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太子
若水街东南有座茶楼,茶楼里人声鼎沸,正讲的是前些日子发生的趣事,这趣事的主角依然是七善书院那位名声远播的苏先生,已连续讲了七日。整条街约莫四座茶楼,其余那三座茶楼发现此法是个生财之道,便学了去,又讲了七日。 至今,已过半月。 那说书的满头大汗,脱去厚袄,打开破折扇子,往腋下扇了扇风,灌了口茶继续说:“这位苏先生同那些小家碧玉可不一样,她有着男儿的气概,懂女子不懂的学问,做着女子无法做的事,真真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第一人啊!这气质也与众不同,虽则在容貌上比不过那位瑾先生,但比起瑾先生却独有一份特别之处。据说这位苏先生来自楚国,楚国多出奇人异士,她也算是奇人奇也。” 台下有一男子摇着扇子笑说:“你这话说的才是奇,在下还从未听说过这般女子,你说这位苏先生破了悬案,救了南宫家,那你倒是解释解释,她是如何破的悬案?” 说书的收起破扇子,置在案上。 “仁兄既说了这,那在下就干脆说说这破案的关键一人,末轩!” 茶楼顿时热闹起来,那摇扇子的男子弯起了月牙,抿了口茶水。 说书的继续道:“想必众位也是熟悉,那日末轩姑娘去尹府弹曲助兴,却撞见了尹公子毒打贾公子,这才破了悬案。” 众人以为是一出多惊心动魄、曲折离奇的典故,不禁大失所望。 有个微醺的男人提着酒壶站起身,摇摇摆摆地走上台阶,靠着说书人的肩膀,伸出一只手敲了敲书案,说:“你这老头儿信息不准确啊!我怎么听闻,是暗市的李工匠提供了最重要的线索,明明是他指认了尹芸,怎么到了你这儿颠倒了?!” 说书人拱了拱手,赔了个不是,“这位大爷,咱们说书的一直就讲究有趣二字,若按照您这路子讲下去那可就没甚意思了,李工匠的出身大家也并不好奇,自然是对这位末轩姑娘更加感兴趣,你们说是也不是?”说罢,问起台下的听众。 男人摆了摆手,挪了张条凳坐好,“那你给我讲讲,这位云来阁的头牌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 说书的将扇子敲了敲书案,神秘兮兮地说:“说起这位末轩,在下却知道一些秘闻。”此言一出,茶楼立即又沸腾起来。说书的心满意足地重新打开破扇子道:“末轩本是临国人,据说曾在将军府当过歌姬,后来将军被暗杀,这才离开将军府流落楚国云来阁,短短半年便出了名,倾慕者纷至沓来,一掷千金,只为一睹美人芳容,后来随云来阁阁主搬到了若水。不过今日老朽要讲的却是另桩事,便是这位末轩姑娘同那位将军曾有过的一段非常凄美的缘分,诸位且静心听我慢慢道来呀。” 话说到此处,众人心知肚明,纷纷解囊,扔了钱去台上。 那摇扇子的男子摇了摇头,觉得无趣,自行离开。未行几步,迎上来一个随从打扮的少年,凑在他耳旁说:“王爷,太子去了七善书院。” 他摇扇子的动作戛然而止,“太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容国出了名的闲散王爷,卫尧。 夕阳西沉,他收起折扇插进腰带中,饶有兴致地说:“看来皇兄也想去会会那位苏先生。走,随本王往那书院一趟。” 一进书院,便传来吵闹声,洒扫的丫鬟扔了扫帚水壶统统涌去了西处。卫尧刚落脚,还未搞明白缘由,便听闻身后的脚步声近来,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立即退开两步,垂首作揖,“臣弟见过太子哥哥。” 今日的卫子胥,玉冠高戴,横插一支麒麟簪,着了件缃色锦袍,除了领口蟒纹能象征他的身份外,其余甚是普通。他玉面生辉,步履轻盈,看着心情大好。身后随了两列宫女太监,放眼望去,宫女貌美,身姿婀娜,就连太监都是涂脂抹粉,穿戴更是一丝不苟,与那寻常公子竟无两样。