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圣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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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耳塔十点熄灯,而现在靠近大门的宿舍和生活区域正灯火通明,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嘴里叼着烟,勾肩搭背的从电影院出来,有男有女,都是些陌生面孔,青春洋溢。酒馆外两个醉醺醺的姑娘一边咯咯笑一边弹着什么,我看了半天才意识到她们在用子弹代替动物骨头做游戏。矮个子姑娘应该是个护士,穿的是伊格洛夫表姐推荐的新版的裤装制服,上半身则是一件颜色艳丽的花背心,难看的有些可爱。高个子姑娘一看就是个文职人员,穿着高跟浅口皮鞋和军裙,满脸通红,发卡别在胸口,卷发乱的像一团荆棘。她们两个人都玩儿很糟糕,因此笑的更开心,你来我往的冲对方身上亲亲撞去。出于好奇,我忽然想看看酒馆里有什么,正好时间也早,于是拍拍口袋,确保重要东西都在,便放心大胆的走了进去。 胜利酒馆是瓦耳塔的三个酒吧之一,由玛琳娜·加沙诺娃和她的两个儿子负责管理。玛琳娜是帕罗亚人,年轻的时候是个泼辣的美人儿,跟莫利伯佳是从小的玩伴儿,到今天还和她以儿时的昵称相称。不少帕罗亚女兵也跟着莫利伯佳一起叫她加沙诺娃嫂嫂。她的丈夫和卡季卡是一个地方,早些年在卡扎罗斯学法律,还取得了律师证。他是国际共产的义务辩护律师,平时还会为左派报纸写点文章。在战争爆发前他作为共产前线的战地记者前往其他国家进行报道,回来之后就发现卡扎罗斯不仅取消了他的律师证,还把阿卡迪·加沙诺夫的名字放上了雇佣黑名单。加沙诺夫只好收拾行囊,打道回府,终于在一座名叫恩斯伊布列克的西部城市当教师这一年他刚刚二十二,距离遇见只身一人来到恩斯伊布列克学习打字和纺织的玛琳娜还有一年时间。恩斯列布伊克被占领时加沙诺夫被偷渡出来,在米加斯当上政委,玛琳娜和孩子们却被留在了占领区。玛琳娜先发制人,扮演起悲伤的寡妇,声称丈夫被不长眼睛的炮弹炸成一团血雾。一边在自家楼下经营酒馆一边偷偷为地下组织收集情报。加沙诺夫撑过了大多数战役,却在胜利的前两个月因为败血症死去。保安局从他的遗物里找到一封尚未寄出的信,落款为“一个满是罪过的丈夫和父亲”。彼时恩斯伊布列克早已解放,他却始终未能挤出时间探望阔别几年的家人。玛琳娜请人把加沙诺夫信里的照片放大后裱起来,在酒瓶的簇拥下挂在吧台后。照片里的加沙诺夫留了点胡子,瞎了一只眼睛,丢了三个手指,衣服厚重,下巴却暴露出他营养不良的事实。用悲伤又坚决的眼神望着镜头。相熟的军医告诉玛琳娜他们没有为加沙诺夫进行尸检。“没有必要,我非常清楚他死于什么。他死于战争,连绵不断的战争把他的灵魂击垮了,拧碎了,完全折断了,烧光了。他真是耗尽生命死去了。” “把他放这儿吧,我最亲爱的,最该死的,短命的英俊的丈夫,看看战争都对人们的脸做了什么呀。”玛琳娜在欢迎宴会上跟我们分享到,语气欢快说,“他大约是怕我嫌弃他才不敢回来吧。这个倔强的老蠢货,爱上他哪有那么难?我玛琳娜爱上别人又哪有那么简单。他一定是怕我,他知道我要狠狠的用扫帚揍他一顿,讨厌的家伙!什么政委,什么狗屁,我要给他好看!他觉得我会怪他。可我怎么会怪他呢。他是个好父亲,要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那些士兵。他知道我会照顾好我和孩子们,这个蠢货。他最不喜欢喝酒了,哼,他在信里说要我把他忘了。那我偏不,我要把他挂在这儿,跟他最讨厌的酒一块儿,让所有人都记得他。你听到了么,阿卡迪?”她忽然仰头大喊,好像要跟屋顶上的人说话,“我知道你不相信灵魂,你现在在天堂一定要被气死了吧!” 卡季卡觉得这是件非常浪漫的事儿。她爱他,所以要将他的照片挂起来永远铭记。她也怨他,所以她要报复他和酒呆在一起。 玛琳娜·加沙诺娃的孩子们都长得很漂亮,可惜一个因为在占领区缺少药物留下轻微残疾,没法当兵。一个被炮弹吓破了胆,一直在一家特殊的儿童疗养院学习。另一个大一点的儿子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没有入伍,而是和母亲以及残疾的哥哥一起cao持小酒馆儿。然而她能阻止儿子没法阻止女儿。玛琳娜的女儿们和mama一样的性子,一个要去卡扎罗斯学习法律,一个坚持要去军校,甚至直接找莫利伯佳和谢瓦尔德提交申请,先斩后奏,即便玛琳娜百般阻挠也不罢休,逼的母亲最后只得妥协。 “她和你一样,都很勇敢。事实上我们小时候你一直都是更无畏的那个,带着十三块钱就一个去追寻梦想。”莫利伯佳在玛琳娜的女儿离开拉瑙卡前往首都军校的那天安慰道。 “我为那个梦想付出了代价。我吃了很多苦,栽了许多跟头。难道mama想要保护孩子有错么?”玛琳娜说。 “当然没有。”莫利伯佳说,“可是想想看,如果你不离开,你也会为不离开付出代价。我们总是幻想另一条路更好,但其实都同样坎坷。” 