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镜,饼干,小提琴和被祭祀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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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 柳鲍芙开着她标志性的,有着拖拉机一般巨大轰鸣声的卡车,提前十几分钟停靠在门口,像体cao运动员一样稳稳落在地上。接着是施密特,鼻梁架着呆滞沉重的圆框眼镜,穿的如同早些年在报社工作的小职员,背带挂在单薄的肩膀上,裤腿太长,卷起来好几节,耷拉在脚踝处。他依然有点蹒跚,跨下车时险些摔倒,被柳鲍芙暴的扶正。 “站直,站直!”她用力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嚷嚷,“怎么老是窝窝囊囊的,说了多少遍了,背挺直!” “费拉多夫同志,在这里也要摆官架子?” 柳鲍芙张开手臂,将我狠狠的往怀里塞去:“我是为他好,年轻人不该每天弓腰驼背。”她亲吻力度之大好像要吸走我脸颊的软rou,“斯米尔诺夫呢?” 她问。 我摆摆手,余光看到埃里希站在卧室窗边的剪影。他半隐在窗帘里,负手而立,对上我的目光后迅速向后退去。 “她给你带了礼物,我就暂时不告诉你具体是什么了。” 柳鲍芙 我顿时心头一紧,“我家没地方再住一个不干活的男人,我告诉过她不是那种派对!” 她从我口袋里轻车熟路的摸出打火机,龇牙咧嘴的抽起烟来,“做你的美梦吧,圣人恰尔洛夫,不过这确实听上去像她,”说着,她一把将施密特从身后揪出来,单手钳住他后颈,“打招呼啊,哑巴了?” 施密特缩着肩膀,不停的扶眼镜,嘴里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哼唧声。我一贯对他没什么恶意,于是伸出手:“很高兴再见到你,鲁道夫。” 他恍惚了一会儿,眨着眼睛,直到被柳鲍芙催促才小心翼翼的握了握我的手指:“谢谢您,我也是,长官。” 柳鲍芙喜笑颜开,冲小个子的卡扎罗斯青年吐出烟圈,用两根手指捏起一块他胸口的衣物,“看看他的圣诞礼物,正宗的战前卡扎罗斯料子,现在都不做这么好的了。” “斯米尔诺夫来了。”我告诉柳鲍芙。 一辆漂亮的墨绿色轿车出现在小路尽头,风驰电掣,扬起无数尘沙,不算新却依然精致的漆艺证明它应该出现在剧院门口而不是乡间小路。贝卡·斯米尔诺夫明显认真打扮了一番,墨镜,翻毛外套和带珍珠扣子的麂皮鞋,里面却穿着军装,透出种别扭的时髦。她单手撑门跳出,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克里瓦,战争胜利后我们冲进一家被炸了一半儿的高级女装店,忙不迭的往破烂的军装上套没被烧焦的昂贵大衣。看我!看我!贝卡踩着一片阳光下好像波光粼粼湖面的破碎玻璃催促。杂乱卷发上粘着爆炸后的碎石,脸颊满是泥土和血渍,衬的红宝石耳环越发闪亮,好像掉进煤堆里一样。那件非常难伺候的浅色貂皮大衣已经被总是沾满机油的手弄出了几个黑印子,因为腰间鼓囊囊的子弹夹无法扣上。她站在太阳下,脏的要命,脖子上挂着冲锋枪,拼命高喊,看我啊!我像不像那些画报里的卡扎罗斯明星!她张口手臂,转身面向太阳,喊了好久,最后靠着一片还算坚固的墙面坐下,泪水在脸颊上画下两道洁白的印记。“多漂亮的衣服,又暖和又漂亮”,她哭喊道,“mama呀,卡扎罗斯人怎么到现在还穿的上这么漂亮的衣服?” 贝卡·斯米尔诺夫一直是个美人,在营养和卫生得到保证的战后更是显露无疑。她稍微换了发型,买了许多亮闪闪的珠宝,有的值钱有的不值钱,甚至一度留了新粉红的指甲(很快发现这样子没办法工作,只能作罢),但什么都比不上她站在废墟上面对阳光大喊的那一刻,一个熠熠生光又脏的吓人的米嘉斯女兵。 “机械增压,七升油箱,三里就吞掉一升汽油,”贝卡炫耀着新车,“它是个昂贵费钱的宝贝儿。” “两个问题,下雨了怎么办,”柳鲍芙伸出两根手指,“它不会经常停在半路上么?” “我还有一辆通勤的,”她满不在乎的吐出沾了灰尘的唾沫(在郊外开敞篷车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今天我的身份是寻欢作乐的虚荣女人,虚荣女人不开胜利牌黑色小轿车。” “你哪天不是虚荣女人?”柳鲍芙问,“这是怎么弄来的?” 于是贝卡向我们展示了方向盘下的一个小小标记,“他以前是属于某个卡扎罗斯军官,卖车的欠我一个人情,只花了七分之一不到价钱。” “费多申科呢?她不是坐你的顺风车?” “她有事儿,来不了。现在,” 贝卡绕到车的另一边,“容许我向你们介绍,卡扎罗斯最好的音乐家,约根·舒勒。” 我看着坐在副驾上的男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舒勒很瘦,这是任何人能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儿。不是优雅漂亮的苗条,而是病态的,令人心悸的消瘦。他穿着一套春秋季的单薄黑色西装,甚至还打了领带,袖口和肩膀看上去长度正好,站起来裤管却几乎吞没腿部线条,宽大的挂在腰上,非常穷窘。他像树叶般没有厚度,露出的肌肤惨不忍睹,指甲里有淤青,手背上有烟头烫伤的疤痕,紧紧抓着小提琴盒子时露出了手腕上一圈紫红色的印记,叫人不敢想象衣服下的身体是怎样的惨状。