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尔
一簪尔
“诸位,可曾听闻这贯虹殿由来的一个传说?”毫无征兆地,槃王却将话题骤然一转。“这贯虹殿,以前只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渠井。有一日,太皇仁宗最为宠爱的雅贵妃,不小心将一枚簪子掉在了这口井中。这个故事……香时,你应该听说过吧。” 突被点叫小名,五皇女有些不情愿,但因为搞不懂槃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点头,“是。母妃那时没少给我絮叨这个。” “毕竟是每位妃嫔娘娘入宫必学的其大德的雅妃娘娘。”槃王殿下笑起来。“雅妃娘娘一生克勤克俭,那簪子是雅妃娘娘的母亲留给她的遗物,是她为数不多的首饰之一。但簪子遗失之后,她也未有声张。直到宫中频发异象,不分昼夜,无雨无水也高悬霓虹。寻师道来看,皆不知其缘由。直到雅妃娘娘有来见太皇仁宗,解释是她的簪子落入那深井之中,在空中折出的霓虹意象。仁宗闻言,问她为何不早日告诉他这件事。 “雅妃娘娘答曰,‘因为此簪坠与井为吉虹,取之现世则为血兆’。” “………” 这故事讲到这儿让没听到过的,比如和悠,都分神引了兴趣。 “仁宗惊奇,言曰‘一簪尔,何至此’。雅妃娘娘便答,‘陛下耽宠于妾,忧挂与妾,定会怪罪妾近侍渎忠,难免死伤。此井渊深,差人去捞定要伤人伤命。传至宫外书载,陛下为一簪子折损人命,此乃祸因。’仁宗感动颇深,鉴雅妃雅妃娘娘之贤德,故此在此处建了一宫,贯虹殿也因此而得名。” “小皇叔。”十皇子眨了眨眼,“我比较愚钝,实在不懂,您这个时候讲这样一个我们从小听到大的故事目的是什么啊?” 他随手指向屏风之后,“我现在只想看看屏风后面……” “何必着急。”槃王笑了起来。“还是你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呢?” “…………”十皇子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个故事,你们从小听到了大,那……你可曾注意过这个故事里有什么纰漏?”槃王忽然发问。 十皇子被问住了。 “没关系,以前的记忆想不起来也没事。现想嘛。”槃王提起酒壶,走到了十皇子面前,特意为太傅杯中酙满了酒水,“十息内,若是你想到了纰漏,本王……就当场赏你一位星罗怎样?现任星罗。” “…………” 十皇子脸上浮现出压不住的震惊,这种震惊让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太傅。极少会有人知道,一位现任星罗这个条件对他们的诱惑力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们现在能当场得到一位活着的现任星罗,那至少一段时间内,槃王的十二星罗是漏缺的——那……就意味着能克制他帝父奉光君的武器,残缺了。 就意味着槃王自断其刃。 太傅与槃王隔着一层轻纱对视,端起酒杯,但只抿了薄薄一口。 “小皇叔好偏心!”五皇女立刻不干了,“只赏十弟嘛?” “你当然也有。”槃王笑起来,“同样,会是你很想要的一样东西。” 虽然他没有说破,但五皇女的眼中登时闪过狂喜。 十息之间——想清楚这个故事里的漏洞,看起来并不难,但实际上,对他们两个人是格外的难的。因为这个故事,他们从小听到了大,思维早就潜移默化的固定了。 可是。 和悠心头却几乎立刻就有了答案。 十息很快就过去了。 槃王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掠过了屏风,笑容温柔。“时间到了。” “啊!”十皇子显然可惜的要命,心中对这具原身的魂魄憎恶又上了一层,心中暗骂他可真是个不中用的臭草包。 五皇女眼珠子转了好几转,最终也放弃了。 “这个故事里最大的漏洞,就是,区区一井而已。”槃王说道。“不论如何,对于仁宗皇帝而言,那不过就是一口水井,再怎么深,以他的权势、他的修为,从中取一簪子,不是探囊取物那样简单?