胜利酒馆比其他两个酒馆加起来都要大,有四层楼,一楼和地下室是社交场所,四楼是杂物和临时卧室,给偶尔要在这儿过夜的人休息用。三楼则是几个被隔开的,隔音效果相当不错的小屋子,使用两个小时需要支付一块钱。我走进屋子里时正看到柳德米拉在舞台上唱歌。她漂亮的要命,打扮的像个电影明星,红色的裙子外披了一条白色的刺绣披肩,腿上的丝袜闪闪发光。她的歌声非常动人,动作也优雅的不得了,脖子上的串珠项链晃的人睁不开眼睛。我听不懂她在唱什么,却还是被深深吸引。 “她在唱什么?”我抓住一个热泪盈眶的男军官就问。 他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好半天才说了一个词儿,我没有听懂,两人面面相觑。好在很快另外一个级别更高的军官来给我们解围了。她将那个词儿重复了一遍,接着翻译道:“就是罗斯奇亚语里送别的意思。” “你们是罗斯奇亚人?” 她指了指自己肩章,我注意到一边是和我们一样的三股叶,另一边则是南十字星和双剑---罗斯奇亚人民军的标志。这支部队原名罗斯奇亚反抗军,由卡季斯·维尔亚带领的地方武装力量。罗斯奇亚是一个位于米加斯和卡扎罗斯之间的小地方,类似于帕罗亚,有独立的语言和不太一样的文化系统,人种上来说更接近我们,文化上来说则更接近卡扎罗斯。和拉瑙卡一样,在过去的一百年来几度易主,甚至短暂的独立过。作为米加斯的少数民族,大多数人对他们都怀有些莫名的敌意。罗斯奇亚人也很少主动和我们接触,并且被排除在政治体系之外,甚至出现过几次暴力冲突。维尔亚创立这支队伍早期的想法是三个,反米加斯,反卡扎罗斯以及罗斯奇亚独立。然而在二十多年前,罗斯奇亚被卡扎罗斯占领,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恐怖统治年轻的维尔亚很快意识到首要目标应该是和米加斯人一起对抗卡扎罗斯。这点得到罗斯奇亚人民的支持,短短一年,罗斯奇亚反抗军的人数翻了七倍,开始向卡扎罗斯人发起了声势浩荡的反攻。罗斯奇亚人骁勇善战,对敌人绝不手软,以游击队的形式作战,维尔亚的许多命令都处于道德灰色地带。比如她抓到了一帮加入卡扎罗斯军队的罗斯奇亚人,其中有几个人被指任为曾帮助卡扎罗斯宪兵逮捕亲米派和左派罗斯奇亚人。维尔亚不经过任何审判,将他们就地处决。“血脉和血脉不应该相互屠杀。”她义正严辞的在保安局高层面前解释,“他们犯下的罪应该由这是罗斯奇亚人自己的正义解决”。胜利后维尔亚依然要求独立,于是米加斯新政府派出莫利伯佳作为民族团结平等代表前往谈判,我不知道是两人同样作为数量稀少的女性领导者的惺惺相惜在这场会议中扮演么怎样的角色,总之维尔亚决定做出退让,暂时不在要求独立,而是将罗斯奇亚更名为米加斯罗斯奇亚自治区。她提出了一系列要求,包括但不限于保证每年人民委员会里至少有两个罗斯奇亚人,将罗斯奇亚语纳入自治区初级教材必修课程,正确认可米加斯和卡扎罗斯在历史上对罗斯奇亚人民的暴力压迫和不公平对待,保证罗斯奇亚政府和部队里的米加斯人不超过罗斯奇亚人的一半儿。还有一条不少人觉得有些得寸进尺,她希望能在二十年后进行一场公投决定罗斯奇亚的未来。。 “你认识她么?”罗斯奇亚女人盯着柳德米拉问我。 我点点头,“这是柳德米拉·维诺格拉多夫中尉,我们是战友。” “维诺格拉多夫.....这不是个罗斯奇亚名字,”她若有所思。 “她的母亲是罗斯奇亚难民。”我解释道。 “她的歌声很美。”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 正在这时,舞台上的柳德米拉看到了我,她惊喜的“诶“了一声,“姑娘们!”她摊开手指向我,“让我们为赫塔·恰尔洛夫喝一杯!”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的身上,我能感到我的脸和耳朵涨得通红,如果不是加沙诺娃把我安置在靠窗的小圆桌边,我一定会挂着僵硬的微笑,站在原地几分钟都没法动弹。 喝完第一杯酒后,柳德米拉结束了表演,挤开向她赞叹的人群来到我身边。“稀客呀,赫塔。你怎么来了?贝卡她们呢?” “我一个人来的。” “我猜也是。”柳德米拉叹了口气,伸出手,下一秒,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递上一根儿点燃的,玫瑰滤嘴的女士香烟。他长得非常美丽,眼皮上有淡淡的蓝色脉络,像个贵族少爷,正是柳德米拉喜欢的模样。“她们几个都被敏斯基缠上了,真是倒霉,估计现在还在赶文章呢。”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我说,“他给我送了一束黄玫瑰,我也没搭理他。他应该正躲着我呢。你呢,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罗斯奇亚解放纪念日,”柳德米拉举起杯子,隔空向另一头儿的罗斯奇亚军人干杯,“她们是来参加特训学习的前游击队队员。没想到我还记得那些歌儿。” “你唱歌很美,柳夏。” “谢谢你,亲爱的。你也应该多唱歌,我知道你喜欢。音乐是很有力量的。”她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来吧,喝一杯,醉酒的人都是歌手!” 