,整日上上下下的,自然学了一些。”叶旻笑笑,将手中的灯挂到两人头顶的树枝上,一如那日,像只专属于他们的小月亮。“你很怕黑麽?”倒是常日见着叶旻出门都要提上一盏。雩岑是在昆仑的连夜中欢脱蹦跶着长大的,兴许初时离了玄拓怕过一阵雾nongnong的黑,后来便也泰然自若地在午夜时分一个人顶着孤月悠哉游哉地回屋。“不是。”男人似是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垂在旁侧的手在黑暗中轻轻抚上枯木凉硬的枝干,“我娘与我说,女子都是怕黑的,若我将来见了,也要在夜里为她提上一盏灯。”“男子汉是不能怕黑的,因为他们是天上的太阳,得给别人照亮。”“你娘?…倒是从未听你说过。”雩岑偏头想了想,屋里常年的布置也未见什么女子的物品,不过话本中人族倒是常因生育病痛而家庭不全,猜测归猜测,她倒是从未主动问过叶旻关于他家人的事。一如他也从未问过她身着喜服来历的方方面面。两人似有种奇怪的默契般,温和地不去提及对方不远袒露的伤口,但若是需要自愈的倾听,也可拿出来说一说。“我娘在我五岁那年便失踪了。”陈年的旧疤被揭开,似乎再也没有什么疼痛酸涩,就像是一块苍老的茧,已经脱离了众多的触感,余下的只有坦露在外的真相。“我还记得那年…也是开春很早的一年,我清晨出去玩时,她笑意盈盈地与我说,”叶旻的语气顿了顿,眼眸湛湛,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清晨,“她说,旻儿,今年我与你爹要出次山啦,我与村里的老先生已打好招呼,你午后便带着包裹去先生那住,等娘回来,定给你做好吃的。”“于是我等啊等,每日都要问先生一句,我阿娘回来了麽…每天都会花上好几个时辰,一个人坐在村口,等到山脚的夕阳落下了,才被先生带回去。”“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日子一天天就那么过去了,我从一开始盼望阿娘带回好吃的,到后面觉得平平淡淡的米糕也不错,大半年之后,天气又开始变冷了,山雪就要封路了…其实她只要回来就好,我不要好吃的了…她能回来看看我就好。”不知为何,明明是不一样的遭遇,雩岑却有着同样的心路。刚去昆仑的那段日子,她又何尝不是在昆仑门口的榣树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呢。玄拓什么时候接她回去…但其实他只要能来看她一眼就好了……什么人影都没有,每日过得重复。树影婆娑。…终究什么都没等到。玄拓说心悦她,可镜花水月,她只是个水中一模一样的虚像罢了,情爱憎恨,莫不如真,又或是本来就是假的。这一切太累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浮云游意,又何曾有她的身影。“阿爹是第二年开春时回来的。”叶旻清朗无波的声线又将她的思绪扯回,“那日是黄昏,”男人仿佛将那些记忆永不磨灭地刻在了脑海,“他牵着一只牦牛,一个人,踏在还未融化的积雪上,身后浅浅的余光把他的背影拉的很长、很长…头发凌乱,胡子也不刮,整个人脏兮兮的,眼睛也浑浊得很,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说,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了。”男人的眼眶浅浅泛起层红,却被夜幕静静包裹在内,雩岑只听见他的声音似有些微微的震颤,“没有阿娘,也就不会再有旻儿。”“阿爹从前是那样意气风发的一个人,最终酗酒如此…村里人说,阿娘许是在半路摔死的,也有人说是被人贩子拐了……至今我还不知究竟如何。”“我连知晓真相的权利都没有。”“这个家从此只有叶旻,还有一个整日与酒作伴的父亲,没有阿娘,旻儿不再是旻儿,只剩下一个孤孤单单的叶旻。初几年阿爹浑浑噩噩,我平日出去拾些野果,再加上村里人偶尔的接济倒也勉强活的下去…可冬日便要挨饿受冻,先生虽一穷二白,倒也偷偷接济了我好些年,可惜那样好的人后来出山时遭遇雪难也死了,好在阿爹后来借了些银两每年出去跑一跑商,这才有了些好转。”寥寥几言,却布满了满身的伤痕与旧疤。说来轻巧得很…可那难熬的几年与日日挨饿受冻的寒冬,又有几人能亲身体会。“阿娘在时,家里有一个观音尊像,阿爹每日出去打猎前,她都要上三柱香,好好拜一拜。”“我记得,我那时还笑她,求神不如求己,阿娘这是假迷信。”