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此夜新
天河此夜新
丝丝的尸首被放置在珈蓝寺大雄宝殿。 留了一张恳求僧人代为安葬,来日必将报答的纸条。你抱着留影剑,在东城门丧家之犬般站了一夜。 逃难的马车、行人行行重重,或拖家带口,或形单影只,一个个擦肩而过,始终不见阮郁的身影。 曙光升起,你的心沉到海底。 丝丝已经死了,那阮郁呢?阮郁也会死吗? 那副无享祖荫,振兴家业,长寿厚禄风光大葬的命格。如果没有被九转金轮眼弄来的你,现下应该在京城做五品小官,睡简陋小床,安逸静好。 那么聪明,一点亏都不吃的人,就因为阴差阳错点上的一双眼睛,死在了洛阳?开玩笑吧。 如果他死了,那就是被你害死的。 从东门一步步走回蔡宅,你越发确定流民背后有人指使。 首先,昨夜的烧杀掳掠就像一个重重的嘴巴,已把安居乐业的洛阳人打怕了。 世家和郡守不反抗,第一时间携兵出逃。城中人心惶惶,这时不管流民这边提什么要求,只要不伤性命,都会被满足。 然而并没有,没有新一轮的搜刮。若没有严明的律令,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要知道,在这座城被榨干最后一滴油前,既得利者不会停手。 所以,是主使者不想毁掉洛阳。 或者说,他们不满足于洛阳,而是所图更多,比如,动摇顾周天下。 蔡家老宅依然散发半旧的气息,让人想起书房里年代久到褪色的老古董。 四个流民军手握砍刀守在蔡宅门口,迅速围住走近的你,“喂,干什么的?” 砍刀上的血污在阳光下分外刺眼。 “…这家的人被你们怎么了。”身上阵阵发冷,你眯眼,一时分不清是小指银戒在颤,还是自己在颤。 这四个流民军都不年轻了,风尘仆仆的身上馊着一股汗臭味。如果不以这样的场景相遇,又会是哪个老妪的儿子,哪个孩童的父兄? 留影于鞘中嗡嗡战栗,九天云麓上传来轰隆雷鸣,但万千星光这次不在手中,而在心中。 心,才是生出杀意的地方。没有杀心,剑,不过是防身之物,和其他武器,棍子、软鞭,乃至一根绣花针,没有区别。 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老爹说过,你没有杀心,走不出昆仑。因为靠一柄防身之剑,剑君管春秋的女儿是无法在仙灵大陆立足的。 雷云盖顶,流民军亮刀喝止:“别过来!再过来别怪我们动了!” 没有用,只需眨一下眼睛,比风更快的星光,会瞬间将这四人杀光。 你有经验,因为讨厌鞋面被污脏,所以退了三步。 就这三步,身后传来一声急喊:“你们在做什么?” 她迅速扑到你身前:“不得无礼!” “王小姐。”流民们连忙退后,生怕刀光把这小女子的眼睛闪不舒服了。 看自己说话还算管用,王菡仪不动声色松口气,护着你往门里走,“让开,这是我家的人,再有下次我就让希儿jiejie告诉少主!” 你跟她进到宅子里,待关上门,“这是怎么回事?”你问。 王菡仪一跺脚,“还不是希儿姐招来的祸胎孽根!” 蔡希儿之前收留了一个流民男孩。这群流民造反,这个男孩是反贼头目的小儿子。蔡家因此免于搜刮,还被反贼头目的大儿子派了几个人保护。 王菡仪出身豪族,非目光短浅的后宅妇人,深知这群流民良莠不齐,占据洛阳不过侥幸。如今郡守无能携兵出逃,待朝廷收到消息派军收复洛阳,以蔡家和反贼扯上的关系,届时就是秋后的蚂蚱! “管公子,我想写一封陈情书,你和阮家哥哥能帮我呈圣吗?” 阮家哥哥四个字就像触发了反射弧,你猛地握住她的肩,“对,阮郁!他怎么样了?无事吧?” 王菡菡小脸一红,“公子放心。那反贼听说阮家哥哥是状元,十分礼遇。还要他给那个什么少主讲课哩。” “无事就好,不,简直太好了。”你迫不及待,“他现下在哪?” “鸡鸣才过,应当还在房里歇息罢。”她低低道:“公子…我担心那反贼会同对阮哥哥一样,押着你不放……” 你根本听不进去,火速穿过前厅,踹开厢房大门。跳上床,扯过被子蒙住床上人的脸,硬是捂着不放。 那被捂住口鼻的人也怒了,连着被子将你推翻,“管平月!” “发疯发到我头上了。”他玉脸浮着缺氧的红晕,狭长凤目冷冷俯瞰着你。眼头小痣似一粒沁出的鲜血,两条长腿螃蟹似地钳住腰,使你一点力使不上, 更过分的是,他的右手掐在了你的脖子上。虽然只是作个样子防止你再暴起,可你还是感到一阵伤心。 “阮郁,太过分了。”你哇的一声嚎出来,“知不知道我等了你一夜,为你杀人了!” “哦?杀谁了?”青年衫垂带褪,一对凤眼上挑,有捧心春睡的遗风。若隐若现的胸膛蜿蜒着美好线条,一直延伸到腹部。 你大怒,“你只关心我杀谁了?” “是。血腥味都没有,灰尘倒是一摸一手的人,真不知道能杀谁。”他嗤笑,嫌弃地放开,背对着床整理起衣服。 青年系腰带的方式很奇怪,非要把腰带缠到最紧,再摸着绦线打活结。 你瞧他将一把窄腰缠得紧紧实实,风流倜傥得不得了,不由大为光火,“有空臭美,没空给我递个平安信吗?我还以为…以为你见佛祖了!” “我以为你明白利害,等不到就会走了。”