我们刚喝完第一杯的时候柳德米拉就被罗斯奇亚人“借”走了。我也终于找到机会正大光明的观察胜利酒馆。这儿比我想象的要干净的多,只是略微有些拥挤。一楼是为了社交,地下室是为了放松,二楼则是为了享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酒馆的常客贝卡提过楼下的装修更加漂亮,简直像个小沙龙。加沙诺娃和儿子在军官之间来回穿梭,安排招待们收拾桌子和上菜,时不时低头和某个士兵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我猜小加沙诺夫大约是有点喜欢那个胖乎乎,满脸雀斑通讯员,因为他一直想方设法假装送些免费的食物和酒给她。加沙诺娃和儿子负责管理,并不会做太多杂事儿,真正的工作cao劳都由那些半假释期间的战俘和隔离区的男人完成。我数了数,光是这层楼,就这儿至少有六七个战俘。他们穿的都是有编号的制服,胳膊上也套了个绿色的假释纹章,看上去非常可悲。这群战俘都很年轻,每天从早忙到晚,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兢兢业业,不敢去想违抗的代价。还有几个年纪稍大一些的男人,大概可以被称作“年轻的父亲”。他们都是带着孩子和弟弟住在拉瑙卡隔离区的“流离失所者”:在占领期间跟着卡扎罗斯军队一起移居到这儿的平民。战争结束后,米加斯政府发现百万卡扎罗斯平民居住在米加斯的土地上。他们并没有直接参与战争,但间接的通过各种方式支持政府恬不知耻的扩张行为,心安理得的享用着通过剥削米加斯人民得来的利益。他们大多过的相对富裕,廉价雇佣了不少米加斯人当仆人。 我面试过一个士兵,她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她想去隔离区复仇:她的父母曾被强迫为一对儿卡扎罗斯教师夫妇工作,园丁和女仆。薪水很少,主人苛刻而傲慢,连他们的儿子也是“屁眼里插了根金棒槌的贱货”,对仆人的孩子动辄打骂,称她为“吃垃圾的母狗”。士兵谈到童年经历时年轻的脸上满是平静的仇恨,“我是幸运的,我们没有失去任何人。这些侵略者可以轻而易举的殴打,强jian,杀害他们的米加斯仆人。我们是法律上不被存在的难民,你能想象么?在自己的土地上。”她说,“我不认为平民无罪。卡扎罗斯人是我们永远的不可调和的敌人,我们不会停止对他们的仇恨。我会带着胜利者的严厉和残忍对待他们。平民,女人,孩子,他们同样有罪,同样应该为侵略负责。”她说到这儿时我低头看了一眼资料,她是塔什季诺科人,二十一岁,也就是说她七岁起就在占领区生活了。我告诉她我也是在占领区长大的孩子,只不过拉瑙卡要贫寒的多。“这不太一样,”她用冷漠的语气回答,“拉瑙卡的卡扎罗斯人都是士兵,仅仅仇恨他们很容易。塔什季诺科更富庶,卡扎罗斯人以平民居多。你可以清晰的看到那些平民是怎么看待米加斯人的,是怎样狂热的支持他们疯狂的领袖和暴行的。他们打心眼里认为我们生来就是奴隶,从家庭主妇到神父,从邮递员到科学家,每一个都这样认为。我们的生命和尊严没有意义,不过是为他们繁衍兴旺提供的土壤。” 经过一番争论,我们一致决定还是让她去隔离区比较好,至少那里管理更加严格。如果被分配到被托管给米加斯的卡扎罗斯领地,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来。“我会给那边的指挥官写封信,让她们盯紧她。”莫利波佳说。 “上帝保佑,我可不希望在军事法庭上看到她。”柳德米拉说,“我的意思是,咱们都会淘气,但她看起来真的会弄出一场没法收场的闹剧。” 卡季卡点点眼镜,“柳夏,准确地说,我们的“淘气”是在政府允许范围内的。他们是政府财产的一部分,体力劳动,脑力劳动,乃至生命都属于国家资产。我认为我们对于这位年轻姑娘的担心主要来自于她可能不知道该如何保证财产的长久使用。” 柳德米拉了然于心,笑着表示赞同:“还是费多申科医生会说。”她冲卡季卡眨眨眼:“我就喜欢你帮我们开脱的样子。” “我们会停止仇恨么?”贝卡问,“说真的,我们真的会么?” “总有一天。”卡季卡确信。 柳鲍芙嗤之以鼻:“我们这一代人?不可能了,下一代吧。” 少数非自愿被迫移民到米加斯的卡扎罗斯人(比如米加斯裔卡扎罗斯人)被顺利遣返,回到家乡。紧接着,我们的女总统借着“女性更好管理,不容易出现暴力事件”,将女性和大多数三岁以下的孩子遣送回卡扎罗斯帮助战后重建,留下丈夫和年长的儿子被扣押在隔离区。新政府调查统计,如今隔离区的家庭,大多数都是在战前为占领区政府服务的文职人员,以教师,警察,医生和公务员为主,并且不少收到过压迫占领区原居民的指控。 相对于一般战俘来说,他们的生活环境要好太多了,不仅可以亲人住在公寓里,也能享受到更多的自由。这些人白天需要用体力或是脑力劳动支付卡扎罗斯欠下的巨额赔款,穿的是相对看起来更平民一些的制服,袖章是扎眼的黄色,没有编号而是各自的姓名。少数运气好的会被送到瓦尔塔的酒馆工作,至于干些什么彼此心知肚明。这是一份好差事,只是被摸几把,亲一下,就可以得到不少消费,否则就只能像其他人一样生活拮据了。相对来说,有特殊技能的,比如医生,电工,木工,教师,过的都还算不错,但来钱远没有在酒馆上夜班来的快。