他抬了抬手,在卫尧起身时,将手搭在他的左肩,亲和的微笑:“尧弟,几月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哪里热闹往哪里凑,看来本宫以后若要寻你,直接去热闹地儿便是了。” “太子哥哥说笑了,臣弟是听闻太子哥哥也来书院,特地来恭候。” “那便一道去吧。”卫子胥与他勾着肩膀走,如亲兄弟般,继续说:“前段时间本宫坐殿听审,见证了一桩大案,其中那位叫苏衍的女子让本宫印象最深,你可曾听过此人来历?” 卫尧目光炯炯:“看来太子哥哥与臣弟是不谋而合啊!” “哦?听你这意思,你是为了她来的啊!” “这个…一半一半吧!” 卫子胥挑了挑眉,心里岂会不知其心思,只是不好意思戳破,便装作信了。此时有几个侍从慌张迎上前,跪拜在地,“奴才拜见太子殿下、王爷。掌事大人已设下宴席,请太子殿下、王爷移驾。” 卫子胥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铺开了笑意,“早便听闻左卿才华横溢,是位奇才,容貌又是极出众的,本宫想会一会这位传说中的掌事大人可是很久了,今日来得正巧,那便去赴宴吧。” 言罢,众人脚尖一转,随太子往禅静院去。 左卿早早迎接在院外,不等太子走近,便已跪拜下去,“七善书院副掌事左卿,恭迎太子殿下、王爷。” 他的声音轻柔,与这满园春风仿佛融在了一起。 太子好似宝贝落在了地上,急步过去将他扶起,“先生不必行礼,本宫此次而来只是闲逛。” “这是礼数,应该的。方才卑职惊闻二位殿下驾临,立即命人设宴,备上陈酿,斗胆请殿下及王爷屈尊禅静院,一同饮酒赏景。”他虽嘴上敬他为尊贵,但这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出低人一等的模样。 “哦?”卫子胥不禁欢喜,“先生这儿还有好酒?” 左卿仍旧垂着眼帘,引太子入内。 一行人鱼贯而入,进入层层院门。路过桃花林,桃花未开,但开了很多不知名的野花,攀爬在桃树枝上,别有一番景致。太子不禁驻足观赏,并给予赞许:“先生果然情趣优雅,将此桃林打造的如此别致,实在厉害!”走到最后一道院门,远远瞧见里头的星汉阁坐落在高墙之内,又遥指着那座楼阁进行了一番美誉:“听说星汉阁是能匠宇祁亲手制的图,亲手给建起来的,果然不负盛传,还真是如仙阙一般,清雅脱俗,令人忍不住升起一丝敬畏之心啊!” 终于到了星汉阁,左卿特意在阁外的一片空地上架起木台,再铺上厚厚的地毯,四角压上熏炉,中间排开三张檀香案。丫鬟候在过道旁,太子入座后,立即上前斟酒,不时又有其她丫鬟端上蔬果酒rou。太子见了这些姿色不错的丫鬟愈加兴致大发:“先生眼光独到,就连丫鬟都挑选得如此灵动。说起这点,本宫可就差远了,东宫那群览殿可没这儿这般雅致,先生这座禅静院,从里到外,方方面面可真是如仙境一般,美得不可方物啊!” 左卿不慌不忙地起身作揖,“太子殿下折煞卑职了,卑职不过是个俗人,只是不想院子太过死气,才种了这满院的桃树,若殿下喜欢,卑职随时恭候殿下。” 太子饮了口酒道:“正合本宫意。”他挥了挥手,立即有位宫女跪行至宴席中央,呈上木盒,“此物乃雪山白莲,为吴国进贡宝物,今日造访,是为赠礼。” 卫尧看了眼宫女呈上来的东西,没忍住笑了一笑,心道:太子哥哥果然还是和那些俗人一样,想尽办法的要巴结左卿,好巩固自身地位!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墨斐为敌了! 左卿面对盒中白得剔透的雪莲,心中波澜不惊,但仍旧朝太子行大礼,“殿下隆恩,卑职感激涕零。” 太子心满意足地将他扶起,觉得差不多要进入主题了,转头对卫尧道:“你不是要找苏先生说话吗,时辰尚早,你先过去,待我与掌事喝完这壶茶再来寻你。” 卫尧哪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立即起身:“那臣弟便先退下了。”说着,视线又瞥向了左卿。