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郎

    

    二二、三郎

    武馆里一片鬼哭狼嚎,大师范却余怒未消,沉着脸拂袖而去。

    诸人忐忑不安,另外两个番队长也各自有动作,藤原骏一咬牙跑去上报家主,只得到藤原宇合轻飘飘的一句“尔等应感恩大师范赐罚”。

    待他走后,藤原广嗣疑虑道:“父亲是否对那谢云流太过纵容?”

    纯阳首徒又如何?他如今并无师门倚仗,寄人篱下焉敢如此嚣张?

    藤原宇合嘿嘿两声,一脸胜券在握的得意,道:“你懂什么?谢云流一身反骨,岂能轻易受人约束?我越是纵着他为所欲为,就越能拘得他插翅难飞!呵呵,这种名门正派出身的中原人最懂得投桃报李,你将他捧得越高,到关键时刻……他越会舍身相报。”

    一个走投无路的天才武者在此地被供奉得如同神仙一般,谢云流又是那样心高气傲的脾性,岂能甘心以区区凡俗之力相报?藤原宇合坚信在藤原家最需要的时候,他必会如神仙下凡一般立下不世之功。

    “最锋利的刀都需要鲜血开刃……”藤原宇合深信不疑,“死个把蝼蚁算什么呢?”

    他不知道那把“最锋利的刀”此时正收敛了一身锋芒,垂手敛目,努力做一个老实木讷的乖宝宝。

    上官博玉获封,监国太子莅临,让冷清了许久的纯阳宫再度门庭若市,李隆基有意要将排场做大,早早命人肃清了山路,山上山下幡旗招展,热闹非凡。

    谢云流率众弟子列于山门两侧相迎,深吸了一口凉润的空气,给烦躁的肺腑降降温。

    前世博玉受封是成年之后的事了,谢云流不曾与李隆基打过交道,找师弟商量,师弟也没辙,只说顺其自然——他二人都是经历过朝廷赦封的,流程上大同小异。

    谢云流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当年小道消息都传纯阳掌门与皇帝交情匪浅,他也曾嗤之以鼻,更笃信李忘生是个攀附权势的jian诈小人。

    如今风水轮流传,竟让他成了迎王伴驾的那个人,就算再怎么看李隆基不顺眼,也不能把两仪拍到对方脸上去。

    师弟如今远在千里之外,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对师兄倒是信心百倍:“知道师兄不爱迎逢这些俗事,辛苦师兄代我受累了,太子年轻,师兄多担待些。”

    在他们两世为人的阅历面前,此时的李隆基无疑是个后生晚辈。

    谢云流被他哄得浑身舒爽,嘴上却甚是张狂:“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他。”

    “多谢师兄。”李忘生顺水推舟,“师兄与太子本无私怨。”

    等到监国太子的马车停在山门前,李隆基见到他第一句话竟然颇为亲近:“小忘生,瞧瞧我把谁带来了?”

    谢云流牙根发痒,拳头梆硬,本无私怨?现在有了!

    他憋着火气施了个礼:“太子殿下慈悲。”

    马车后缀着随行的亲卫,领头的除了他的心腹臣官高力士,还有一名文官打扮的男子,约摸三十出头,白面微须,气质儒雅,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长高了。”

    谢云流肌rou紧绷,身体僵直,被旁边的弟子戳了一下才想起低头行礼,李隆基已经前呼后拥地迈进纯阳宫门,朗声道:“不急,待到礼成,你二人再慢慢叙旧。”

    他自以为带来个天大的惊喜,却送给谢云流不小的惊吓,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代剑魔双眼圆睁,被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刺激得头皮发麻。

    叙什么旧?这人是谁?李忘生你给我回来说清楚啊!

    谢云流心里七上八下,李忘生却在悠闲地煎茶,动作优雅,语气淡然:“想好了再说。”

    佐藤阳太拖着一身鞭伤跪在廊下,深深地伏了下去,声音低沉而坚定:“属下亲眼所见,是鬼影小次郎趁乱下手。”

    鬼影小次郎虽被他废了内力,拳脚功夫还在,存心攻击牧野要害的话,确实能致人于死地。

    李忘生只想把藤原家推进深渊,并不急于查找真凶。既已领罚,佐藤再来告密纯属多此一举,他却来了,这让李忘生不由得高看他一眼,又问:“是否藤原家主授意?”