我每天早上上班前都会看到他们从隔离区排着长队走向拉瑙卡市中心和瓦尔塔,每个人都低着头,满脸颓废,毫无生机。 独自喝酒的军官总是会吸引注意。很快,几个非常年轻姑娘拿着一摞传单向我走来 ,皮肤被晒成健康的浅棕色,肩膀宽阔,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肌rou结实的精瘦小臂和脏兮兮的胳膊。她们没穿军装,又浑身机油味儿,以至于我刚开始以为她们是贝卡手下的军械兵。等走进后我才看到这些姑娘穿的是深蓝色的连体工装和胶鞋,有几个甚至在头上围了花头巾,一副农民打扮。 她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清了清嗓子,下意识的咬了一下嘴唇,向前一步,背书似地跟我说:“你好,长官。我们是来自莫罗多伊的全农盟成员。” “全农盟?” “全米加斯农民联盟。”她指向自己胸口的谷物和拖拉机纹章,“我们是莫罗多伊分布的青年代表。” “莫罗多伊,来这儿很远吧?” “三个小时火车,两个小时汽车呢!”一个宽下巴的姑娘插嘴道。 “闭嘴,乌靼。”她身后的女孩迅速把她拉回去,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满脸希翼的看着我和那个最早说话的姑娘。 “孩子们,你们有什么事儿么?”真奇怪,我明明只比她们大几岁,却好像已经是她们的母亲了。 “我的名字是帕拉斯科维娅·缇玛谢娃。不过大家都喊我帕莎。这是娜塔莉娅·柯什修柯,乌妲利娜和她的jiejie斯维特拉娜·科沃尔达卡和叶夫根尼娅·埃柳叶娃。” 说完这段话,帕莎紧张的喘了口气,脸色微微发红。她叫我想起年轻的柳鲍芙,总是冲在第一个,充满激情。我站起身,一一和她们亲吻脸颊,“您好,各位。欢迎来到拉瑙卡。我是.....” “我们知道你是谁!”插嘴的姑娘乌妲忽然激动的大喊,把我吓了一跳,“我知道你是啥!你是杀了三百六十七个卡扎罗斯人的狙击手恰尔洛夫!你和丽百卡·斯米尔诺夫一起在卡基米尔杀了巴痕洛伯格的屠夫约瑟夫·佩莱勒茨!你们在雪地里埋伏了两天,整整两天,只有一点面包。一点一点接近,从四百码爬到一百五十码。你甚至不知道那头猪长什么模样。他们为了防止被狙击手看出谁是军官,都把军衔遮住了,狡猾的东西。但你们更聪明,你和斯米尔诺夫观察了很久,一直等到他脱下手套,四根手指!他有一只手只有四根手指。还有一次,你在独自作战的时候看到一个宪兵站在十字路口。这只有一个原因,他要指引部队进入新的位置。你通过他张望的方向获得了情报,砰的一枪把他打死,然后将他丢到了一边,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他。你带着信息回去报告,我们赢了!我们在布痕洛伯格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乌妲利娜·科沃尔达卡,难不成您想当一个历史学家?”我佯装震惊的调侃道。 “不!我要当狙击手,像你一样!” “乌妲,别闹了!”斯维特拉娜皱着眉头阻止她接着说下去,“抱歉,中尉女士。我的meimei是您的忠实崇拜者,她还收藏了您被采访的那份杂志简报。” 乌妲利娜在身后几乎是跳起来,用手比划报纸的形状,高喊:“拉瑙卡的光荣女儿,米加斯的人民英雌,赫塔·恰尔洛夫,带领她母亲的兄弟和父亲的姐妹为祖国战斗。截止今日,她已经击杀了两百名卡扎罗斯敌人!” 我急忙哀求她小声点,先请几个姑娘坐下再说。 “你们成年了么?”我挥手叫一个绿袖章过来,“能喝酒么?” 乌妲利娜刚要点头,被斯维特拉娜截胡,“我们喝汽水就好,谢谢您。” “五杯汽水,一碟腌rou,要大份的,水果馅饼,你们这儿最大的谢谢。” “您太破费了,我们吃不完的。”帕莎说。 “没事儿,可以带回家嘛,这么冷的天,也不会坏。”我转头问绿袖章,“记下来了么?“ 绿袖章是个细腰大眼睛的年轻男孩---最常见的那种年轻战俘。他鞠了个躬,拖着脚步往楼上走去。花围巾的叶夫根尼娅激动的推了推斯维特拉娜,冲绿袖章离开的背影挤眉弄眼,两个人笑作一团。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么?”我问。 帕莎递给我两份海报,能看出来是她们自己刻,自己印的,但是完成度相当高,颜色也非常鲜艳。第一张上欢了穿着不同民族服装的女人手捧各种粮食和农作物。戴头巾和黑帽子的圆脸的中年帕科拉斯科农妇,扎了两个长长的麻花辫,怀里抱着满满的麦穗。竖领衣服上绣满鲜花的马甘斯克女人探头看胸前有子弹带的帕罗亚少女手中的小羊。红色刺绣背心裙,头带红色毛绒帽子的罗斯奇亚女人头顶果篮,微微侧身,眼神落在画面中央。七八个女人簇拥在最中间一个连体工作服,短发外扎了蓝手巾的女人,手里是被着重勾勒的面包。她们看起来很高兴,红光满面,手挽着手,挤在穿工作服女人旁边,似乎在庆祝些,卧槽大约是画面下方丰盛的蔬果和食物。这幅海报的上面有一行字:“女性是农场的重要力量!下面则是:用劳动得来的丰收庆典民族团结。 “画的很好嘛。”我说。 “我们做了两个月才做好!”帕莎骄傲的说,“喏,这个马旦斯克姑娘是乌妲照着您画的!” “帕莎!”乌妲气的推了帕莎一把,“你说了不会告诉她的!” 