不因此责罚雅妃身边的人,不派凡人宫侍去取,不将消息流传出去,又怎会死伤任何一人,又怎会成为祸因,又怎能成为血兆?” “…………” 同和悠心中的答案一模一样。 众人听到这里,也是都一愣,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会是这样简单。十皇子和五皇女的脸色登时青红一片。 “很简单。”槃王这次来到了闻惟德的面前,同样为他杯中只酙了半杯酒水。“因为这个故事是假的。” 他借着盏酒,掀起眼帘看向闻惟德,“对吧,苍主?” 闻惟德的面色如常,置若罔闻。“我对此毫无兴趣。” “槃王反而就站在了闻惟德身旁,继续说道。“这个故事还有一个版本,流传于民间。讲的是——太皇仁宗斗邪龙取簪。” 轰! 恰在其时。 不同于刚才宫外的礼炮声,一道极为明灿的锐光割破天穹,一瞬间,曦曦灿灿的光簇,如万树梨花开遍半个苍穹,甚至把整个贯虹殿照地犹如白昼。 是烟火么。 今夜,原来还有这么盛大的烟火会?不少人一时分神。 “民间传说,雅贵妃天人之姿,乃星宿神女下凡托生。一日,雅贵妃与路过一渊井,顺手照影梳妆。却不料,那渊井其下贯通整个北旵水脉。水脉中,寄居着一头成了精怪的妖龙。” 槃王那轻柔的声音,娓娓如溪水,却仍在此时喧嚣的场景里掷地有声。 “那妖龙邪yin,被雅妃娘娘的美貌所吸引,幻出人形百般勾引调戏。雅妃娘娘成功逃脱,却不慎将簪子落入井中。那邪龙愈发无耻,故意在那水井中投出霓虹天象引人来朝拜。雅妃娘娘不敢将此事告诉先皇,生怕为仁宗惹出是非。仁宗要是知道此事,定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定不会轻饶雅妃的近侍宫女。如果请人去找那邪龙索取簪子,岂不是将活人送至虎口白送人命?所以雅妃娘娘才不愿意为了个簪子,害了无辜之人送白白送死。” 他说,“这样一来,这故事的逻辑是不是一下就合理了起来?” 此时众人的脸色,各自都精彩纷呈。有茫然无措的,有愕然的,有震惊的……当然也有闻惟德这般漠然的。 “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没有人知道那枚簪子的后续。”槃王走下了王台,他典雅的礼袍曳过层层玉阶,绽如朱红繁花。他朝着殿外的方向,擎杯在大殿中间徐徐走过,目光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欣赏着外面苍穹之上陆离斑驳的夜色。 “一簪尔,何至此。” 他重复了一遍仁宗皇帝的话。 众人的目光都紧紧地跟着他,甚至无暇分神。 “对于雅妃娘娘来说,那是生母的遗物,是她的清白,可当然也会成为一条白绫。对与无知宫人来说,那是主子的宝贝,也是他们颈后的铡刀。于黎明百姓来说,那是一枚会引来邪龙震怒尸横遍野的祸因。”槃王稍稍一顿。“而邪龙眼里,那是他凌驾万物之上的傲慢,是奴役万灵的枷锁。他断信仁宗不敢,断信他不会。” 他端起杯子,对天抬起,像在敬天,敬地,更像在敬远处天边的满目烈焰梨花。接着,那举起的金樽美酒,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中,渐渐融化了。 黑霄。白焰。琉璃盏—— 化作指尖一抹霓虹。 与槃王的手中,出现了一枚簪子。万色华光流光溢彩,簪首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金乌,口中悬空叼着一枚宛如太阳般灼烧着火焰的异宝,展翅垂霓虹。金碧辉煌的大殿的光华,瞬间喑哑与此簪的华彩之下。璀璨夺目地好像真的将天穹之上的虹彩抢夺至人间,炼制成如今这一枚绝美至宝。 众人大惊。 “这难道是……” 槃王转过身来,松开了手,那枚簪子刷地一下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刺向他的身后! 几乎同一瞬间—— 轰隆!! 大多数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就就感觉到两种极为恐怖的力量同时冲天而起! 