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梦
窗户关上之后,那外头的曲声就小了太多。 柳茵茵说的对,今年的春朝因为太子国丧的压抑,这眼看太子四七都快过了,今年暄沢祭比往年都要大办一些,也是朝廷有意释放一个信号,春朝过不了,就过暄沢,让普罗大众借着这个日子弛懈放松下来。给那些墨客雅士写点、唱点这样的靡骨小曲,欢yin作乐没事,否则,给这些闲人机会和借口再写点别的,那就不太好办了。 “咳,唔……”闻惟德短促地咳出一声就立刻噤咽下去。 楼予绝罕见的露出急切,“苍主——” “无碍。”闻惟德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劝阻,面色已经是无虞平常的冷静。侍女只是上前为他披上衣服,他的肩膀就非常明显的绷起来。但片刻后,他就已是平静地走向了书桌旁,可别说楼予绝这个大夫了,就连斩狰这样的都能看出来苍主受伤的严重程度。 “苍主!您必须得让越圣来一趟,旵魂箭对您的伤害不可估量,连我都无束手无——”楼予绝看着豆大的汗珠从闻惟德太阳xue周围凸起的青筋上滚落下来,不得不再次劝阻。 “我说了我没事。”闻惟德想去拿笔却发现手指不能控制地在抖,用笔是不行了。他干脆拿起一块玉简,用灵力纂刻下字符。 『去寻一小庙,灰瓦灰檐,黑墙,香火很旺,院中有一参天桃木,帝父妖骨在其下。』 他写到这里——就知道这些线索太过模糊了,但是这是他从这个梦里目前能得到的所有。 “传屈黎来,你们都退下。”闻惟德放下了玉简。 “苍主,那我去秉一声,宴会……”柳茵茵说道。 “不,我会照常参加。”闻惟德说道,“还有多久开宴?” “可……”柳茵茵一惊,但看他那态度,就只能回答,“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他的态度极其强硬,甚至用了威压,房间内的几个心腹也只别无他法,只能离开。 …… “苍主,您叫我……” 屈黎进来的时候,闻惟德正站在窗边,时不时传来一阵曲声淼淼,就像在凭栏听曲。这让他心下有些吃惊,这种靡靡之音,苍主最是厌烦的…… 可接着,就听见了更令他吃惊的话。 “我做了个梦。”闻惟德也没回头,仍看着窗外。这些曲声,不管怎么听,都和梦里的那段扰心难避的曲子并不相同,只是丝竹声被拉地渺远,绮靡便消歇地带上了冬月未褪的寒,多了些凄迷幽幽。所以曲声入梦,才会做了这样的梦吗? “呃……”屈黎在闻惟德的沉默中迟疑不已。据他跟在苍主身边这么多年的经验来说,梦——可以说是苍主尤为不喜之物之一。而他的能力也和梦有些许关联,就连北境尤其是地息也有不少同僚闲着没事会找他解梦,就因为这个,他还被苍主训过。 可今天……苍主把他叫来,开场第一句这个,倒把屈黎搞地有些不知所措了。 “不,它应该不简单只是个梦。”闻惟德却立刻又否定了。 “您可以告诉我是什么样的梦吗?”屈黎只能硬着头皮问了。 “是什么样的梦并不重要。”闻惟德说。 “…………”这就好比叫了大夫来,却模棱两可的告诉大夫,我具体有什么症状并不重要一样。 “我叫你来,是想知道,旵魂箭所附带的精神力伤害,有没有可能影响到我的梦境?再者,槃王能否用这一箭,在我梦中设下什么陷阱,引诱、误导我做出错误的决定?” 屈黎张了张嘴,慎之又慎地想了很久,说道。“苍主,首先,您也知道,迄今为止,旵魂弓用过没几次,弓下——没有人活下来,别说精神力伤害了,这箭下面是无一例外地魂飞魄散,最惨烈的一次,数千人连半点游魂的残渣都不消剩下。其次,旵魂弓本身就是直接作用于魂魄之上,所以它对精神力是毁灭性的,并不只是伤害那么简单。而您,您硬接……咳……” 他才说了没几句就感觉嘴唇发干,还得不住观察着苍主的侧脸,极为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说到一半就觉得不行不能这么说,赶忙连清了下嗓子换了下措辞。 “您受了这一箭,能如此——” “我不是阿辞,我不需要你的溜须拍马。你直接实话实说就好。” “苍主恕罪。”屈黎立刻低头,“我们都无法看到您的精神力损伤。但旵魂弓会对您的精神力产生一定伤害,这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他顿了一下,“至于槃王有没有可能借着这一箭,对您的梦境设下陷阱……” 屈黎摇了摇头,“我也无法断言。