我看了看,那姑娘确实和我有点像,不禁也笑出了声。第二幅海报相比之下要简单得多:肌rou结实的短袖女人站在一台联合收割机上,满脸笑容。身后则是另一个驾驶拖拉机的女孩扬起手帕。配文呼吁:女孩们可以开坦克,当然也可以开拖拉机!更多的女性为机械化农业!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暖意。“你们都是拖拉机手?”我问。“你们认识帕莎·玛门鲁科娃?” “没错!她是我们的队长。她来这儿出差,把我们都带上了。”斯维特拉娜说,“她想带走一百个男人为开春做准备。您知道的,我们要做表率,在劳动节之前完成至少两百公顷的开垦任务。” “她去找柳鲍芙·波利索娃·费拉托夫大尉了。您知道她么?据说她才是瓦尔塔的一把手!”乌妲热烈地拍打着自己的jiejie,“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多蒙涅娃?她告诉我费拉托夫大尉是最早一批女兵!” 我伸手捏住乌妲红扑扑的脸颊轻轻摇晃,“小书虫乌妲,我还以为你多了解我呢。连我是费拉托夫带出来的士兵都忘了。” 乌妲利娜尖叫一声,扯下头巾遮住脸颊,缩进椅子里哼哼唧唧起来。 帕莎看了乌妲利娜一眼,回头对我说,“抱歉,恰尔洛夫长官,乌妲才十四岁,请原谅她,她真的很崇拜您。” “这有什么?你们本来就是孩子呀。” “但我想请您把我当成年人看,”帕莎诚恳地说,神情严肃,“我想请您听听我的提案。这件事儿对国家和女性都至关重要。” 果然跟柳鲍芙一样,我心想,示意她接着往下说。“我记得莫罗多伊的农民主要以女人为主吧?” “您说的没错。”帕莎胸有成竹地回答,“自从玛门鲁科娃三年前在莫罗多伊成立了世界上第一支女子拖拉机队,我们作为莫罗多伊的总部,已经有十三个女子拖拉机队和联合收割机队伍了,占茨维诺农民受训人数的百分之八十。并且我们做的并不比男人差,一个能熟练cao作机器的的女人平均可以在一个周期里完成一点七二公顷的工作,比规定平均值高出百分之二十。我们训练成年女性也训练年轻姑娘,最老的联合收割机驾驶员已经五十一岁了,而最小的拖拉机手,”乌妲利娜举起手,“才十四岁。就在我们说话的此时此刻,整个莫罗多伊就有六百一十二名女性在接受联合收割机驾驶训练,一千三百二十一名女性在接受拖拉机驾驶训练。我们不仅在速度和质量上具有优势,在减少预算方面也完成的相当不错。玛门鲁科娃教导我们如果想让机器工作顺利,就要爱护他,珍惜他,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他,否则会因为配件损耗而浪费一大笔开支。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成本也比其他人低百分之二十,莫罗多伊已经是两届集体英勇劳动奖章的获得者了。当然,我们也有自己的问题。由于重机械部分的工作大多被女人包揽,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健全男人宁可在家坐着也不愿从事过去女人的工作,比如牲口看护,挤奶,和其他轻型体力劳动。我们尝试说服过他们很多次,即便把他们拽到牛面前他们也要消极抵抗。有些母亲和父亲甚至不愿儿子们加入全农盟。” “他们不敢冒险让自己金贵的儿子被分配去采果子,做果酱,被女监管员呼来喝去。”斯维特拉娜咯咯发笑,“一群懒虫,还不准我们说了。”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叶夫根尼娅冷不丁的插进来,语速飞快,显然已经在脑海里重复了好几遍:“这种行为是十分具有代表性的。在米加斯文化中,土地和牲口由男人代代相传,和女人一样,属于他们财产的一部分。在农业社会里,人们习惯性默认生产的权力和资产都集中于祖父和父亲手上,女性是被排除在外的,应该将更多的精力集中于为家庭和孩子服务。即便是在相对平等的时代,夫妻互相协助,男人都是客观意义上和法律意义上的土地的所有者和支配者。”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们将土地比较母亲,将自然和女性相连,作为文化和男性的对立面。女性cao作重型机械在土地耕种就成了大逆不道的事儿。”我回忆起卡季卡在一次会议上的发言,重复道。 叶夫根尼娅喜出望外:“没错!没错!就是这样!” “所以我们来要男人了。”斯维特拉娜笑道,“一百个都有点不够,分到各个农庄里也只有二十个左右,好在伊纽瓦那边也会借一些人。” “听上去你们过的很不错,那么你的提案的是什么?”我好奇的问。 “莫罗多伊做的很好,但是其他地方做的并不好。”帕莎回答,“热尼娅,该你了。”她对叶夫根尼娅说。 叶夫根尼娅颇有点卡季卡的作风,讲话一板一眼,措辞很书卷气,有点害羞但越说越胸有成竹,“正如我之前所说,许多地区并没有完全接受全农盟的存在,依然不相信女人和男人一样能干,一样有资格劳动,收到同样的报酬。几个问题尤为严重的地方,如您所见,被我们在宣传画里暗示出来了,马旦斯克,帕科拉斯科和罗斯奇亚。”说到这儿时她抬头紧张的瞟了我一眼,“无意冒犯,恰尔洛夫长官。” 我耸耸肩,“这有什么,亲爱的,我非常清楚我“母亲的兄弟”是什么样的人。” 