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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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利欧剧本的终局,却是他梦魇的开端。 灰发少女的躯壳被金色圆环裹挟,周围一切事物俱都溶解、消逝,金色神明俯瞰寰宇,无机质的鸢眸与他对视——这是他对恋人最后的记忆。 ……明明、明明前一天她还给他拨来通讯,抱怨临时住所不够舒适,用绵软的语气向他撒娇,说期待同他的会面。 他当时回答了什么呢?他似乎正在微笑,他说:“我也好想你呀,@。” 呼—— 砂金猛的从床上坐起,过于沉重的幻梦叫他眼前发黑、头脑一阵晕眩;脊背冷汗涔涔,真丝睡衣湿了个透彻。 他捂住眼睛,却挡不住泪水自指缝漏下。 “我好像开始忘记你了,亲爱的……” *** 致我那已不存于世的恋人: 你还好吗? 这是你消失的第一百天,亦是我忘记你名字的第五十二天。真奇怪,明明最初的我应该记得你的名字,然而我的回忆却仿佛逐渐被蒙上一层层雾,如今就连你的模样都快记不清了。 托帕曾多次建议我预约心理医生……但我始终不认为你是我的臆想,否则为何那些甜蜜的悸动如此真实?我是真的有谈过一场恋爱,和一位、不存在的小姐。 我申请了休假,准备去匹诺康尼看看,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我知道的,我早就该这么做了。 祝我好运,亲爱的。 青年轻叹一口气,合上手中的笔记。他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然而三重色的眸子却难得透露迷惘;他注视着虚空,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少顷,他抬起右手,习惯性在无名指处印上一颗吻。 ——仿若那里曾佩戴过某物。 如今的匹诺康尼比当年还要繁华许多。星穹列车将盛会之星的名号传扬寰宇,无数逐梦客因此慕名而来。 在确认周围人都对灰发无名客毫无印象后,砂金也曾试着联系过还在航行的开拓者们。三月七回应了他的问询。 “我们一直只有四个人呀?你是不是记错啦?”三月七给予了否定的答案,但她是个热心肠的人,她答应了帮砂金留意灰发少女的消息。 “你看上去很憔悴,要好好休息啊。”挂断视频前,她释放善意道。 闻言砂金一怔。 他的确一直受梦魇所苦……原来已经如此明显了吗? 砂金以旅客的身份在白日梦酒店成功办理入住。他提着行李箱拾级而上,循着记忆一间间找寻曾经的房间。 酒店的格局倒是变化不大。越过一处挨着电梯的拐角,他停下脚步,驻足于门扉前。 这当然不是他定的房间,然而周围的布局是如此熟悉。他记得的,他曾出入过好几次,这是——她的房间,他那不存在的恋人。 砂金握住门把手,他没有房卡,无法进去,他只是想确认一件事。他的手在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里面没有人。 他顿时泄气,整个人虚软下来靠在门边。莫大的恐慌攥住他的心脏,是的,这就是砂金一直踌躇着无法下定决心来求证的原因——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真的是他的臆想,他不敢想象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太过了。 他曾得到恋人太多的爱,叫他心中的贪婪茁壮成长,他已经无法忍受失去的下场。 他在门前停驻良久,久到天色渐暗,久到周遭行人传来奇怪的目光,他才重新扬起微笑,下楼向大堂经理提出更换房间的要求。 一掷千金的贵宾砂金——他当然拥有更换房间的权利。只是在他报出房间号后,大堂经理拧起了眉头。 “奇怪,我怎么没注意到呢?”她喃喃着,而后同砂金商量道:“这间房一直都没有客人入住过,已经许久没打扫了,要不您再换一间看看?” “那我可真够幸运的。没关系,”砂金依旧言笑晏晏,但背在身后的左手在哆嗦,抖到连手机都差点抓握不住:“就要这间了,请帮我办理入住吧?” 