槃王的能力,我们至今都不知其具体。” “那就是,我昏迷这几个时辰所做的梦……”闻惟德仍看着远处传来袅袅曲声的楼台,“是假的,更可能是槃王所设的陷阱。” “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 闻惟德沉默了一会。接着,他又问了。“那它可不可能会是真的?” “…………” 屈黎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正常情况下,他现在必须应该去询问苍主到底做了什么梦,可是他更清楚他不该问,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但是他真的有些疑惑,苍主到底是希望这个梦是真的,还是希望这个梦是假的呢? “苍主,梦是很复杂的东西。虽然我的能力和梦境有关,但就连我也不敢断言我十成十地能了解且熟练cao控任何人的梦境。据我的经验来看,绝大多数有精神力的存在,不分种族,所做的梦,都只是一场泡影,一场现实所投射的幻觉。”屈黎只能说道。“但是,大千世界,有些存在天赋异禀,有些情况极其特殊,梦也是真。但……这种情况极为少数。” “比如?” “如果在您的七魂六魄深处,忽略了某样东西,早已经得到了某个问题的答案,或者已经已意识到某件事情。但您的表层意识却看不见,忽略了……”他说,“那您的梦境可能会出现它。最常见的,有些人找不到某样东西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放在了哪儿,但在梦境里就会想起来,第二天循着去找,一下就找到了,这叫失白梦。这种梦,当然是真的。还有些人可能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当时自己根本没有注意到,但其实已就记在魂里了,梦里复现后,再次在现实中见到,就会觉得好神奇的似曾相识。还有一些梦,会梦到未来发生一些具体的事情。这种绝大多数是自己的潜意识已经推断未来的走向了,但偏偏当前的自己受限于很多因素,梦里梦到,日后真的发生了,就成了预知梦……这些梦,当然也可以算作真的。” “…………” “怎么说呢。”屈黎说道,“苍主您应该也见过的,人类民间有种捉三仙的戏法。两个碗里,盖上三个小球。有些梦,本质就和它差不多。那小球不管黑红白蓝,都只是小球,就像你梦中出现的一些东西,就在碗里放着。但是你身体里同样有别的东西会欺骗人。会叫人视而不见。” “…………” “那些小球,可能是雾里看花的花,是求而不得的得,是不敢面对的事物,是现实怎么都无法承认的恐惧。而那两个碗,是当时在局中的迷惘,是不小心抛之脑后的忘却,也可能是世俗重重的阻碍,是人一叶障目的眼睛,甚至连人的七魂六魄都可能在骗你。清醒着时,人人都会有各种原因自欺欺人啊。” 屈黎看到闻惟德面色无虞,也自然了很多,就连他的目光也不知落在了何处,被窗外愈阑珊的曲给带远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会跟着想到了什么,反正……越说越顺畅了。 “而这时,梦,唯一从心魂中生出的纯粹之物,它便成了唯一不会欺骗人的东西。直到入了梦,所有虚妄的‘碗’、欺骗你的借口都不在了,你就会看到它哪都没去,就在你的心里。” 闻惟德仍然在沉默着—— 屈黎说完也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了太多了,又想起来柳茵茵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服苍主休息找人治疗的事儿了,“苍主,这只是我个人浅显的看法,您肯定和我们这种凡俗是绝然不同的。当务之急,您应该立刻传唤卫柯来治疗您的精神力损伤……” “我梦见了帝父,梦见了妖骨镇压在一座寺庙之下——”闻惟德却打断了他。 屈黎一时不知该愕然哪个,是愕然与苍主竟然跟吐露了梦境,还是震惊于听到了这样的事情。“这……”但他仍看得出来苍主似乎还梦见了别的。“您还梦见了什么?” 然而—— 在被闻惟德屏退出去之前,屈黎也没能得知苍主还梦见了什么。 就好像,闻惟德能让他知晓他帝父妖骨所在这样石破天惊的绝密,也不会让屈黎知道他的梦中。 还见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