那脆弱的屏风在这样两股力量之下,比窗户纸还要薄脆地裂成了齑粉。讽刺的是,这屏风,会是这样被撕了个粉碎。 可是。 如斯强大的这样两股力量都失手了,都没能阻止得了那枚簪子。 叮铃铃。 插入发间的簪子璎珞在半空中摇出明丽动听的声音,在她的额上垂如凤尾,与她被重新梳妆好的发冠融为一体,浑然天成的艳绝。 她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重新穿上了之前那一身奢华的礼袍,手中,捧着一束火红的绣球绸绢。 她错愕地看着所有人,因为过度震惊而脸色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可闻惟德望着她,回想起来她今日为什么会如此盛装,如此妩媚艳冶的妆容—— 当这枚簪子刺入她的发间时,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凤冠霞帔,鸾凤和鸣】 可——根本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点多余的呼吸时间。 闻惟德的眼角微微一提,就看见一道赤红的血线冲天而起,飙至金殿盛彩隆顶,盘龙雕柱,灌满酒樽之中。 接着,又一道血线。一道道的血线,从大部分的筵桌后面、如同喷泉竞射一样飙射而出。 血流成注,血流成海,流血漂杵——血兆成煞。 众人的震惊眨眼间从骇然直接飙成发疯的恐惧,在他们被血色染红的目光尽头,槃王身后的殿门缓缓关闭了。直到这个时候才有人注意到,在槃王殿下徐徐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知何时,在许多人的身后,悄然多出了一个或几个人,更何况那些人还是本来应该保护他们的重庚军禁卫士兵。 有些人就算看到了,也只会当这只是重庚军在加强护卫巡逻,甚至还会沾沾自喜自己地位之高之重要,又怎么可能想到,这些禁卫手中擦到锃亮的刀,是用来抹他们的脖子的呢。这殿内何其宽阔,人来人往,酒宴至酣,又沉浸与槃王的讲述中,又各怀鬼胎,哪会注意到这样的小事,千算万算,哪个不是机关算尽? 而槃王无视着满殿突然暴起的屠杀,走到一个筵桌面前,端起一个没有被血溅到的酒樽。刚屠了一人的五迹将刀在臂弯中擦净,提起一壶没有被血染的酒壶,为主子甄上酒水。 槃王细慢地抿了一口,朝王台上走来。“我故事讲到哪儿了?哦对……” “啊啊!!!”惨叫声和尖叫声不绝。 “太皇仁宗的名号,流传了数百年之久,仁一字,是因为他信奉人心本善,爱民如子……” “殿下……饶我……饶我……!”一位满头鲜血的大臣扑了出来,冲到他面前。 “是北旵开国迄今最为温厚敦良的一位贤君……”槃王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说道。 “殿下……你……你怎么能……” 斑斓绝美的霓虹光影在她的眼前摇啊摇,在一片惨叫和血海之中,与不远处信步走向自己的槃王身影重叠,摇地和悠眼前一片光怪陆离的地狱图景,手脚冰冷,头晕目眩。鼻腔中被血腥味填满,她的眼神失焦,无意识地在半空中与一个人对视在一处。 闻惟德站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 “这样的一位仁君,怎会为了区区一枚簪子,忤逆它呢。”槃王已经走上了台阶,再次来到了闻惟德面前。 他将五迹为他酙满的酒,放在了闻惟德面前。 “一簪尔。苍主。”他稍稍凑近了闻惟德耳旁,“你帝父已以身为你取了答案。” 说罢,槃王转过头来,毫无防备地背对着闻惟德,看向了十皇子的方向。 “香时。”槃王叫了被自己的心腹团团保护在其中的五皇女。“你想要的赏赐,小皇叔现在一样可以给你。” 槃王抿唇一笑,对着太傅说道。 “十皇子勾结上曦逆党,与晅沢祭当天——叛国谋反。” —————— 应该都能猜到这邪龙是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