他抬起头,脖子上是同样的紫红色印记,如同梅子果酱,嘴唇的新鲜伤口正不断渗出鲜血。长长的金色睫毛,浅蓝眼球,比穆勒还要漂亮几分,却没有任何讨好的感情。事实上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深深凹陷,在一片晦暗不明的漩涡中缓缓转动。贝卡显然不是那种会为了好名声而将殴打和折磨局限于隐私部位的人,他浑身都写满了被凌虐过的痕迹,好像下一秒就要散架。 舒勒依着车,将小提琴紧紧抱在怀中,头始终低垂,如同举目无亲的鳏夫抱着婴儿,一派萧条,在阳光下化成团团薄雾,和他明艳照人的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我确定了两件事,第一,贝卡吸走了舒勒的生命力,因此格外蓬勃美丽,第二,不论她如何挑剔,男人确实是金发。 --------------- 等窗户被雾气填满时,聚会正式开始了。 人人都喜欢穆勒。贝卡叫他穿上过去的士官服为我们服务,要他叫我们长官,给我们行礼,穆勒毫无怨言,一一照做。他在笔挺的军裤外系了一条围裙,袖子挽上去,端着盛满美酒和美食的盘子忙个不停,好像正在给过去的战友和长官准备圣诞晚餐。大家都坐着,衣服也穿的整齐。舒勒神情恍惚的舔舐一块儿糖苹果,猩红的舌尖像猫一样,看得我和柳鲍芙挪不开眼睛。 贝卡的礼物是一个双调节游标瞄准器。 “四分之一角分,右撇子专用,黑市要五百多呢。” 它冰凉,沉重,精巧,我尝试瞄准,通过针头大小的孔观察世界,扫过屋里每一个人,从豪迈惊人,直接从酒桶里畅饮的柳鲍芙,搂着舒勒的贝卡,到在厨房里忙碌的穆勒和他殷切的小小帮手施密特,最后落在埃里希身上。他紧紧贴着靠背,肢体语言紧张而防备,下一秒就要被离心力拉走似的扣住沙发边沿,指节都发白了。对他来说,这不是派对上,而是一片墓地中央。 “下周要战友聚餐。”我在插入的一瞬间说。埃里希双手捆在床头,动弹不得,反对的声音被疼痛碾碎,化为一阵无从辨认的喉音。他闭上眼睛抽搐起来,脚尖发抖,喉结滚动,好像要把疼痛活活吞下,拼命将声音调整到勉强能维持体面的程度:“我不会去的。” 我不轻不重地往他充血温热的会阴扇去,堪堪擦过睾丸根部:“你看我像跟你商量的样子,我这是在通知你。”没打几下,埃里希开始哆嗦,徒劳着想要夹紧双腿,羞的满脸通红,“别这样。”他凄切的扭动着身子,“别这么做,停下,停下。” “别做什么?别打你的屁股么?天啊,可怜的小埃里希,你怕被打屁股么?是不是有种回到学校的感觉?”我说着,手上不停,更用力的拍打起来,很快那片肌肤就开始发热,若不是因为他要求zuoai时必须关上灯,我敢担保那片白皙的肌肤已经烧得通红了。“快说,怎么就偏不去呢?” 我扭动起被夹得非常紧的yinjing,一边接着拍打一边逼问。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他又开始带上哭腔,我只要稍稍尝试点新花样就能得到一次这样小小的崩溃,“我不想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把我们像战利品一样拿来展示。你得到了一个少校,多么了不起啊。没有正义,没有尊严,把我当成动物囚禁起来还不够么?我不想去,你不能逼我。” 他怎么描述的这么性感? 我解开埃里希手上的束缚,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告诉他如果不去,那我们的约定全部作废,也就是说,届时一定会在派对上的穆勒就要任凭处置了。 好好想想,我隔着刘海吻了吻他的额头。 于是他来了,满脸不情愿,拒绝和任何一个米嘉斯人打招呼。施密特已经见过他一次了,因此得到了一个轻微的点头致意,舒勒则完全忽视他的存在,像幽灵一样跟随着贝卡,抱着琴盒蜷缩在沙发边发呆。埃里希显然有点不满他的礼节,时不时皱起眉头,满腹狐疑。埃里希的极度不合作叫我十分头疼,好在柳鲍芙和贝卡都只是暗地里调侃了几句,没有过分为难,不知是因为看在我的面子上还是被穆勒和美食吸引了注意。 “我可以看看么?”一直沉默的埃里希忽然开口了。几个小时来他第一次说话。 他接过瞄准器,掂了掂,又拿到眼前认真看了一会儿:“这是我们陆军的格维尔准门狙击镜配件,我已经几年没看到过了。”他用米嘉斯语说。 “没错,”贝卡点点头,对我道,“我见过最精准的瞄准器,你用过就知道。要我说,把这个换成望远镜式瞄准,在卡扎罗斯军队里也算得上头三的蠢事儿。你知道他们甚至给缴获的米嘉斯狙击枪上按瞄准镜么?” “暴殄天物。”我想到我的步枪,谁要是敢在上面加个望远镜,我非揍死他不可。贝卡说的不错,虽然望远镜式瞄准能提供更清晰的视野,但论射击精准度远比不上开放式瞄准。前者会导致使用时过分依赖视线,影响稳定性和一致性,而后者才是真正考验狙击手技巧的武器。 她讲起这些滔滔不绝,浓密的睫毛上下扑扇:“理论上来说泽斯狙击镜应该是可以在不影响精准度的情况下随时拆卸的。但它从制作角度来讲完全是个灾难。首先放大倍数低的完全不能真正派上用场,其次,枪体照门带左后方有一个凹槽,容纳两件式支架的鸽尾槽底座,这导致实战眼距过长,需要特殊工具调零,战场上哪里来的特殊工具?最后,设计师显然没考虑到米嘉斯该死的气候,聚光性太,真正可见视野范围只有三度,在拉瑙卡这种常年没什么阳光的地方根本排不上用场,若是沙漠地区倒还有点可能。” “我弄坏过一个望远镜瞄准,记得么?”我问,“那时候咱们还没正式编队,抱着枪在泥巴地里打滚,太冷了,把金属都冻脆了。” 