    这个问题十分刁钻,看似无心,却在不着痕迹地逼着人选边站队。

    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他口中说出的答案有着非此即彼的相悖立场。

    佐藤阳太若想左右逢源,大可以将所有罪责都推到鬼影小次郎头上,不再拖旁人下水。

    这个内敛寡言的武士却抬头看向发问者,一脸破釜沉舟的决绝——

    “是。”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就在他以为行差踏错即将万劫不复的时候,一盏清茶放到了他的面前。

    佐藤阳太缓缓吐出一口气,张开汗涔涔的手心,嗓音嘶哑,几不成声:“愿为大师范效死。”

    愿为先生效死这种誓言,李隆基自少年起已经听了无数遍,从他起兵之日更有无数忠勇义士舍命追随,豪门大户倾囊相助,到如今大权独揽,意气风发,睥睨天下,正是万里江山尽握,千载兴亡由我。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即使大局已定,仍会有人为废帝赴死,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以卵击石的蠢事。

    最早觉察到不对劲的是谢云流,司礼官员在前面主持大典,“玉虚真人”全程心不在焉,目光散漫,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借机暗暗观察那名文官。

    李忘生拜师之后与师兄同吃同住,深居简出,结交了几个朋友都在谢云流眼皮子底下,如此推算,那人十有八九是他在潞州的故人,值得李隆基献宝似地特意带过来,只怕关系非比寻常,极有可能是他家中的兄长!

    谢云流挪开视线,暗中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回想方才的表现,久别之后仓促重逢,他应该还没有露出马脚。

    他定了定神,再度看向众人,突然发现一个站在后排的小太监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因怜惜博玉年幼,赦封大典精简了几项流程,巳时刚过便结束了,观礼的达官贵人各自散去,那文官凑到李隆基身侧说了些什么,两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谢云流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盯着那个小太监,从久远的记忆中搜寻他的模样。

    凭着一个绝顶剑客历尽凶险的直觉,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身上隐忍的杀意。

    乌云蔽日,凉意渐生,小太监抖开披风近身伺候,文官朝谢云流走了过来,李隆基正与上官博玉闲谈,洛风在旁边轻声唤师叔,所有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暗潮汹涌,一浪又一浪地撞向他的胸膛。

    电光石火之间,谢云流身形掠出。

    暗礁浮出水面,回忆逐渐定格。

    唐隆政变之前,他在温王府上见过那个人!

    披风底下隐有刀光,谢云流疾如闪电,四周人影混沌,只有他的目标无比清晰。

    皇族子弟的死活与他无关,但他绝不能让李隆基在纯阳遇险!

    卫兵还没反应过来,谢云流已飞身而至,一掌挥向小太监的手肘,小太监惨叫一声,刚滑出袖口的匕首脱手落下,“铿”地一声掉在地上。

    变故陡生,兔起鹘落,交睫之间尘埃落定,众人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时间呆若木鸡,博玉被搡到一边,怯怯地叫了声二师兄。

    高力士最先回过神来,惊喊护驾,太子亲卫一股脑地围拢上来,刺客被拖走,人人心惊胆战,后怕不已,李隆基倒是镇定,神色如常,拉着文官的手笑道:“幼弟如此聪慧勇毅,实为二郎之幸也。”

    “幼弟”被太子如此赞誉,众人自然要锦上添花,纷纷围过来送上溢美之辞,谢云流只觉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乱飞,不堪烦扰,只想把李忘生抓过来咬上几口,方解他心头躁乱。

    ……救皇子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愤懑不平地想,千万不要有第三回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收获,通过李隆基的只言片语,他基本确定面前这位“二郎”正是李忘生家中的哥哥——也是先前来信要接师弟返家的那一位。

    对于李忘生的家人他自然愿意亲近,但忆及这位“二哥”想接师弟下山还俗,这对他无异于釜底抽薪,谢云流不由得暗自窝火,又担心被人看出端倪,干脆摆出一张六根清净的木头脸,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反正他的师弟本就拘谨老成,以他走南闯北的阅历,不信唬不住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二哥。

    幼弟救驾有功,李家二郎并未得意忘形,先检查了一遍确认他没有受伤,目光中饱含着欣慰与宠溺,让自幼失怙的谢云流浑身不自在,神情戒备,绷紧了脑中的弦。

    师弟受兄长疼爱,手足情深,任谁都该为他高兴,谢云流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过往与今朝交错杂糅,一再地提醒他,李忘生拥有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身在方寸之间,胸中大道无边,反观他谢云流,身居四海皆如寓,心有藩篱难自移。

    什么寻真问道早被他弃之脑后,毕生执念唯余一个李忘生而已。

    偏偏他求之不得。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渐生渐长,如野火燎原,熊熊地烧灼着他的灵魂。谢云流从来不怕伤不怕死,不怕毁谤随身天下皆敌,他所恐惧的,是他的师弟抛却前尘过往,忘情于大道三千;是他的师弟迷途知返,无暇将诸苦尝遍;是他的师弟……撑舟行经那场旧梦,不再回眸劝他早还。

    ——

    小剧场(小雷场)

    三郎:好幼弟!

    老谢:要死死外面,血别溅华山上!

    脑补被师弟抛弃以至于独自emo的流流&摩拳擦掌要把小日子推进深渊的生生

    分别在对方的赛道上一路跑偏,海豹鼓掌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