面对两位皇室成员,他那脸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淡定的让人后脊背发凉。 他心里对这个墨斐的义子有着诸多好奇,也有诸多恐惧。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左卿似乎一出现在若水就已经是墨斐的义子了,常年深居书院,虽然只是个书院副掌事,却能在若水左右逢源,朝中百官也好,京都世家也罢,对他都是客客气气的,总不能是因着这层身份吧?歌弈剡还是墨斐的亲外甥呢,也不见得京都官员对他有多尊敬。想来,他是真的有本事,不然墨斐也不可能收下他。 过去那几年,墨斐势力迅速壮大,多半就是左卿暗中出谋划策。而今时今日,太子殿下突然找到他,看来是嗅到了什么变故。 卫尧不再多虑,行礼退下。 卫子胥屏退左右,放下手中的酒,试探他道:“先生早就知道本宫要来书院?” 左卿微微一笑:“太子驾临,哪能不惊动?” “先生拜在墨斐门下,为何还特地迎接本宫到你的禅静院,你难道不知本宫与墨斐素来不和?”太子面色仍旧和蔼可亲,可是言语之中尽是逼迫和猜忌。 “知道。” “那为何还与我接近?” “太子英明,应该明白我的心思。” 太子沉默了许久,突然大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先生慧眼!” 左卿颔了颔首,将此默认。 他又郑重道:“先生是个聪明人,本宫也无须拐弯抹角,今日至此,闲逛是假,来见先生你才是要紧。既然先生也有意入我麾下,那咱们敞开大门说正事。” 左卿慢条斯理的将一杯酒饮尽,此时从远处飘来枫叶,落在食案上,他随手拂去。深情之淡然,仿佛早已预测了一切。 卫子胥是容帝的第三个儿子,生母齐妃是宫里的一个女官,容帝将她纳入后宫也仅仅是因为皇后的一句戏言罢了,容帝对她的喜欢可远远比不上容貌倾城的皇后。而卫子胥出生的时候,太子卫臻已经是所有人的中心,他的降世并未引起宫里的轰动,甚至连容帝也不曾来看过几眼。 齐妃为子隐忍多年,终于等来了皇后和太子的离世。太子之位空悬,齐妃依靠墨斐的帮助,终于将儿子捧进东宫! 可是卫子胥不甘心被墨斐控制,多年精心布局,表面上言听计从,暗中却在拉拢官员,买通宫中将领。短短几年时间便将东宫全部墨党耳目铲尽,宫中守卫也是被替换的替换,收买的收买。可是墨斐又怎会不知他的动作,那些被替换的、被收买的人不过是他演给卫子胥的一场戏,真正的耳目早已扎根在宫庭,又怎能轻易动摇。 墨斐不杀他,或许是顾念几年的情谊,也或许只是觉得卫子胥不值一提罢了。 如今卫子胥和墨斐翻了脸,终于体会到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曾经还有墨斐拥护,三省六部皆信服,可是失去了依靠,那些曾经对他阿谀奉承之人,都开始背弃。他的身边除了齐妃麾下的几个忠臣,再无其他。 卫子胥终究还是年轻气盛,得罪了墨斐,恐怕这太子之位难以久留。 所以,他来了。 左卿想到这些,只觉得可笑。权位对于某些人来说比一切都重要,可是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一命抵一命的筹码罢了。 他脑海中突然闪现幼时父亲和母亲的面庞,院墙下的梅花树,还有哥哥们打闹在一起的画面。那时候一切都那样幸福,不必像现在这般,步步心机,拿命去算。 眼前的太子卫子胥,其实跟自己一样可怜。 左卿从回忆里抽身,只是扯了个淡漠的笑容:“太子殿下信任我,卑职感激不尽,只是…” 卫子胥的笑容戛然而止,紧张的盯着他。 左卿的食指无名指在案上轻敲,良久,终释怀:“殿下今时的困境非一日之寒,卑职需要时间。” 卫子胥松了口气,向他拱了拱手:“先生若能完成本宫心中所想,本宫绝不会亏待先生,以后,便拜托您了!”他将好处都明摆,以为这样更能让左卿摇摆。 左卿回礼道:“殿下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