柳鲍芙点点头:“对,没错儿。你还记得勒诺洛夫上校怎么说的么?” 她和贝卡异口同声道:“恰尔洛夫,这是蓄意破坏政府财产,准镜可比你还贵!” 我们笑作一团。 “什么卡扎罗斯工艺。”贝卡粗暴的摘下的耳环,揣进兜里。“他们根本做不出真正的好东西。” “与其说是工艺水平,不如说是武器设计哲学。”埃里希慢慢地说。 贝卡有点诧异,好像看到了一个想弹钢琴的猴子,毫不掩饰鄙夷的笑容:“哦,我洗耳恭听。” “对于训练有素的狙击手来说金属准星也许确实不错,但狙击手是稀缺资源,训练成本高,瞄准镜能让普通士兵瞬间成为一个还算能用的狙击手,及时接过同伴的枪为他复仇。更何况在寒冷的野外,你有多少时间慢慢瞄准一个三,五百码外的目标?清晰的视野可以省去观察手的工作。长期来看提高军队效率。”他用米嘉斯语,吐词清晰,语速平缓,起初只是坦然,慢慢多多少少带了点傲气的调子,“战争是数学问题,是几千万人的共同合作,孤胆英雄只会成为军团的拖累,少数人的偏好必须做出让步。在这种情况下,适配度大于精准。” 贝卡冲我扬了扬眉毛,带着不屑打量着埃里希:“恰尔洛夫,我怎么不知道这儿还有除了我以外的军械师?” “我不是,我是坦克部队的军士参谋长。”埃里希平静地说。 “军士参谋长?你们都很牙尖嘴利不是么?” “指出错误是我们职责的一部分,”埃里希说,“卡扎罗斯的军工制造水平没有任何问题。” 我爱人从容不迫,瘦削骄傲,灰绿色眼睛坚定而固执,我几乎能看到他在会议上不卑不亢侃侃而谈的模样。他又变成克莱茨少校了,但克莱茨少校在米嘉斯人的派对上是活不下去的。贝卡的嘴唇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眼睛里的笑意却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大约从没见过这样胆大包天的囚徒,我确信下一秒埃里希就要被一拳打翻在地了。 就在我打算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时候时候贝卡忽然放松下来,往后一靠,笑道:“所以就是这股子卡扎罗斯军队味儿叫你欲罢不能是不是,恰尔洛夫?” 她故作凶狠的做了个啃咬的动作,好像要撕扯下一片血淋淋的空气,洁白牙齿接触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谢天谢地,我长舒一口气,命令埃里希去拿几瓶酒来,贝卡酒量不好,估计很快就会把这段小插曲忘掉。 他的眼睛回到书本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端坐在原地,丝毫没要服从的意思。我推了推他,“去啊!” 他瞥了我一眼,微微扬头:“请和谢谢,中尉。” 我发誓我足足愣了三四秒,直到柳鲍芙和贝卡爆发出惊人的笑声后才听懂埃里希的意思。他在教我礼节,一个囚犯,在敌人的宴会上教狱卒礼节。 每次训练新兵我都会给他们讲同样的故事:有个年轻人,迪米特里,父母都叫他迪马,喜欢玩儿枪,喜欢喝酒,最普通的那类男孩,是个狙击的好苗子。某天训练时,他按照要求准备,姿势,调零,安全措施,一切就绪。接着是瞄准,他扣动扳机,可没没子弹射出来,他又勾了一下,还是没反应。于是迪玛,这个聪明的小伙子,做出了看起来最正常不过,最符合逻辑的决定----他调转枪口,眯起眼睛,从枪管的一端往里望去。正在这时,“砰”的一声,大口径子弹近距离的冲击力把迪玛的头盖骨撞上了天,落下了几块如长了毛的蘑菇一样的血淋淋的破碎头皮。时至今日,每当我听到“哑火”这个词,迪玛生命的最后几秒都会缓慢的,以慢动作的形态在我眼前播放。 我现在也有这种感觉,眼睁睁的看着埃里希把自己害死。 我不顾反抗把他拉到厨房,木门勉强够阻挡了柳鲍芙快要断气的笑声,“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埃里希靠着门,重心放在左脚,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他好像比刚来的时候高了一点,也许只是因为把背挺直了),眼球反射着午后阳光,变得高傲而冷淡。他扬起眉毛,忽然很用力的敲了一下桌子,“管好你自己的任务,士兵。” 探头探脑的穆勒和施密特吓得一哆嗦,赶快绕到远一点的地方假装忙碌起来。 “哦,所以现在你开始下命令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知道斯米尔诺夫可能会揍你么?你以为大家都有我这副好脾气?” “我知道。”他将视线投到窗外,冷冷地说,“我也从来没要求过你的“好脾气”。” 他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我有太多想说的了以至于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感到头昏脑涨,恨不得当场赏他一顿好打。我掐着鼻梁问他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一定要在这样当众忤逆我。 “我不是女佣,”他咬牙切齿地回答,“你不能在她们面前这样羞辱一个军官。” “羞辱?羞辱?”我气的声音都扬起来了,“你管这叫羞辱?难道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对你的么?” “我从来没忘。”