“她却神色认真地与我说,万物皆有灵,阿爹打猎取其他生灵之生以养续己命,本就是件造了杀孽的事,孽事攒得多了,总有一日会报到头上的…她不求拜观音能消罪,只求阿爹日日平安。”“阿爹回来的那日,便把那观音像砸了个粉碎——”雩岑转头,怔愣间却不想与叶旻的视线碰了个正着。“我从此不敢看观音。”————————————读书人的浪漫观音一梗偷偷致敬了153、浮春“抱歉。”明明看似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乐观…豁达,却不知童年时在泥泞里跌倒多少次,才得已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她似乎是不该问的。藕断丝连…皮开rou绽,分分寸寸,都连接着身体的每一处神经,即使看似愈合了许久许久,待到那处伤疤再次碰触揭翻时,依旧是血rou模糊的一片狼藉。“那些都过去了,不是麽。”叶旻释然地笑笑,又将头转回,看着天上下弦的月,弯弯的,柔柔的,明明是淡之又淡的光,却能照尽每一寸归路,“这么多年,我同别人从未说过这么多,我也不想说这么多…阿爹也是,这些年村里的人虽说怜惜关照我…可我终究不想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我很高兴,阿岑,我很高兴…….”“谢谢你能听我说完这么多。”“一切都会好的。”她也不知该说何,明明是上千年的记忆与年岁,与叶旻相比,她却好似只是个未经人事颠簸的孩子。“那么,作为交换……”男人的语气依旧温和平静,一如流泻一地的月光,无端令人心安,“与我说些什么罢,那件喜服…或是…你的夫君…又还是上界的那些生活,你的过去……什么都可以,算我要求也好,请求也罢…….”“算是…你临行前送我的最后一点东西罢。”雩岑默然,明明是多日的犹豫与思虑,还有无数次的辗转反侧,可叶旻就是这样的人,能轻易道破你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叶父只说了三日之期,他却早已笃定了,她要走,她会走。这兴许是他们此生相逢的最后一段时日了。天上一日,人界却是一年蹉跎…待到她再回人界之时,又是何等的光景年华呢。尽在不言中。“与他有关麽…那位…零公子?”见雩岑思绪默默,叶旻试探着率先开了口。“你知晓?”她好似从未在他面前提过零随的名字。“他自己与我说的。”男人笑笑,“有时说起来,他对我的态度还好些,对你便是一副不待见的模样…倒显得你才是多余的那个,其实换种想法,就算是只小宠儿,也只会对信任之人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模样,不是麽。”“他从来便如此不待见我。”雩岑闷闷,想起零随那副样子,倒也开口说了个大实话。她与零随见面从来便是勾心斗角地吵啊吵,他恨不能要她的命,不给她些好脸色也是正常。毕竟这些神向来便是不讲理的。“阿岑。”“欸?”“要用心去看人。”叶旻点了点心口,“有些事,蒙蔽了表象的真,用眼睛是看不见的。”“…我不懂。”兴许也是明白一些的,但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个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族罢了,她却好似能从他这学到许多。昆仑从来只教人修仙,从未教仙怎么做人。“那便好好去看,去想,去寻。”“兴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心是相互的,愤怒的假象何尝不是一种掩饰真心的做法。”见雩岑依旧一脸困惑,叶旻倒也适时打住,似是不经意将话题转了一转,“…他是你夫君麽?”“我捡到你时,便见着他化龙死死护着你,虽说衣裳破烂了些…可那些伤终究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是常人…除却化龙以外一说,他虽说病了这么多日,身上原本的伤在休眠时以自我愈合完全了。”“欸欸?”被叶旻这么一提,她才突而想起,当初捡到零随之时的确小龙身上的鳞片都被刮去了大半,整个翻出的rou也发着毫无血色的白,看着严重极了,但第二日变为人形发起烧之后,全身倒是白白净净,也无一处伤口,只不过被他而后这么一闹,雩岑又羞又恼间,才将这个细节完全抛在了脑后。如此说来,那随后断断续续发的几日烧,也大概可能只是身体修复的某一环节罢了。指不定什么时候连眼睛都好了。