梢上春
梢上春
闻惟德的手中,是一张小小的字条。 那是刚才槃王上颂日台之前给他的。他本意想要直接烧了。但无所谓。他打开,果然,上面就只有两个意味不明的字。 “贪。” “念。” 可做“贪念”一词,但槃王偏偏分开作写,如果是槃王这样做,那就一定是故意为之。都不用联想到刚才见到时,他最后留下的那句意有所指的话,闻惟德也十成十的断定了此次晅沢祭,绝对不会平风静浪。 闻惟德将那字条随手烧了,他没兴趣陪槃王玩这种字谜游戏。 粗略估算,山河庭应是已修复了九成。新上任的这个星罗,是有些许真本事在身上的,并非是情报中一小道观中不入流的低阶小辈弟子。 闻惟德伫与阑前,静望着寸光穿透云层天际,万象纷纭。 可却苦了他身后站着的人。 春朝一过,天都就要转暖,普通人觉得舒适的温度,对他这样一个体宽的胖子来说,可有得吃罪,而倘就这样穿着厚重的礼服,还要干站着一两刻钟,更是吃罪难捱的紧。 而再如现在,与人身后赔着笑,热脸逢迎,不管说什么只能得到对方似是而非的回应,对他这样尊贵的皇子来说,那就是煎熬如在油锅上的酷刑。 但就算是酷刑,此时此刻,他也必须佝腰如喽啰。 六皇子一个劲地擦着从额头滚下来的汗,刚刚抛出去的话题,再次石沉大海与苍主的背影。“苍主——” 闻惟德总算开口了,“六殿下有心了。” 六皇子心头登时狂喜席来,“好好好,那小可这就去安排——” 在苍主面前,他连自称都只能如此卑微。 “不过……” 闻惟德并未回头看他半眼,就抛下一个不轻不重的转折,顿时如一记重锤将六皇子刚刚飘然起来的期待砸落在肚子里头。 六皇子心头的苦,将肥rou堆出来的笑挤地比哭还难看,“苍主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小可一定在所不辞……” 闻惟德又想起来这山河庭那新上任的星罗了,他那个小道观,有个好名字。 叫贪人观。 自然而然,就又想起槃王所给的字条。与他眼前这一幕,倒何其应景。 在他身后,贵为皇族的皇子,也得谄颜媚欢,对他一个妖族,卑躬屈膝。 在他眼前,天上地下两轮煌日,熠熠明光,涤四壁,照九阿,透彻天地太平,海宴河清。可这满堂华彩金光,和世煌殿那椅子也没什么区别,不管刷镀多少层漆彩金浆,它都只是一把椅子。 一个贪字而已。 六皇子贪那把椅子,他的父皇,太上皇——历代皇帝,贪重熙累洽,永世辉煌。这高台之上权豪势要,贪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是人皆贪。 闻惟德漠然地看着那挽弓之人。 他涉冥河而来,忘川桥头垂钓,将天地万物与滚滚红尘皆捏做鱼饵,醒也装醉,醉也肆意,端着一杯又一杯大梦,灌醉众生。他闻惟德与他对弈也有数百年,却也从未看清楚过他祈云峥到底在贪何物,何欲。 “苍主?”六皇子在看完苍主随从递来的玉简之后,几乎要压不住铁青的脸色了,但仍不得不强压下心头是怨怒,强颜欢笑地试图再次转圜,“我跟您说掏心窝子的话,您这些提议我不是不能满足,但我要是做这么绝,等不到那一天,我就先被人拽到泥坑里去了……” 闻惟德垂下睫毛,“六殿下误会了。这些并非是提议……” 他这个高台是背阴处,不论多么盛大的光芒,也最终会如此时四周的狂热一样在他面前四散而逃,但……偏见这朱红珑木的阑干上久久停着一点光斑。 这点光斑不知何时挤进他眸里,这艳红镀漆的木头也压不住它的明艳。他用食指轻轻压在上面,那小点光斑就立刻轻快地跑掉了,躲到一旁不让他碰。 闻惟德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正望到他对面的高台去——那里面的一幕幕,明明听不到声音,却总能通过别的法子,像这点不请自来的光斑一样,在他眼中挣扎而吵闹。 他再次压上去,这次又狠又准,指甲盖大小的光斑就像娇嫩的花瓣不经摧残,就被碾碎了,像流沙一样从他指尖下面流走了。 她捧着那半块失而复得的瓜,看向别人,眼睛结出了明晃晃的笑意。 那是料峭苦寒中,不得见的梢上春。 刚才那点光斑,像蝴蝶翕敛翅膀,停落在他的指尖,稀薄地就像失而复得的假象。闻惟德觉得指尖刺痛,如被灼伤。可他指尖覆着手套,隔着背道而驰的十万八千里。 人皆有贪。 那这一刻,她又在贪着什么? “这是一份告知。”闻惟德沉默了很久之后再度开口,他从头到尾没有变过的沉稳语调,在六皇子耳中听起来冷漠如寒霜惊雷。 “苍主……” “六殿下有顾虑也很正常,若不接受,就将它留下,五殿下应该会更加欣然接受我的好意。” 六皇子的牙都要咬碎了,这无异于命令他自断羽翼的行为,也叫好意?! 闻惟德却已并不打算再听他废话,更不想再闻到他那不管多少名贵香料都遮掩不住的汗味,只抬手,打算让柳茵茵送客。 可突然。 突然是个很奇怪的词汇,是倏忽之间的时间,是事出意外的来不及,是骤不及防的心态,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总之它本该象征着客观,一种不给人时间斟酌算计的被迫,一种骤不及防的作壁上观。 一条天不遂人愿的退路,用来说服自己冷漠以待的理由。 尤其是当这个“突然”,是出自他博弈了数百年也未争出高下的对手槃王,更并非是冲着他来。 槃王的笑意在弦,心意在箭。 不再算计,不再对弈,把所有的阴谋诡道图谋贪念全都推下棋盘。 这一箭突然而然,星流霆击,气冲霄汉,海沸山摇。没有阴谋,没有阳谋,把所有的所有,都置一箭之上,直截了当,不偏不倚,以一种绝对必然的轨迹,奔着尽头那一点点光疾冲而去,充满恶意和嘲讽地写给他闻惟德亲眼看着,一个直言不讳的字:杀。 可那一点点光。 就那么一点了。 轰! …… 明明周遭,声振寰宇。 可她耳边,万籁俱寂。 和悠的面纱被吹开了,并非是那一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箭,是从来自过去的料峭北风。 她只是个小小的人类,眼睛里能容下的东西从来很少。 一点点善意就能让她贪心想要。 一块瓜就能让她贪心不舍。 而在这突然的倏忽一瞬,她的眼中,却不得不容纳下—— 一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