他铿锵有力地说,下嘴唇发抖。 接着是沉默,我走到窗边抽烟,埃里希站在原地,不知道脑子里想些什么。穆勒小心翼翼的凑过来搬走饼干糊,以免烟灰掉落进去。他又露出了那个熟悉的紧张微笑,脸颊还沾了点面粉,“三十分钟后出炉,长官。” “怎么有两碗面糊?” 我问。 施密特挤进来,眼镜片糊了一层雾气,他看上去莫名其妙挺开心的,语速都加快了不少。“两种不同的口味,中尉女士,巧克力和牛奶,费拉托夫大尉点名要求的。” 稀奇,柳鲍芙不喜欢甜食,她认为rou和奶酪才是最营养的。 我看着施密特那张略带孩子气的脸蛋,按了按他的肩膀,不由得叹了口气。衣服确实很好,我应该找柳鲍芙再柳鲍芙要一点这种面料,给穆勒和埃里希裁身新衣服。 “能容许我先失陪么?” 埃里希又开始用那种咬文嚼字的方式来挑衅了。他知道自己这样有多叫人恼火,他一定知道。 我深呼吸,努力心平气和地同他商量,“不可以,你必须留下来。” “我可以问问我在这里的意义么?” “随便你觉得是怎样,你必须留下来。”好不容易积攒的耐心再次消失。如果他好声好气的求我让他一个人呆着我也许还会同意,但现在?柳鲍芙和贝卡下次嘴快难保不会以此作为调侃,如果传到保安局的耳朵里,这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卡扎罗斯辩护者,政府军同情者,玩忽职守,蓄意叛逃,潜在叛国者,我都能一瞬间想出不少罪名,更何况保安局那帮人?私下里让埃里希口头逞强无伤大雅,但他现在这样的任性妄为只会把我们所有人至于危险之地。现在保险的做法其实应该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赏他一顿结实的藤鞭,可这是埃里希啊,我高高在上的少校,连在穆勒面前都不曾过分逾矩,又怎么可能忍心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扒的精光,折磨的半死呢? 我一向不想和人分享。 “好吧,她们喝醉了之后就不找你的麻烦了,你只要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就好了。”我将剩下的半包烟递给他,“随便抽,你心情好一点了再回来。” 他接过烟,拿出一只叼在唇间却不点燃,忧郁的盯着窗外发呆,我等了一会儿,也转身离去。 贝卡看到我回来,发出兔子般的尖叫,证明她醉得恰到好处。“你回来了!”她说,“我们的宝贝赫塔回来了!” 我抢过她手里的酒杯,“别喝了,你再喝就要吐到我沙发上去。” 她不满的哼了一声,翻身躺到柳鲍芙腿上,像条鱼一样舒展着,“不喝就不喝,我饿了,我想吃点甜的,哦,我还要吃rou馅饼和香肠,你快叫那个美丽的男孩端一点上来。” “说到这个,什么时候你开始喜欢巧克力了?” 我一边捏贝卡红扑扑的的脸颊一边问柳鲍芙。 大尉兴奋的一拍大腿,正好压到了腿上的卷发,引来贝卡不满的呻吟,她翻了个身,行云流水的躺到舒勒的身上去。“差点忘了!那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施密特家的巧克力饼干,他专门写信问他老娘讨来的。你记得给他带两块走让他解解馋,我家没有那么多饼干材料,他一直没法做。” “真是软心肠,费拉托夫大尉,用巧克力饼干饱报复卡扎罗斯人。”我调侃道。 “是啊,你看施密特rou乎乎的模样。” 贝卡把舒勒的手拉到胸前把玩起来,后者依然神情麻木,好像尚未复明一样盯着某个角落。她的语速被酒精浸泡的缓慢又温柔,我不认为明天她还能记得现在这段经历,“你对你那个老婊子也很好,恰尔洛夫,那个自以为是,敢来教训我关于军械的老婊子。” 她们到底以为埃里希多大年纪? ----------------------------- 我们的囚徒端上饼干,rou馅派,芝士土豆,熏香肠和热气腾腾的棕色烤rou。除此之外,穆勒还专门为每个人准备了一份点心。柳鲍芙的火腿松饼,施密特的手指蛋糕,贝卡的拉瑙卡式茶布丁,施密特的盘子里我猜可能是沾了糖的榛子,也可能是花生,看得不太真切,埃里希是杏仁饼干,而我的则是一圈沾了奶油和巧克力的罐头草莓---自从我不参加挑事儿排队之后,就再也没机会吃到新鲜草莓了。 “真是个天才,”贝卡抓住机会就对着穆勒的屁股又捏又掐,“看看你,一下子变出这么多好吃的。这样下去我们都要换大一码的军装了。” 穆勒羞涩的低下头,认真工作,甚至没尝试躲闪女人游走的双手。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他把酒换成了茶。 “看看那个甜美的小屁股,”贝卡目送他离开,“金发男人都是这样,天生会勾引人。” 我拍了拍身边的座位,穆勒感激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的晚餐。”我附在他耳边说,“你准备了多久?” “三天,长官。”穆勒疲惫的眨了眨眼,一缕金发散落下来。 “辛苦了,马克西米连。”我挑起一块草莓,看着他温柔地用舌尖去勾糖霜是件很美妙可爱的事儿。 大约因为喝了酒,大家食欲都不算很旺盛,但只有埃里希和舒勒一点没动。埃里希始终靠低着头,用叉子将饼干碾成齑粉,我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脚,作为答复,埃里希冷淡的扫了我一眼,抬手将饼干全倒进垃圾桶里,接着用餐巾毫无必要的擦了擦嘴,作为他沉默消极的反抗。舒勒则呆滞的看着盘子里,甚至没尝试拿起餐具,双手始终放在腿上。 “不好吃么?”我问。 他晃了晃,没有抬头。 “他今天的食物额已经满了,”贝卡解释道。 “可他就吃了一个苹果啊,还是个小苹果。” 柳鲍芙说,“他是个成年男人,这点根本不够。” 贝卡爱恋地捏了捏他的后颈,“糖苹果,他一个月只能吃一次甜食。” 我忽然知道舒勒怎么瘦成那副样子了。 柳鲍芙示意我给她切一块烤rou。“费多申科应该来的,”她大快朵颐,嘴唇沾了一层油光,“这比她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不知好吃多少倍。” “说实话我挺怀念的,”我说,“我记得有整整一周咱们都没开一枪。那地方可真隐蔽啊。“ “如果迈耶在就真跟当时一样了。把盐递给我,谢啦。你为什么最后没去找迈耶?”柳鲍芙问。 “我还见过迈耶一次,他在一个纺织公司做销售经理呢。”贝卡说着晃了晃舒勒的脸颊,姿势好像国王扶着宝座,“没他这个小家伙就要跑丢了。” “你cao过他么?” “当然,我们都cao过他。” “我说的是战后。” “cao过,在他的办公室里,那家伙扭的像条蛇,但没太特别的感受,我怀疑他还挺喜欢被干的” 我赶快瞟了一眼埃里希,还好他又站在窗边发呆去了。 “你有什么想吃的?你想吃巧克力饼干么?还是rou馅派?你不要老是吃饼干,过会儿叫恰尔洛夫给你包两块就好了。那就rou馅饼?香肠?你想吃香肠?行,把你盘子给我。” 柳鲍芙讲话像她的机关枪,噼里啪啦说个不停,带着种利落又粗犷的关怀。施密特细声细气的跟她道谢,她则用略显嫌弃的语气向我们抱怨帮他配眼镜和治疗腿伤有多么麻烦。“最讨人厌的是上床,他老在做到一半儿的时候停下去摸索眼镜。” 我尝试着想跟埃里希交流,他却迅速离开窗户,回到桌前。有时候我觉得他今晚只做了一件事---不断的远离所有人。埃里希阴郁沉默的奇怪,我以为他是在和我赌气,而我又正在兴头上,便不想多加理会。 贝卡要求舒勒为我们带来点晚间娱乐活动。 她拍拍手,男人如梦游一般开始准备演奏。我判断不出音乐的好与坏,但听上去和广播里的一样绝对差不到哪里去。舒勒消瘦的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出乎意料的灵活,看来这行尸走rou的男人将所有的灵魂都聚集在指尖了。他拉完,深深鞠了一个躬,眼神依然空虚飘渺,就像一个八音盒上的精致玩偶。 贝卡做一个非常特别的手势,在打响指的同时曲了曲食指。这是个非常有趣的便捷手势,我经常看到谢瓦尔德这么做---为了方便幻想,高级军官俘虏和有点名气的政客往往会穿着全套制服等我们挑选。舒勒的外套应声落下。就这样,每拉完一首曲子,他都会脱掉一件衣物。穆勒紧紧抓着裤子,挪开视线,生怕下一秒我也要他脱光,施密特泪眼汪汪的缩在柳鲍芙身边,眉毛向下撇去,一副委屈的模样,甚至小声抽泣起来。埃里希则难堪的合上眼睛,腮帮抖个不停,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同胞被如此凌辱玩弄。 我尝试去碰他的手背,他猛地缩回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保证不会这样的。” “舒勒是斯米尔诺夫的,我没资格插手。” “她的什么?财产?囚犯?宠物?奴隶?他是个人啊!” 埃里希几乎要哽咽起来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柳鲍芙打断了我和埃里希的对话,她揽过我的肩膀,“发鱼瘟的,斯米尔诺夫真是知道怎样弄的活色生香,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棒的音乐会。” 她眼睛都快看直了,身上散发出nongnong的烤rou香气。“舒勒真是个美人儿,他看上去能上圣诞音乐会,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再加个二十磅的话。” 很快舒勒就没有衣服可以脱了,浑身伤痕都 一览无余。我模糊记得他的裸体,我记得将他的腿压在胸口时,他双目紧闭,在我胯下哀求颤抖。手指划过小腹。他筋挛抽搐起来,被顶的一顿一顿的哭叫,好像出问题的唱片。他从来都是个苗条身材,但跟现在一比,那时已经算丰润了。如今这可怜音乐家突出的肋骨上布满斑驳,青紫的淤伤逐渐愈合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棕黄,烙伤如点点褐色的纹路铺散开来,血红突起的鞭痕从小腿一直攀到脊背,颜色分布对称,以至于有理由怀疑贝卡是在用他的皮肤完成某种仪式。我不可避免的将视线挪到腿间,惊讶的发现贝卡没给他剃毛。那可怜巴巴的yinjing藏在稀疏的浅色毛发间,像一只垂羽的珍贵金鹊。 “上帝啊。”我听到埃里希心碎的叹息。 贝卡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我知道在她看来舒勒和那辆折价汽车没什么区别。“你们都是坦克部队的吧?”她问,“那咱们都是陆军咯?你,拉那个坦克部队的进行曲,拉啊。” 雄赳赳气昂昂的韵律从这个奴隶手中传来,堪称讽刺。他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无功无过的拉完,又鞠了一躬。 埃里希用拳头顶住嘴唇,倒抽了一口冷气。 “所以他基本就是个自动八音盒。” 柳鲍芙总结道。 “可以干的八音盒。”