他终于得到了房卡。 这回他没有犹豫,直接推开了房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房内并不脏乱。按理说许久未打扫过的房间应当布满灰尘才对,然而此处却干干净净,只有茶几处洒落几张空白的纸张,仿佛一切都保持着房间主人离去时的模样。 第二反应是冷,寒冷。门扉的开启仿若打破了某种桎梏,房间与外界的空气开始流通,于是从他颊边拂过的微风便带来阵阵凉意。 一抹金芒跃入眼帘。风吹过茶几上的纸张,将它们搅得胡乱翻飞,露出罩在下面的物品。 砂金强忍着战栗缓步上前,将它握在手中。那是一枚筹码,印着他熟悉的纹路,沉甸甸坠在手心。 它或许不那么稀有——砂金身上还有许多,但它足够特殊。他记得的,里面曾被他植入过定位器,被他赠送给他的恋人。 哈,那可真算不得多么美好的初遇,不是吗? 但它会出现在这儿只意味着一件事。 他感到呼吸困难,他可能有点儿过呼吸了。 他听到少女担忧的声音。 ‘别紧张,别紧张,跟着我,吸气,呼气,对,就是这样,’她温热的吻落在他的额头:‘没事了,没事了,抱歉,你不喜欢蒙着眼吗?下次我不会这么做了。’ ‘……没关系呀,只是有些不太好的回忆罢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明明和他有着一样的声线,上扬的尾音却自带腻人的甜意:‘是你的话就无所谓,毕竟——’ “我喜欢你呀,星。” 对,他想起来了,恋人的名字。 她叫做星。 *** 笃笃敲门声打破一室寂静。砂金眨眨干涩的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枯坐半宿;半边身子发麻,他起身时甚至打了个趔趄。 门外站着一位女人。 “……该说毫不惊讶吗,忆者,”他轻叹:“如此礼貌可不像你的风格。” “我认为你需要时间冷静下来。”黑天鹅弯起眸子:“介意请我进门坐坐吗?” “当然不。” 忆者小姐的行踪向来同她本人一样缥缈,贸然前来必是有要事。砂金心中已有猜测,然而当他收到黑天鹅递来的光锥时依旧不可避免怔愣当场。 黑天鹅直入主题:“相信你亦不耐烦听我寒暄,先生。”她柔声说:“这张光锥在我的库藏里保存多年,但我今天才察觉它的存在,我认为有必要将它送还给你。” “如你所见,它是一张‘不该存在’的光锥。”女人纤长手指点在光锥一侧,点上有且仅有一位的主人公。 ——砂金。 光锥上,金发青年挂着柔和的笑容,侧首望向身侧,三重色的瞳仁脉脉含情;他似乎坐在某处花园中,砂金认出那是自己名下某处房产。 然而他的身旁空无一人。 “这是……我的记忆?”砂金蹙眉。 这并不正常……他不可能忘记的、那样重要的回忆,她就在旁边、她说—— “在获知下一步预示前,你需要休息,别心急。”黑天鹅轻柔沉静的声音将砂金拉回现实:“或许你已经猜到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她说:“不是所有星神的诞生或陨落都声势浩大,祂们在升格的那刻便已失去过去与未来。好在,我们依旧可以通过遗留的蛛丝马迹来观测祂们的行踪。” 四周陡然静谧。 砂金听见自己颤抖的嗓音:“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这张光锥的?”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祂的存在的? “八个星时前。” 八个星时前……粗略估算一下,那是他进入房间,找到筹码的时间。 *** 黑天鹅兀自消失在原地,或许已经彻底离去。砂金无暇顾及她的存在,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会儿,带着刻录他记忆的光锥。 他将这块小卡片拥入怀里,陷进沙发和衣而眠。 再次睁眼时,他正处在熟悉的花园中。他对此地印象深刻,恋人喜欢这儿挂的秋千,于是经常来他家偷闲,拉着他一起吃下午茶。 她真像某种小动物。阳光会将她毛糙的灰发晒得暖融融的,接着她会用脑袋蹭他的脸,将暖意渡到他身上。她说:“我好喜欢你呀,砂金。” 