热尼娅接着说:“他们大多依然相信男女分工,包办婚姻。即便新政府要求训练更多的女性拖拉机驾驶员,这些地区真正驾驶拖拉机的女性也不到总人数的百分之七。一个持有驾驶证,完成驾驶训练的女人却无法驾驶机械,为什么?因为男人会吩咐她们去端茶倒水,负责后方补给,把机会让给男人。您知道玛门鲁斯科为什么强调一定要创立女子拖拉机队伍么?” 我摇摇头。 “因为当她完成拖拉机驾驶训练后,没有一个拖拉机队伍愿意接受她。男人们认为女人只会拖后腿,队伍得不断停下帮助她们。和玛门鲁科娃同志一起毕业的三十二个女子小队,到了一年之后只剩下一半儿不到了。农场监管员只给她们最差,最基础的拖拉机,并且是以租赁的形式,连燃油,备件和补给都只能等男人剩下才能用。当女人们还在争抢谢里雅宾斯克c-60的时候,男人就已经用上了ChTz的c-80。”见我一脸迷茫,她解释道:“c-60是最早的拖拉机型号,马力很小,大概只有五十多。您应该见过他们,战争时期会用c-60来拖大口径枪。c-80则是封闭式机舱,牵引力,性能和动力都有显著提升,有拖拉机,升降机,甚至还有专门为沼泽地区设置的宽阔轨道变种。” “除此之外,大多数村民也反对让女人驾驶机械。,我不会允许我的妻子满身机油,,您一定还 记得这个口号。当初是让车间女工回家,现在则是让女驾驶员回到更低水平的体力劳动。我们甚至听说会有农妇站在拖拉机前以死相逼,不愿被女人玷污土地。”叶夫根尼娅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声音颤抖,“莫罗多伊的年轻人很幸运,已经不会遇到太多这样的麻烦。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在那些地区,同样的歧视和孤立还在发生。我们希望您能动员军官支持我们的提案,派遣莫罗多伊全农盟的青年成员前往这些地区监督地方政府落实农业性别平等条例,帮扶在机械农业中被忽略的女性。我们深切的相信这件事儿不仅对提升农业出产效益有帮助,也对提高女性权利有益。太久太久,世界都告诉我们机械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复杂产物,应该留给男人钻研。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更细心,记忆力更好,更知道如何保养器材。今天她们学会驾驶拖拉机,明天就可以挑战cao作机床,谁知道呢?也许下一个工业发明家就会是我们!” 叶夫根尼娅说话有点像敏斯基,一板一眼,有很多冠冕堂皇的“高级词汇”。我想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非常正常,甚至有点可爱。她有满腔抱负,热情似火,一定提前准备了很久,生怕我把她当个黄毛丫头,不认真考虑提案,想用这些“大词儿”让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思索片刻,想了一个不错的主意。“我觉得很多人会对你们的提议感兴趣。我会跟其他军官聊聊这个问题,尤其是莫利伯佳。你知道她么?”从她们激动的神情来看,我猜答案是肯定的,“如果可以,我找个机会,让大家聚起来,请你们给我们再讲一次?好么?对了,玛门鲁科娃知道你们在弄这些么?” 帕莎点点头,就是因为知道,她才把我们带来的。” “那好,你们现在住在哪?”我问,“我会联系你们的。” “我们就住在拉瑙卡胜利旅馆,您告诉前台我们的名字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把馅饼和腌rou全都吃的一点不剩。她们跟我讲了很多农村的故事,让我一会儿想家,一会庆幸已经长大。这些姑娘都很穷,事实上莫罗多伊一直都是个又穷又冷的地方,和拉瑙卡一样。我问她们为什么要加入全农盟,叶夫根尼娅告诉我她是为了更好的教育,全农盟成员可以申请奖金,她已经快完成高中学业了,明年准备读大学。 “你想去国立农业大学么?” 叶夫根尼娅摇摇头:“不,我要去罗斯奇亚机械大学。” “那儿很偏远的。” “没错,所以她们需要我。“ 斯维特拉娜还没有想好以后要干嘛,她和meimei加入全农盟只是为了有个地方住,而家里的醉鬼父亲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乌妲利娜不同意jiejie的观点,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梦想。她要参军,而全农盟成员报考军校是有优势的,更不用说她这样偏远地区的姑娘。“也许我会在全农盟里呆一辈子,以后当个事务员,反正我很会画画,字儿写的也还。”斯维特拉娜笑眯眯地调侃道,一把搂住帕莎,“陪你一辈子好啦,帕拉斯科维娅·缇玛谢娃。” “你要一辈子留在莫罗多伊么?”我问。 帕莎点点头,“我是被玛门鲁科娃收养的。莫罗多伊是我的家,就像拉瑙卡是您的家一样。我知道当兵很光荣,但农民也一样。工人,农民,士兵,”她用的都是米加斯语的阴性复数形式,“新时代的圣三一。莫罗多伊是米加斯重要粮食储备地区,我们要喂饱这个国家百分之三十的人口呢。