贝卡说着对穆勒勾了勾手指,“好孩子,过来,你做了什么多好吃的,长官要给你个奖励。” “斯米尔诺夫,这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那种派对,我只是想跟漂亮的宝贝聊聊天而已,讨教一下他怎么做出这么多佳肴的,”贝卡嬉皮笑脸地拍了拍舒勒的屁股,“我把他借给你,如何?” 贝卡抚摸着穆勒的手,格外平易近人,“你多大啦?” “二十五岁,长官。” “在拉瑙卡过的还好么?” “很好,长官。” 柳鲍芙翻了个白眼儿,不理解贝卡这种嬉皮笑脸隔靴搔痒地调戏,转身专心的催促施密特多吃一点。“没福气的小东西!”柳鲍芙讪笑着,撩开衣服给我看他的肋骨,“我看得每天给喂一只烤乳猪才能叫他骨头上长点rou。” 同尚且带着点稚气婴儿肥的脸蛋儿相比,施密特身上确实没什么rou的,但不是那种不健康的消瘦,而是男孩到男人过度阶段常见的纤细。 贝卡绝对要趁机在马克西米连身上占点便宜,不过这没什么,她明白这不是那种派对,不会做的太过分。更何况,等她发现穆勒有孩子之后,很快就会失去兴趣。贝卡不是个坏人。 当然舒勒可能不大同意这个观点。 他太轻了,重量和一只猫类似,骨头硌的我腿疼,一点也不像个成年男人,可神态和容貌又莫名的呈现出一种老态,好像苦耕太久的农夫,被苛税和劳役折磨的疲惫不堪,痛苦却又无法死去。 我尝试着用卡扎罗斯语和他交流,我问他是否还记得我,想不想喝点什么,夸赞他美妙的音乐,舒勒眨眨眼睛,一副迷茫的模样,依然保持着那个越看越让人难过的微笑。 “小音乐家听不懂自己的语言啦。” 贝卡的手已经伸到穆勒的衣服里去,像个小狗儿嗅着男人的脖颈,“他闻起来和你好像呀,恰尔洛夫,你怎么还在用部队发的肥皂?” 她说的对,施密特身上是柳鲍芙的味道,旧木头,稻田和一点淡淡的烟草,舒勒则和贝卡一样,金属,枪械润滑剂,刚开封的弹壳。这是一种无形的镣铐,气味被烙印在肌肤,渗透进毛孔,囚犯每天都能在自己身上闻到敌人的味道,闻到属于另一个国家的味道。 “你真的一句卡扎罗斯语都不会说了么?” 我问。舒勒点点头,意识到我是用卡扎罗斯语问的后吓得直打哆嗦,赶快摇头,惶恐的将脸埋进我的颈窝里撒娇。这个动作叫我心头一抖,他变成了曾经无数个被宪兵队拉走后再也没回来,或是死里逃生却被冠上荡妇称号的女人。我那时无法理解人竟会如此残忍,可现在当身份转换,我敢说我没有一点欣快么?我习惯性的抚摸着他瘦弱的脊背,觉察出一点庄重的滋味,我无法判断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埃里希悲怆的眼神,多少是源于我不合时宜的仁慈。 “你难带不记得克里瓦疗养院了么?” 透过留声机里喧闹的音乐,我听到埃里希用几乎是苦苦哀求的语气低声询问,“你难道不记得那朵鸢尾花了么?你不记得我了么?”他轮流用卡扎罗斯语和米嘉斯语不断重复,如同在尝试呼唤抛弃自己的恋人。舒勒露出悲天悯人的笑容,声音沙哑温柔,“少校,您一点也没变”,他轻快地说:“再见到您可真好,您怎么也在这儿呢?战争结束了么?” 我低下头,看到舒勒的大腿和手臂内侧布满细小针眼,有新有旧,密密麻麻,无意识的摩擦都能引起一阵颤栗。一侧rutou被打穿,戴上了一只小小的金色细棍,两边则是如泪滴一样的红宝石。他接近小腹的地方有一串细小印记,被阴毛遮住,无法看清。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爱怜的抚慰那片柔软敏感的肌肤,好像瘦弱凹陷的小腹中正孕育着一个孩子,“这是斯米尔诺夫长官给我烙上去,有了它我哪也去不了。”舒勒满怀喜悦,眼神呆滞,说完把脸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小声唱道:“生活真美好,美丽的山脉,美丽的高地,我们是兄弟,生与死的兄弟。生活真美好,美丽的悬崖,美丽的高峰.....”。我没听过这首歌,但从欢快的节奏来看大约是个行军曲。我不敢放手也不敢碰他,只能在埃里希悲怆的眼神里轻轻搂住怀中的舒勒。一个被折磨成这副模样却温柔英俊的卡扎罗斯疯子终究还是叫人无法拒绝,你会怀着猎奇心态推测他眼中的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譬如他会将rutou和yinjing的掐弄翻译成友好的问候么?“生活真美好......” 舒勒越说越慢,泪水在我的肩章上缓缓晕开。 “安抚与重建项目”中存在着一个在冠冕堂皇的会议上不会被提起的矛盾点:尽管目的是去卡扎罗斯化,消灭前敌人身上的“反革命病毒”,我们却从不允许他们忘记自己的身份。事实上我们会故意假惺惺的要求战俘们保存一点适当的“军人味儿”,就是为了将他们永远困在一个“异位”的世界中,让他们出不去,也进不来。那点军人味足矣叫我们知道他们和我们的不同,是异类,是敌人。他们活着但不是生活,除了生命一无所有,而他们的生命得以延续根本在于他们可以被碾压。在秩序重塑的新世界,这样存在至关重要恰恰是因为他们可以被排除在外--通过排除,文明城邦得以建立。人人平等,除了敌人。他们是牺牲品,为了社会繁荣民众幸福被一股脑塞上祭坛,管它其中有多少无辜误伤。而牺牲品由权力定义。在此之前是是不受洗的异族人,是没有土地以高利贷为生的商人,是没受过教育贫穷粗野的米嘉斯人,是贪婪软弱爱慕虚荣的女人。牺牲品被剥夺 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柳鲍芙和贝卡是否真的喜欢这样以折辱人为目的的派对,又或只是在模仿过去听说的骇人见闻。