暗自撇了撇嘴,她当初与卫桀打架身上那些伤虽说没零随严重,可也扎扎实实地躺了半年才好,与这恢复速度一对比,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那他手上的伤?”“这几日已结上疤了,兴许再过一两日便好了。”零随眼盲之后的起居几乎依赖于叶旻,明明她才是与零随一道来的人,却比陌生人熟络不了多少。“他不是你夫君对麽?……抑或你本就是逃婚出来的?”男人一语中的。她与零随倒也不像是夫妻之感。“算…算是罢……”然而如今突然问起这个,她也不知该如何说了。按理说,她与濯黎是过了礼,经上界大部承认过、完成过仪式的,但新婚之夜又被零随如此一设计…又经玄拓如此一插足,弄得声名狼藉一团糟……她是欠了濯黎的…她可曾配得上权倾上界的青要帝君?……难说…难办……也许就算是回了上界…她也不会再有脸去见那个曾经对她如此好的男人了。她将人家的真心踩在了地上,还抬手撒上了一把盐,他定是…已然恨极了她罢。“是我负了他。”小手冰凉,气氛也变得沉寂低漠。“阿岑,你爱他麽…曾经喜欢…或是只是发现自己不够喜欢而逃了婚?”“…我不知道。”她爱濯黎麽?这本身就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就像她被如此光芒的男人吸引,又阴差阳错有了些关系,便如停不下的车轴一般迅速的投聘、发庚、结亲…固然他是对她有情的,可她呢……她却从未考虑过她爱不爱这个男人。就像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爱着玄拓的…一直很爱,但实则发现自己其实只是神荼的替身之后,心也须臾凉了半截,她还爱玄拓麽…也许是肯定的,但一个人的感情倾注于另一个人时,还能分出更多来爱另一个人麽?…她不知道。濯黎很好很好,她摸不透自己的心。“兴许…是爱的罢。”“我一直都很喜欢他的名字…”“濯黎…濯黎,濯者洗也,黎者,青天白日之始,浣洗天下之污浊以透彻,壮阔且光明,我充其量只是一道不起眼的微光罢了…又何能与他相配。”“青要之神…对麽?”叶旻沉寂了半晌,却突而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将雩岑惊了一惊。“你知晓他的名字?”“不知,”叶旻缓道,“古籍上只说青要之神起源人族元丘,中皇元年继天地异象降世,在青要之山飞升仙界…主官禄之道。”“可你那日询起元丘国的眼神,却是不一样的。”“分明好奇且期待,却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随便的模样…你恐怕自己也不知晓,你每次撒谎之时,神情虽捏得有几分像,但眼睛却眨得特别快…”叶旻思及此处,竟是扑哧笑出了声。“你以后若要撒谎,可得改改这个毛病。”“你…!哎呀…哼…”被点到痛处的雩岑又羞又急,身形一晃,头顶的积雪也落了她一头一脸。“可感情永远是平等的。”叶旻见此收了笑意,神情认真几分眼眸熠熠有光,“没有谁配不上谁…只有喜不喜欢罢了……”“要用心去看。”他亦如是。便见着雩岑随手将头顶作乱摇雪的枝干似泄愤地掰下一段,叶旻刚欲张口说些什么,便见着小姑娘手中浅绿色的灵光一闪,飘逸间带出几分星星点点的金屑之光,好看且灵动,像是漫天冰雪中唯一盛放的春。被灵力包裹的枝干也渐渐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抽出几星浅黄绿嫩芽来,抽枝、舒叶、结苞、盛开…清盈的香味淡淡盈满鼻尖,芳华尽放。“赠你…虽然我也不知是什么花。”雩岑讪笑着挠了挠头,将手中的一枝白花递给了身侧的男人,“这树虽已感受不到什么生机,我随手试试,不想竟也开出了花。”“这是白兰。”叶旻话语间,已略有哽咽。他已…旷古多年,未曾再见过此花了。院内的这株白兰…自阿娘走的那一年,便彻底枯了,受冻之时,他也曾想过将它砍了烧火取暖,可终究还是没能下得去手此后便一路留到了今日。拿着花枝的手微微颤抖,内心澎拜地一时说不上话。熏风破晓碧莲苔,花意犹低白玉颜。一粲不曾容易发,清香何自遍人间。恍惚间,耳边似乎突然响起,某年夏末,阿娘折了几只花放在屋内,教他咿呀学语的那个闲适午后。叶旻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白兰捧在手中,握了又握。花月浮光,春色一茫。清香何自遍人间……——————————接近3000字的大章,所以迟了一丢丢emmm,小叶的戏份马上要结束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