看来光锥刻录的是这段回忆。 砂金勾唇,道出他已于梦中重复千百次的回答:“我也很喜欢你呢,朋友。” “诶,还喊我朋友?” “原来你在认真告白吗?”他故作沉思:“你想要什么称呼呢。星核小姐、开拓者、星,还是……亲爱的?” “为什么我告白的场景这么随便。”她捂住了脸:“正常难道不应该心意相通喜极而泣然后抱在一起吗?” 砂金被逗笑出声:“恋人也不过是比寻常更亲密些的朋友,”他抚摸着她的脑袋:“当然,我确实很高兴,关于你喜欢我这件事。” 他瞧见少女亮晶晶的鸢眸,脸上传来她唇瓣柔软的触感,一颗小孩似的、重重嘬在脸上的啾吻。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她说,温热吐息吹拂他的耳垂:“就放在——” *** 砂金睡了个好觉,翌日醒来时连身体都松快不少。 他并未再在匹诺康尼过多停留,将筹码与光锥收好便匆匆踏上返程。没有办理退房——他不愿让别人踏足房间,他甚至多续了好几年房费。 好在他还在休假中,他的同事们大概误以为他休假是为了进行心理咨询,竟不约而同的、没一位用公事来打扰他。砂金合上手机哂笑,手中把玩着筹码,圆溜溜的小东西于指间旋转,金芒深深映入眸底。 ……他怎么能忘记呢? 恋人赠送的礼物,一副五角星形状的、鎏金的耳坠,下方点缀穗状流苏,那是她眼睛的颜色。她曾亲手为他戴上,亲吻着他的耳尖告诉他:“我照着教程做的,挑了好久才找到这个颜色,送给你啦!” 她说:“我还有好多、好多的礼物想要送给你。” 于是她真的说到做到。金色的垃圾、材质特殊的玩偶、不知品种的花或是别的什么,她像只屯粮的小动物,一股脑把旅途中所有看上的小玩意都寄给砂金。 他怎么能忘记呢? 他步入记忆中的花园,于摇晃的秋千之上找到了恋人赠送的、被他不知何时遗落的耳环。 “我怎么能忘记呢,亲爱的。”砂金垂眸戴上耳环,长睫扑颤,悄然挂上晶莹水色。 筹码也好,光锥也罢,这些恋人留下的零零碎碎的玩意早已彻底失去她的痕迹。 他怎么能忘记呢? ——他是她唯一的遗物。 *** 只是一次例行会议。 石心十人同僚们的大部分见面是在开会的时候,其中多数人又是以投影的方式出现。或许某人身上饰品的突然更换不是什么大事,但正在休假的砂金却稍显不同。 “砂金,你换新耳坠了?”月度汇报过后,托帕与翡翠对视一眼,首先开口询问。 “嗯,”砂金习惯性扬起微笑:“由我的恋人亲手制作,我很喜欢它。” 如炸弹投入平静的水面,现场气氛顿时一滞。托帕扶住了额头,翡翠叹息:“我想是我们认识的那位?” 砂金的妄想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少人都知道他有一位‘不存在’的恋人;本以为他休假是为了去看心理医生,不想病情反倒是越来越严重了。 “或许?”砂金耸肩。 “你一定很爱她,”翡翠意味深长:“但这枚耳坠不适合你。” “哈哈……谢谢夸奖。恋人的小小心意,总不能让她失望,不是吗?”砂金轻笑:“如您所见,我正在休假,翡翠女士。接下来的议题我就不参加咯。” 砂金挂断了通讯,投影瞬息消失在会议厅。 整间会议厅有片刻静默,还是龙晶率先打破沉默:“他的恋人?谁?我怎么没听过。” “据他所说,是我们认识但都不记得的存在。”托帕摊手:“可我的确不认识‘她’。” “他的意思是我们的记忆有问题?呵,荒谬。他休假你们怎么不压着他去看看心理医生,你不是最关心他吗?”龙晶双手抱臂朝翡翠嗤笑。 真珠竖起耳朵倾听,一边整理桌上文件一边给自己预约了一个记忆模板检查服务。 “劳你费心,”翡翠颔首:“如若他的行为最终会导向不好的结果,我会进行强制干预,但不是现在。” 砂金是个努力的好孩子,身为他的引路人,翡翠不愿得见他被妄想症摧毁。 托帕和砂金关系不错,她无条件支持翡翠的决断:“或许他只是缺少时间。” 只有琥珀还在状况外。她长期外任,对同事们的近况一无所知:“砂金休假了?” “没错,他休年假去了。”欧珀乐不可支,戳着手机在群聊里发了张图片:“给你们看看这个。” 那是钻石发的朋友圈。只有一个简单的问号,配图是他办公桌堆成山的任务报告,最上面放着一份年假申请,署名砂金。 “都是砂金完成的?”苍刚瞳孔地震。 “没错。”托帕点头。 为了休年假拼命把近期的任务都肝完了?