但我深切地明白我们再也不是刚入伍时眼神坚定,目光明亮的士兵了。不要误会,我永远爱她们,也十分赞成柳鲍芙的“变成婊子”计划。可当我看着满脸春意的战友总会不禁好奇她们是否还记得刚入伍的那个晚上,我们围坐在长桌前,狼吞虎咽难得的燕麦,又害怕又激动。 “你怕么?”我记得我问身边的贝卡,她正在厚重的棉衣里笨拙的扭动着想叉起一块干瘪的土豆。 “怕,”她的嘴唇上挂了一点面包屑,扭过头细细琢磨起来,“不过也没那么怕。” “为什么?” “妈冻死了,爹和哥被卡扎罗斯人打死了,姐和姐夫都被抓走四年了,我没啥好怕的。”她嘴里塞着东西,含糊不清,语气比理论课的政委还要平淡。 我很抱歉。 “抱歉什么,又不是你干的。”她的眼睛是拉瑙卡冬日冻土的颜色,坚硬如铁,在战争结束前不再产出泪水。 “你会再见到你的jiejie的。”坐在我另一边的卡季卡保证道,“我父亲说最多到明年圣诞我们和卡扎罗斯政府就会达成休战协议。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你们来我家一起过圣诞吧,mama看过合照后非常想见见你们,尤其是贝卡,她在信里叫你小小莫雷夫纳。” “费多申科,我怎么告诉你的,这里没有贝卡,没有赫塔,没有卡季卡!”正巧绕到我们背后的训练官勒诺洛夫上校恨铁不成钢,“还有你们俩,恰尔洛夫,斯米尔诺夫,体测不合格,晚上加练。” “是,长官!”我们赶快站起来敬礼,目送他离开。我和贝卡在体能考核上一直很吃亏,她太瘦小,连军装都不合身,经常跑到一半儿鞋子就飞出去了,我则是因为力气不够,每次刚举起枪还没来得及瞄准就不住的发抖。 “我绝对不会邀请他去我家。”卡季卡忿忿不平。 那年我十六,贝卡和卡季卡十八,柳鲍芙二十。战争要到很久很久后才结束,贝卡的jiejie一家已经于一年前死于爆炸,卡季卡再也没见到她的父母,那张桌子百分之三十的士兵也都将在一个月内阵亡。 我对未来和真实的战争一无所知,只是隐隐约约好奇,千里之外,是否有一群金发碧眼,年龄相仿的卡扎罗斯男孩,也坐在桌前,怀着同样的心情等待宣誓。 ------------- 贝卡喝多了,柳鲍芙让施密特开车把她们一起送回去。脸颊绯红色的把汽车发动机误认成炮弹的轰鸣,翻滚着要找掩护,大喊大叫。我们花了好大功夫才将贝卡重新送回车里,她又哭了一阵,胡言乱语着说什么宁愿从来没活过,接着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我递给柳鲍芙一个烟,两人坐在卡车顶上抽起来。“她老这样么?”我问。 “偶尔喝多了会这样。”柳鲍芙很慢的抽着,“她有时候看着我,用那双眼睛,你知道的,那双大的要把她整张脸都吞掉的眼睛看着我,问我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我一遍一遍的告诉她早结束了,她又开始问我为什么这样疼痛。” “什么疼痛?” “我不知道。她不告诉我,只是一个劲儿的喊疼。” 我的心都要碎了。 “别让她喝酒了,”我说,“她清醒的时候比较快乐。” 柳鲍芙垂下头,宽厚的肩膀抖动起来,笑的有点悲伤:“是啊,快乐的贝卡最讨人喜欢。” “我可以问你个问题?” “开问。”她将烟头弹到远处。 “你会觉得不忍心么,看到舒勒。” 柳鲍芙耸耸肩:“为什么要担心他们?” “你对施密特很好。别装,我知道你对他很好,给他饼干,给他穿衣服,给他配眼镜,你都快当他妈了。”我一边说一边推搡着逐渐满脸笑意的柳鲍芙,“你不觉得贝卡太狠了么?我在瓦耳塔战俘营都没看到那么瘦的囚犯。” 柳鲍芙叹了口气:“我想这是个人偏好吧,其实没什么不同。” 我示意她详细讲讲。 “我太累了,恰尔洛夫,先是开拖拉机,然后是弹药厂,最后又去打仗。好不容易战争结束了,我想这总该是时候回家休息了吧?发鱼瘟的,我老爹又病了。他一个人拉扯我长大不容易,我想让他住进高级疗养院,那种每天都有新鲜水果。一人一个厕所,贵的要死的疗养院。费多申科帮我开了不少证明才把老爹弄进去。我回到家,酒瓶子,脏盘子,脏衣服堆了一地,我不是不讲干净,我是真的提不起力气,只能坐在黑暗里喝闷酒,房间可真安静啊,安静的连心跳都烦人。战争刚结束,广播一刻不停的唱歌,歌颂胜利,路上的人欢天喜地,发鱼瘟的,那群猪猡跟过年一样庆祝到天亮,可我走在路上只能看见漫天旗帜下的废墟,缺了腿,瞎了眼的士兵,拖着腿脏兮兮的战俘,还有那群瘦的像猴子一样的孩子。我以前的邻居,英俊潇洒,长的像个天使一样的伊万,被炸掉了半边嘴,酒一个劲儿的从他脸颊漏下来,像个该死的瀑布。他说为胜利干杯的时候,我能看到他脸颊里的牙。发鱼瘟的,你不准笑话我,但我可真害怕。我都不知道我害怕那么多东西,我害怕快乐的音乐,颜色鲜艳的彩炮,还害怕一个人呆着,我压根没法正常的生活。你知道我头半年,一直睡在花园里么?我不习惯有屋顶的感觉了。” “你怎么没找我们?” “大家都忙,你回拉瑙卡,卡季卡要处理她的问题,斯米尔诺夫,斯米尔诺夫在干嘛?哦,她好像在找人为她姐的死负责。再说了,我们不是都私心想暂时远离任何和战争有关的东西么?” 我握住她冰凉粗糙的手:“你给我发电报,我一定会当天赶来的。” 我是认真的,反正我爸妈都不要我了。 “谢谢你,”柳鲍芙紧紧回握,一如过去手持机枪:“我那时候好想抱着点什么温暖的活物,管他是小老鼠,小兔子,小猫小狗,只要能让我别一个人呆着就好。有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的想到施密特,第二天一早就去监狱里把他接出来了。