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赐匾钦差
“千里漳江道,何年罢远征。 已看三月暮,况是客中情。 远水烟迷树,孤峰雨带城。 长歌怜短铗,愁逐野潮生。” 滚滚漳江奔腾向西,高大威猛宛若小山的四桅巨船高高飘扬代表皇命钦差的玄黄团龙旗,占据中间航道鼓足风帆横冲直撞行驶如飞,过往货船无不慌忙避让,生怕不小心冲撞钦差座船招灾惹祸。 一名身着三品孔雀官服,身材瘦削面貌儒雅的中年官员站在船头迎风傲立,手持酒杯摇头晃脑,圆领衣襟微微敞开,一副豪放不羁的风流狂士作态。 这辰光旁边应该有凑趣的幕僚清客高声赞好,甚至和上诗句以佐酒兴。可惜——中年官员瞧着标枪般立在身后面无表情的大内侍卫范天恩,有些无趣地微叹口气。 康熙御口亲封内阁学士勒保为赐匾钦差,前往福建漳州为施琅六十二生辰赐匾贺寿,不晓得皇上从哪里听说福建盗匪出没杀人越货,皇恩浩荡特地派遣四名大内侍卫贴身保护,侍卫领班便是绰号鹰爪王的范天恩,可算得上皇恩浩荡。 这些赳赳武夫手底功夫硬是要得,可惜胸无点墨不通诗词,听到钦差大臣吟诗也不懂得凑趣喝采,真真乏味至极。 想到这里勒保有些索然无味,仰起脖颈又把一杯醇酒灌了下去,清瘦面孔立时现出酡红,傲立船头确有几分酒中仙的风姿。 侍立旁边的贴身小厮德里哈笑嘻嘻急忙斟满,他是勒保夫人钮祜?氏陪嫁过来的家养小厮,为人极是乖巧,只是不通文墨吟不得诗词,想要讨好凑趣也无从赞起。 “大人文采斐然,一句何时罢远征点出忧国忧民之情,不愧是二甲进士内阁学士,卑职衷心佩服。” 甲板侧舷忽地响起高声赞叹,把沉浸在诗酒意境的勒保吓了一大跳,抬眼瞧见一名身穿素金顶绣犀补子的低级武官站在船舷指挥行船,眉飞色舞啧啧赞叹,满面都是钦敬神色。 勒保听得面孔微红,他自诩才高八斗不逊子建,上船之后忽地诗兴大发,对江赋诗苦思无得,只得盗用明末诗人张家玉做的《过漳江》应景充场面,却被低级武官啧啧赞叹,饶是面皮厚黑也有些承受不了。 不过——低贱武官也懂得诗词? 勒保有些狐疑上下打量低级武官,见他年纪甚轻面目俊秀,站在粗鲁水手中间仿佛鹤立鸡群,对着钦差大臣不卑不亢含笑站立,心里不觉有了几分好感,斜眼问道:“你这武官也懂得诗词?说说本官此诗妙在何处?” 低级武官见勒保盗用古人诗句恬不知耻,肚内暗自鄙视,嘴里却笑嘻嘻道:“大人此诗有感而发直抒胸臆,第一句体现忧国忧民之情,第二句抒发旅途感慨,三四两句借景赋情,借用远水孤峰描绘闽南风景,实则抒发苦吾生民的忧国情怀,最后的怜、愁两字用得极妙,大人伤时感事忧国恤民的情怀跃然纸上,实是绝妙之极。” 说到最后声音高亢,似是极为敬佩。 甲板站着的护卫旗兵哪个懂得诗词,听低级武官说得云山雾海不自禁赞好,连站在勒保身后面色阴沉的范天恩都微微点头,枯瘦面颊现出嘉许神色。 毕竟大家都是武官身份,居然有人能与三甲同进士侃侃而谈,文才肯定差不到哪里,范天恩感觉与有荣焉。 勒保听得心怀大畅,仿佛《过漳江》真是自己所做,禁不住有些自鸣得意飘飘欲仙。 他是顺治八年的八旗同进士,肚里才学其实有限,对低级武官的点评也是一知半解,晓得必是中听言语,当下微微颔首以示肯定。 满清以强横武功平定天下,坐稳江山后自然要振兴文治想方设法笼络世家士族,科举考试是招揽读书人的不二法门,顺治元年旗人刚刚入关摘取果实,雄才大略的摄政王多尔衮立即宣布沿袭大明旧制重开科举,势图“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尽量减轻汉人的仇清情绪。 然而士子大多讲究民族气节,除少数追求功名富贵的无耻文人外,绝大多数有骨气读书人隐居不仕甘做遗老遗少,时不时还要吟诗作词讽刺满清,怀念前明。 多尔衮杀不胜杀,苦恼之余决定另辟途径开设八旗科举,鼓励八旗子弟读书识文,参加科举考试入仕当官,与汉家士子一竞高低。 八旗子弟重视骑射大多不通文墨,若与汉家士子同场竞技必输无疑,多尔衮苦思冥想,索性袭用朱元璋南北榜旧例,明确八旗子弟另设考场单独出题,采用作弊手段培养了一大批八旗进士,虽然在汉家士子眼里学识浅薄连秀才都不如,却是旗人眼里的文曲星,远比汉臣更得信用,地位尊贵提拔迅速。 勒保出身皇上亲统的镶黄旗,从小体弱多病抡不得长枪大戟,军功无望只得学着汉人读书识字,限于天资才学平平,在粗鲁无文的八旗子弟中间却是鹤立鸡群,顺治八年参加科举侥幸考中三甲同进士,依仗旗人身份承恩进入翰林院,虽然连八股文章都做不通顺,有了旗人身份连年升迁,不到十年就成为三品内阁学士,整日陪伴掌管机务的内阁大学士,在旁人眼里前途光明不可限量。 