人机啊砂金。 *** 退出会议厅,砂金伸了个懒腰,挽起袖子准备开始干活——他要把自己家翻一遍。 在花园里找到耳坠之后,他的记忆便仿佛洗尽铅华,逐渐记起一些恋人消失之后被他遗忘的细节。就如那枚被他遗忘从而丢失在某个角落的耳坠一般,他或许还遗落了许多事物。 譬如说,他在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了好几袋金色垃圾。砂金对这东西毫无印象,或许是恋人曾趁他不注意偷偷塞进去的。以及一些零散的东西,还有被他制作成标本置于衣柜最底下的花。 这些小玩意无一例外已经失去了恋人的痕迹,但他依旧把它们整理好放在房间显眼处。哦,对,还有恋人带回来的三只猫糕—— 他之前居然一次也不曾怀疑过自己为什么要把它们买回家,他可不是什么喜欢养小动物的类型。好在这三只小家伙依旧被他喂养得不错,膘肥体壮的,连外壳都在发光。 砂金薅过其中一只猫糕,抓着它的尾巴蹂躏,rua它的小肚子;小家伙顿时噗妞噗妞攒动起来,小爪子巴住他的手臂踩奶。 “你在吃什么,嗯?”它的嘴巴鼓鼓囊囊的似乎在嚼东西,砂金眼疾手快擒住它的下颚使劲掰。 一张沾着口水的名片晃晃悠悠飘落,啪叽落在地上。砂金弹了猫糕一个脑瓜崩:“可不能乱吃东西呀,小家伙。”随即将其捡起,擦净上面的口水。 名片上的花纹和标语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出是一处位于贝洛伯格的音像店;砂金默念店名,想起自己和恋人确实曾去过这儿。 他决定去贝洛伯格看看。 *** 雅利洛Ⅵ,这颗曾被托帕当做人情送给星穹列车的小冰球如今因与寰宇接壤而发展开来,起码交通方面发达了许多。 作为恋人曾经的战利品,贝洛伯格自然也是她的关注对象。她邀砂金过来游玩,砂金自无不可,即使这边落后到大概只能带回家一些土特产。 他们携手踏遍贝洛伯格的每一个角落,就连郊外的冰原熊也没有被她放过。毛茸茸的少女抱着软乎乎的小熊——砂金的手机曾记录下过这一刻画面,可惜随着恋人的消失,照片也被一并抹除了。 “音慕……格希,”他站在记忆中的音像店前自语:“以前叫这个名字吗?” “客人以前来过这儿?”迎上前的店长笑开来:“之前是爷爷在经营,我接手后改过几个字符。说起来……” 她的目光在砂金优越的相貌上掠过,停在他特殊的眼瞳上:“客人您、的确有些眼熟?” 砂金弯眸:“是的,我曾经来过。” “我想起来了!”店长一拍脑袋,回身进前台翻找起来:“您曾在这里存放过一盘磁带……您是砂金先生,对吗?” “我吗?”砂金微怔,接过店长递来的小盒子:“是我,谢谢你。” 他付清存放磁带的尾款,顺带购买了一台录放机,随后找了个角落坐下。 贝洛伯格科技落后,录放机相当老式,砂金捣鼓了半天才成功将磁带播放出来。 录放机卡擦转动着开始播放录音。 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传来几句女声:[诶,开始录了吗?] 磁带的录制方式让她的声音失真不少,再加上存放过久,残留的声音与本人只有两三分相似——或许这也是磁带没有被当成痕迹抹除的原因。 然而砂金第一时间便认出了恋人的声音。 录音还在播放。 [咳咳,先说好,这条录音我打算以后和你一起听,砂金。] 她说:[很高兴你能答应我的告白和我谈恋爱,请问我们现在结婚了吗?诶不对,是不是还太早了,跳过这个问题……我是想问,砂金、卡卡瓦夏、我的恋人、我的小孔雀,你是否有感受到被爱呢?] [你总是那么不自信、没有安全感。别急着否认,你要是有安全感就不会天天问我爱不爱你啦!你真的好像一只缺爱的小猫……] 她语带笑意:[需要更多更多的爱意来浇灌。但没关系,我发过誓的,我会好好爱你。我现在合格了吗?我有好好给予你爱和关注吗?先别回答,你该跟未来的我说!] [哦对了,还有,]她的声音温柔下来:[我爱你,亲爱的。] 录音播放完毕,空气中一时之间只剩空白磁带咔嗞播放的白噪音。 “……”砂金张嘴,却觉喉咙发堵,仅能从嗓子眼里挤出微弱的、仿佛一碰即碎的泣音。 “嗯,”他呢喃回道:“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