他对我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回家就有人给我耍弄亲昵,给我抱着把玩,给我做饭洗衣。他也同样需要我。我不管把他折磨的多么厉害晚上他都会钻到我怀里委屈的哭泣,他怕我揍他,怕我扇他耳光,但他更怕被关禁闭,撕心裂肺的哭嚎求我不要离开。他和我一样,受不了孤独,受不了寂静,受不了黑暗,我们都被诅咒了。我喜欢他讲家乡故土时像小狗一样圆溜溜的眼睛,我喜欢他收到一点礼物就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强忍激动的语调,我喜欢他站在门口,穿的暖和体面,脸色健康红润,快快乐乐迎接我到家的模样。他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正常人,能创造出点美好的影响,养着他让我觉得枪还没射出我的全部灵魂。” “那斯米尔诺夫呢?”我问。 “她可能就是喜欢瘦的?”柳鲍芙爽朗的大笑惊醒了贝卡,她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正好打到坐在驾驶座上的施密特。 她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我真的很累了,恰尔洛夫,这比打仗还累。你见过沃尔克夫,像他这样不服管,看不起女人的士兵数不胜数。战争一结束就巴不得把我们忘掉。我得永远凌厉果决,一丝一毫都不能松懈。我生怕我犯一丁点错,底下的人就要大做文章。我是女人,他们从来没叫我们忘记这一点。多可笑,吃饱了,穿暖了,这群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就迫不及待要把战友这个词重新改成阳性。我又壮又高,那帮男兵不敢起什么幻想,还对我有几分尊重,可斯米尔诺夫,她一个标志小姑娘,往军械厂一站,若不是那身军装,谁把她放在眼里?她偶尔周末打扮一下都成了罪过,还被指挥官批评了,唯独趁着出来玩儿的机会才敢放肆。”她叹了口气,“她喜欢漂亮衣服,你喜欢甜食,我喜欢那种粉了吧唧的瓷碗和小猫崽子,这都再普通不过了,凭什么同样的事儿到了女人的身上就要大做文章?上校可从来不管男兵周末穿什么。” “我跟你讲过那个上等兵的事儿么?” 柳鲍芙摇摇头。 “上个月我在军装外套了个旧浅色夹克,回家前顺路去了趟靶场,正好看到两个我没见过的新兵在摆弄枪。我问他们要不要示范。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这不是女人该用的,如果你需要保护,应该去要你的丈夫参军。”接着哈哈大笑。我说我打过仗,会用枪。其中一个,天啊,我可真恨他,用你能想象到最愚蠢的语气:“你听到了么,迪米特里,这为女士在战争中用过“枪”,看来还不只一把哩。”一直等到我把军官证露出来才跟傻了一样开始道歉。” 我没想到自己会一口气抱怨这么多,显然这件事儿比我想象的更叫我难过。我是这儿最好的狙击手,可任何一个男人都能默认他们比我更了解枪。 “所以我们得老是穿着军装,我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个军人,我曾为祖国做贡献。”柳鲍芙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我早就知道了咱们永远不可能像男人一样被尊重。你很幸运,恰尔洛夫,你是个有天赋的狙击手。但想想看,那些男人,杀的人还没你一半多,却和你别一样的勋章。还大言不惭地说:“女人天生更擅长狙击。”。放屁! 照这么说他们应该给我发个金制一级勇敢勋章,毕竟“女人天生怯懦无能”。”她越说越激动,把车拍的砰砰响。 “有时候我觉得打完仗,作为女兵,”她说这个词的时候好像吐出一个诅咒,“他们在要求我们抛弃一半生活。你要不选择当女人,要不选择当兵,绝对不能同时存在。可不论你怎么选择,你都得被另一半限制,想想那些认为我们睡遍了整个前线的混蛋,那些俗的要命的性感女兵的色情小说。或者他们怎么宣传帕尔洛娃的,“美丽的夜莺小姐--米嘉斯第一个女飞行员”,如果是男人会取这么一个外号?你能想象他们叫约阿希姆·恩斯特英俊的帝国玫瑰么?” 我笑的差点摔下车。也许可以有一个英俊的洛夫城小麻雀--埃里希?克莱茨先生。是啊,没上前线的把我们当成媚男狂,性瘾患者,和我们并肩作战的又觉得我们是拖累是累赘,迫不及待收回我们好不容易才挣到的尊重。 “我们在生活中能得到的享受已经很少了,所以如果在斯米尔诺夫看来,死命折磨卡扎罗斯人让她快乐,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她总结道,“就像如果让那个黑发老婊子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让你快乐,我们暂时也没什么能说的。” “不好意思,你们到底觉得埃里希有多大?” “就像我说的,你的自由。”柳鲍芙狡猾的眨了眨眼睛。 贝卡忽然坐起来,大声尖叫道:“对,恰尔洛夫,我想起来了!告诉他,在拉瑙卡,镜头式瞄准会起雾,根本没法用!所以还是卡扎罗斯人的设计问题!我赢了!你告诉他啊!一定要告诉他!” 一直到山坡上,我还能听到她的叮嘱和柳鲍芙气愤的叫骂:“发鱼瘟的,斯米尔诺夫,不要吐在我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