对我来说,这足够我忙一辈子了。”她顿了顿,满脸希翼的笑起来,又变得像个孩子了,“我没开玩笑。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些东西。不信您问她们,我经常对着金灿灿的麦田和向日葵地傻笑,心里想这些东西能做成多少面包,榨出多少油啊!我是挨过饿的,看着一袋一袋的粮食被送到全国各地,我心理一下子就踏实安稳了。” 我记忆中丰收的场景可不是这样。我十一岁那年,父母最快乐的时候。父亲不喝酒也不骂人,母亲喜气洋洋的腰上扎一条红腰带,两人一起在田里忙到天黑,而那甚至不是我们的土地,收成也不属于我们。我们这些小孩则满村跑,帮果农和渔夫打下手挣点零嘴儿,可能是几个烂苹果,也可能是几条太小的,卖不出去的鱼。丰收结束后的第一个晚上,父亲大喝一场,带我和弟弟去森林里打猎,他远不如我的外祖父,但依然能称得上是个合格的猎手。我们最幸运的一次弄回来了一只小公鹿。它并没有马上死去,而是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纤细的腿无力的在土地上滑动。多漂亮的眼睛,睫毛那么长,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它好害怕,苦苦哀求,是童话里帮助过萨列维奇·伊万的小鹿。“放过我,萨列维奇·伊万,放过我。有谁比你更知道我以后会帮助你呢?”萨列维奇·伊万放过了小鹿,可我不行。父亲逼着弟弟开枪打死小鹿,告诉他这是我们今年冬天所有的rou。弟弟不敢,弟弟太小了,还在尿床。父亲生气,骂他是个娘们儿唧唧,婊子养的畜生。“开枪,尤里!开枪!你没听到我说话么?”父亲把比弟弟还高的猎枪塞进他手里,“你想让我把你留在这儿冻死么,你这个孬种!”弟弟开始哭,和小鹿一起,呜呜哭个不停,根本抓不住枪。我再也忍不住,抓起猎枪对准小鹿,扣动扳机,“碰”的一声,烟雾弥漫。小鹿死了,耳朵下面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孔,渗出油亮的血来,眼睛还睁着,身体却软了。下一秒我就躺在布满霜和薄雪的地上,眼前是繁星点点的夜空,耳朵嗡嗡作响。我的脸和嘴都很疼,一定是裂开了,因为温热的液体很快就进喉咙,渗到衣领里。弟弟哭的更大声了,压在我身上,被吓得够呛。我不得不忍着疼痛起身安抚他,否则下一秒他也会被父亲一巴掌扇倒在地。“他妈的母狗!”父亲醉醺醺的吼道,“一对儿狗崽子!早晚有一天把你们都杀了!”父亲用枪托揍我,边揍边踹,警告我不准在碰他的东西。他并不只是反对女人碰枪,也恨我居然敢阻止他对自己的孩子行使恐惧教育。起初很痛,不过很快我找到方法,知道怎么用衣服最厚德地方去接他的靴子和枪托的木头。他像溺死邻居家不要的猫崽子一样抓起弟弟,把他摔到一边,按在雪里,大吼大叫,一直到我们都不敢作声才停下。我们小心翼翼,一瘸一拐的跟在父亲身后,互相牵着手,给对方一点可怜的安慰。小鹿的头从父亲的肩膀上软绵绵的垂下,我杀死的猎物。他又圆又亮的眼睛望着我,没有幸灾乐祸,只有悲悯和同情。就这样,父亲带着他的三个暴力受害者回到家,母亲一眼就知道我们挨了打,又冲我们踢了几脚,趁父亲不注意小声骂我们邋遢。“你要怎么嫁人?连你的弟弟都照顾不好?连你爹都要揍你,你以后的丈夫得把你打死。”她小声咒骂,抓了一把炉灰抹在弟弟脸颊的伤口上,“小短命鬼,别做这幅死样!“她对弟弟说,“当儿子的,哪有不挨打的?” 说真的,我很庆幸我长大了。我也很高兴农村的生活不再像我记忆中的那样,不再是永远吃不饱的拮据,过量的酒精和习以为常的暴力,而是欣欣向荣的生产劳动和尊严。 “那你呢?“我问始终没开口的娜塔莉娅,“你想干什么?” 娜塔莉娅笑得很腼腆,比了个无所谓的手势,拍了拍身边的斯维特拉娜。好脾气的活泼姑娘冲她做了个鬼脸:“长官,娜塔莎不会说话。不过她特别聪明,联合收割机开的顶呱呱,去年一个季度完成了咱们百分之三十的工作!” “那我可要敬你一杯,为我每天的面包。“我站起身,郑重其事得说,“柯什修柯女士,感谢你!” 娜塔莉娅咯咯发笑,臊的满脸通红。羞答答的跟我碰杯,一饮而尽。 天色晚了,这群姑娘们开始打哈欠,我们准备分别。叶夫根尼娅转了两圈之后还是没忍住,趁我结账的时候跑去找那个大眼睛的绿袖章。我低下头时她还在寒暄,等我再抬起头她就已经开始跟他拉着手站在门外说话了。 “叶夫根尼娅恋爱了。”斯维特拉娜笑的像只狐狸,“完啦,帕莎,咱们给她准备的行李箱不够大,没法把她的男友也装进去。” 帕莎翻了个白眼,“自从热尼娅见过咱们机械师的那只老狗之后,她就对“一个可以随便呼来喝去的男人”这个概念爱的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的机械师也有个战俘?”我问。 “嗯哼,她是前坦克手,退伍之后回老家当机械师了。” “奥尔加·斯塔汗诺娃?” “您认识她?” “认识?我们当初身上的跳蚤都快成一家人了。”我哈哈大笑,“她过得好么?上一次收到她的信息时,她说她怀孕了?” “她过得很好,有一对儿双胞胎,两个女孩,杜莎和马特柳卡,每天晚餐后都带着孩子们和那只老狗散步,还在全农盟活动中心开办了机械维修夜校。” 看来奥尔加真的坚持称呼她的战俘为老狗。