内阁学士地位清贵却是俸禄低微,勒保自幼攻读学得汉人酸腐脾性,开口就是引经据典成为旗人大爷的另类,在满富经纶的汉官眼里却又显得学识浅薄,因此无论满汉高官都无人愿意把他当作心腹,卖官捞钱的肥缺从来轮不到,只能靠着京官俸禄和铁杆庄稼苦熬日子,偏又讲究京官体面处处都要装模作样穷大方,在寸土寸金居不甚易的京师自然过得清苦之极。 勒保捞钱无门常被彪悍婆娘钮祜?氏埋怨辱骂,忍气吞声伏低做人,哪料喜从天降居然被康熙御口亲点为赐匾钦差,把从来没有奉旨出京的勒保喜得晕晕沉沉如同灌了两斤关外白干。 虽说奉旨赐匾不太好听,可钦差大臣实实在在代表天子皇威,勒保早就听同僚私下谈论奉旨公差的诸多宰羊妙诀,有样学样沿途摆出钦差威严,居然也是宦囊丰厚收入颇多。 地方官员虽然事不关己,对勒保都是殷勤招待,临别赠送些“土特产”,免得钦差回京陛见故意抖落出贪污把柄,把从没放过外任捞过地方油水的勒保喜得手舞足蹈,无师自通学会捞钱法门,沿途衙门每站必停,土特产收得不亦乐乎。 跟随护卫的骁骑营官兵和大内侍卫自然也都沾光跟着发财,因此人人兴高采烈,均觉奉旨赐匾是大大肥差,倒也无人抱怨路途辛苦。 钦差队伍本是沿着官道缓缓南行,抵达福州勒保忽发兴致提出乘船前往漳州,说是嫌道路崎岖想要饱览漳江秀色,哪料居然发现了如此凑趣的妙人。 “想不到武官之中居然也有这等雅人,真是明珠暗投埋没人才。” 勒保先是感慨一句,打量越发顺眼的低级武官,沉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会在船上充当武官?” 这话说出分明有意提拔,低级武官面现喜色,打了千道:“卑职贱名高德轩,祖辈隶籍船户,因此在水师船上讨了个差使。” 听到高德轩出身低贱船户勒保面色微沉,想要提拔的心思立时淡了几分。 相传陈友谅兵败之后,明太祖朱元璋怒其抵抗,把手下兵丁全都贬为船户,不准与岸上居民通婚,更不得参与科举考试,高德轩虽然相貌堂堂谈吐不凡,在出身决定一切的大清前途还是渺茫得很。 勒保堂堂镶黄旗素重出身,听到高德轩隶籍低贱船户,马上断了招揽心思。 不过勒保却是忘了,高德轩若是果真出身低贱船户,哪有银钱供养谈书识文,更不可能在论资排辈极讲资历的水师舰队得到提拔重用。 勒保不远万里赶到漳州,临行康熙亲口吩咐前往漳州除了赐匾贺寿外,还要实地考察地方军政,了解姚施因何失和,回京之后明白回奏。 眼下左右无事,高德轩久在闽南必定通晓地方情形,勒保随口问了些漳州军政,高德轩有问必答毕恭毕敬,言语之中自然处处维护施提督,勒保听得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看来姚施关系极其恶劣,自己奉旨考察地方军政,倒要左右逢源不做表态,姚启圣施琅有了顾虑哪能不巴巴送上雪白银两。 这是临行之际出过钦差的同僚赠送的发财妙诀,想到漳州之行大有赚头,勒保的淡细眉毛不自禁飘了起来,随即有些苦恼地皱成一团:皇上究竟想听何等言语,自己该如何回奏才能符合圣心? 担任京官多年,勒保当然明白体会圣意才能升官发财,漳州地方军政如何只在自己一张嘴,关键要与皇上圣意不谋而合。 亲笔题匾说明皇恩浩荡,吩咐钦差大臣考察地方军政,表明皇上对姚启圣和施琅都怀有疑虑,没有最终确定专征平台人选。 想到康熙素日对汉臣的疑忌心理,勒保的狭长眼睛微微眯缝,精心配制的陈年女儿红也有些味同嚼蜡起来。 “大人,前面就是漳州码头。” 勒保正在沉思,耳边忽地飘过高德轩声音,抬眼望见半海里开外现出宽阔港口,黑压压停满了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货船,随风隐隐传来鼓乐声响,晓得必是漳州文武官员前来欢迎钦差大臣,登时感觉飘飘欲仙,低咳一声就要回舱更换衣饰整理仪容,让漳州文武官员晓得钦差大臣的威势。 眼角余光瞟见商船中间泊着艘六桅巨船,矗立码头恍若鹤立鸡群,比福建水师精选的钦差座船更加高大威猛,勒保眸里不自禁现出狐疑,走向舱室的脚步微微一顿。 高德轩瞧在眼里,嘴角忽地现出不易察觉的诡笑,抢着与德里哈一起上前搀扶,亦步亦趋跟将进去。 范天恩站在甲板兀立不动,伸手轻轻抚摸颔下白须,枯瘦面颊露出若有若无的淡淡微笑,瞧向高德轩的鹰隼目光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