他穿好衣服,回头打量你。 目光扫到留影剑时,阮郁顿了一顿,“跳下马就是为办这件事?” “嗯。丝丝死了。你见过她的,昨天比武招亲的女孩子。”说到这个,你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整个人蔫了吧唧。 阮郁沉默一会,“管平月,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你也觉得阮郁不懂你。 他沏了香茶,“花神图就在书篓里,背上书篓,别再回来了。” “那你呢?”你捧着茶杯,嗓子干干的,一点也喝不下。 “我走不掉。”他思索一会,“阳和乡的乡民高闯妖言惑众,自称仙人入梦传授符水,饮下百病不侵。他父亲高荡是乡绅,大旱前素有贤名。这次受灾,阳和乡举镇出逃,高荡父子与乡民不离不弃,同吃同住,这就是流民军的主力。这次高闯言称洛阳花开是仙人迎他父子入城,煽动流民攻城。根基虽不稳,驭下手段已成气候,洛阳没走成的高门大户都被他关住了,虽对我算客气,但不会放我走的。 ” 洛阳沦陷是意外吗?是,也不是。 一个素日游手好闲的乡民,突然成了会制符水的仙家子弟,本就唬人。中原受灾严重,朝廷尸位素餐,流民想活,就得跟他反。 又恰好有一个巡防守卫里当了二十年差的老教头,因偷偷把逃难的侄子放进来,害整班巡防守卫丢了差事。 两件事撞到一起,这个积威深重的老教头干脆带着一班兄弟,伙同高荡高闯造反。 情况大致如此。阮郁叮嘱:“你的身份是个问题。不要耽搁了,带上花神图出城吧。” 高家父子不管出于招贤纳士,还是充为人质的目的,总之尽可能地押住了洛阳的士大夫,这可不是好事。 你不理解,“你们当官的都还好好的,我又不当官,能有什么问题?” “你是六殿下身边的人。”他眼神隐晦,不着痕迹地看了你一眼,“又没老到不能看,这是最麻烦的。” 你发现不只阮郁不懂你,你也不懂阮郁。 “有顾珵什么事吗?”你纳闷:“就算我也被抓住了,难道顾珵能飞来洛阳亲自招降?” 阮郁冷笑:“想得美。被高闯父子抓住,顾氏不仅不会搭救,还会杀你灭口。” 你险些一口茶喷出来,“阿珵杀我干嘛?怕我泄露他抱怨朱夫子像哑巴的闲话吗?” “管大人天真多情,阮某就直言了。”他盯着你的脸,“六殿下舍不得杀你,陛下呢?太子呢?你是六殿下的宫里人,折辱你,等同折辱天家。只有趁高闯还不知道你的存在,早早出城,才是生路。” 有这么严重吗,你不就是个小小宫女? 啪的把茶杯拍在桌上,你不悦,“那阮大人还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呢,他怎么不通过侮辱你打陛下的脸啊?阮大人不天真不多情,句句都在说洛阳凶险,还不是为希儿小姐留下了,好意思说我吗?” 他皱起眉,“我和表妹有什么关系,你要三番四次拿她唇齿相讥?” 你冷笑,“我还想知道六殿下哪里得罪了大人,竟让大人拿我和路贞儿比了。”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你正欲再嘲讽一番,他忽低低道:“那时是阮某失言,抱歉。” 阮郁半生所见,不过世态炎凉四字。官场也好,后宅也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常事。世人好颜如玉,好黄金屋,娇媚皮囊下常常裹的是狠毒谎言。 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反着生的。败絮其外,内里却赤忱到能在宫里生存下来都是未解之谜。 阮郁居然道歉了,你一怔。 青年垂眼,薄唇轻启,“管平月,事不过三,为丝丝是一,为花神图是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不走,你就真的走不掉了。” “状元郎,你错了。”你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为了花神图回来的。” “在城门上时,我观开阳破军并立闪烁了一夜。它们是北斗的第六与第七星,在夏季本该分前半夜和后半夜交替出现。” 就像你和阮郁——本不会相遇的两个人,因为一张画有了交集,见证一座城的倾覆。 “那时我就决定,不管等多久,一定和你一起回去。” 如果不是因为你,因为九转金轮眼,阮郁根本不会来洛阳。主战的星宿反复在不该出现的时段闪烁,说明天下将大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战争里死去,现在只是开始,阮郁不可以留在这。 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对面的男人睫毛动了动,神色很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