倒霉的家伙,谁叫他非要冲她吐口水呢? 告别时我和她们一一拥抱亲吻,保证我们很快就见面,“告诉奥尔加她的朋友们向她问好,让她回来看我们。还有你,帕莎!”我揉搓着她的头发,“亲爱的,柳鲍芙会爱死你们的。还有这些宣传画,”我拉过乌妲利娜,从她的怀里抽出丰收的那叠,“我就留下啦。我的同事会很喜欢的。”别人我不知道,谢瓦尔德肯定赞不绝口,要好好珍藏。 “谢谢您!”乌妲利娜走出几步,最终下定决心,转过身飞扑进我怀里,“谢谢您!谢谢您!”她紧紧抱住我,不断重复,体温热得惊人,好像抱着一只火炉。“赫塔·阿纳托利耶娃·恰尔洛夫。您是我的英雌!您不敢相信我有多爱您,您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只有五英尺出头,一定可以听见我扑通扑通的心跳。 走在路上我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原来我们这些听着少女沙皇,勇敢的莫雷夫娜,美丽聪明的瓦西里莎长大的姑娘,竟然也成为了其他姑娘们的偶像楷模。我还记得赫塔·帕尔洛娃第一次飞行那天我有多骄傲,为自己叫赫塔,也为自己是女人。赫塔·特鲁瓦获得一级勇敢勋章那天我们在战壕里的收音机前哭的泪流满脸,互相拥抱。卡季卡很别扭的坐在一堆沙袋上面,灰头土脸,只有被镜片遮挡的眼圈和牙齿还算白净。她给我们念报纸,在战火纷飞的间隙,念特鲁娃在伟大的特罗捷列礼堂里的进攻克里瓦动员演讲。特鲁娃只剩一只胳膊了,声音激昂,带着颤抖的哭腔。我现在还记得她的那段讲话;“不要为我的授勋庆祝或是震惊。看吧,世界,更多的米加斯女儿会跟随我。战火铸造我们的生命,燃不尽心底的爱和希望。昨天我们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是姐妹,但今天我们战士。我们不是受害者,而是历史的见证者,命运的缔造者,祖国的捍卫者和自由的守护者。我们传递和平的双手紧握防卫的武器,在历史的编年史上用鲜血和泪水铭刻我们的故事。长期以来,米加斯人生活在苦役和压迫中,然而我们不会屈服,卡扎罗斯人的暴政只会燃起米加斯人心中解放和抗争的火焰。前进,亲爱的同志们!前进,我的姐妹们!团结起来,米加斯人,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的胜利是必然的!粉碎卡扎罗斯人的铁链和枷锁,冲向自由和平等的道路!荣耀属于祖国,荣耀属于米加斯女性,荣耀属于我们!胜利也属于我们!前进!米加斯的女战士们! 不论未来的文学家如何评论,我都认为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演讲之一。 那时候我们从不太希翼成为英雌,从不曾渴望荣光和褒奖。活下去,活下去,我们只有这一个念想。“卫国战争英雌”这个称号离我们太过遥远,以至于接受采访时我们被镁光灯照的愣里愣气,笑的非常难看,把贝卡气的够呛。我的心砰砰直跳。那些报纸,记者,远在首都的领导,莱勒诺夫夸赞我们是祖国的骄傲时我都不曾如此激动。我甚至认为哪怕在我的授勋仪式上,我都没有这种奇异的感觉。 我想哭,想大声尖叫,想冲到朋友们面前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我们是如假包换的先驱!我们这群在泥巴里抓虱子的女孩真的长大了!我要告诉卡季卡,即便我们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又如何?这才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后代。继承我们精神和灵魂的少女,野心勃勃,勤劳勇敢,在用鲜血灌注的土地上茁壮成长。我们真的如特鲁娃所说的一样,用牺牲和鲜血让世界记住了我们的名字,我们没有被遗忘,没有变成历史的注脚,总有人会记得,总有人讲述。即便我们都将化为灰烬又如何,即便我们最终都将变得微不足道又如何?我们曾来过,战斗过,哭过笑过,杀戮过也拯救过。我们面对暴政和迫害揭竿而起,面对不公和挫折毫不退缩,正因为如此,千里之外一个村姑看到了另一个村姑的故事,从此在心中埋下新的希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比这更美好,更奇妙的事儿么?那群姑娘和我们像又不像,如同从我们生命之树上结出的果实。即将扎根于新的土壤,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生生不息,很快便会是一片森林。 “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代,有如此多女性的名字被记录在案。”月光洒落在已经过了宵禁时间的瓦尔塔里,万籁俱寂,只有偶尔的犬吠和巡逻夜班士兵的呵斥。我看着沉睡的瓦尔塔,心底的宁静和欢欣几乎要溢出来。我笑出了声,意识到这是我的麦田。 “我从不曾如此充满活力, 在这个深秋。 世界从不曾如此美丽, 而我也从不曾如此充满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