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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歌篇32

    胡骏也不想如此,他能对胡荀下手,完全是为了母亲的无辜惨死,可方迁与他无冤无仇 ,即便他知晓方迁这些年替胡荀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但要他来下杀手,却还是不愿的。

    他也实在是厌恶这个家。

    胡骏闭了闭眼,今日便算了,毕竟这人还伤着。“你先歇着吧。”

    方迁呆呆地看着胡骏转身离开了,他摸不准胡骏的心思,若说胡骏是个心肠狠毒的却又不像,他这些日子住在书房里,也没见什么人会来打扰,便是认得他的那些仆都不曾给过他什么眼色,仿佛只是当他也是仆从一般。

    可胡骏说了不能留他,便是为了胡家往后的安宁着想,也不能留他了。

    那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呢?

    会不会趁着他睡着了处置他呢?

    这样想着,方迁心里怕得不行,忙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将房门又关了一遍,插好了门闩,还是觉得不安全,又将窗子都仔细检查了,裹着被子躲在床上,死死的盯着房门。

    天光大亮,方迁生生盯了一夜,眼中满是血丝,脑子困得不行,眼皮都昏昏沉沉的快要掀不起来了,忙伸手在肩上的伤处拍了一下,皮rou裂开的疼痛瞬间就能让人清醒起来,方迁疼得龇牙咧嘴。

    忽地听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方迁一惊,房门随即被推响了,门外传来管事与胡骏的声音,紧接着,房门便叫人生生撞开了,几个仆从鱼贯而入,方迁见此阵仗,明白胡骏这是下了决定,真的要处置他了,心下不免绝望。

    胡骏望着缩在角落里方迁,沉默着,只有管事招手示意,几个仆从立刻上前将床上的人拽了下来,方迁挣扎着胡乱踹人,抄着手边的东西便打人,“啊!”方迁肩上的伤被狠狠抓了,痛苦的嘶吼着,挣扎的越发厉害,他毕竟已然成年,真反抗起来还是不容易近身的,更何况是生死关头,为着保命,方迁只能竭尽全力。

    胡骏见状有些不忍,反倒是管事气急败坏起来,呵斥着仆从,方迁瞧见了胡骏的神色,猛地想起了什么,拼命从几个仆从手里挣脱出来,奔着胡骏而去,拽着胡骏的衣裳从他怀里摸出了一把匕首来,转而仓皇失措的举着匕首退到了角落里,歇斯底里的冲着几人嚎叫,“啊,啊!啊!”

    胡骏也被方迁吓了一跳,管事回了神忙叫喊着让仆从上前去,胡骏却是摆手让几人出去了,沉了眼眸看着角落里模样异常凶狠的方迁,有些头疼。

    眼下,也只能先等等了。

    第三日的傍晚,方迁有些无精打采地缩在书房的墙角,依然顽强地举着匕首,哪怕房里空无一人,他也不敢有半点松懈,只是他已然两日多都未进食,亦不敢休息,整个人的精力几乎耗空了,饥肠辘辘,恹恹欲睡,如今也只是强撑着一口气。

    他不想死。二十年了,他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他还要继续活好多年,活到耋耄之年,活到寿终正寝。

    谁也不能这么轻易的要了他的命。

    胡骏再次来到书房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他原想着把人带到外面去处理,却没能成功,后来又想着不然就干脆一些毒死了,找些没什么痛苦的药来,无声无息的死的也可平静些,结果三日了,方迁一口东西都不肯吃。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打算。

    管事说,既然都饿了三日了,那就饿死算了。

    他受过这样的痛苦,十八年前母亲去世后,他恨胡荀又无力报仇,后来被胡荀得知了他看到那夜的事,为保命连夜逃出了安故,想要前往母亲母家,一路上衣单食薄饱经风霜,简直一言难尽,幸好最后辗转千里还是安全到了外祖家中。虽此后便不曾再有水深火热的日子,但那段过往是如何也难以忘怀的。

    他逃出此地,尚且还有外祖收留教养,可据他所知,方迁只是当年方家家主留恋花丛时的错事,自小长在那污浊的地界,半点退路都没有,只能舍命一般地向前爬,才会有半点生存的可能。

    之后,又遇上了胡荀那样的禽兽。

    并非所有的种子都能在淤泥中长成莲花,多数的都腐烂了,化作了新的淤泥。

    方迁活了二十年了,也只是活成了一滩淤泥而已。

    “醒醒。”他迷迷瞪瞪的睁着眼睛,猛然间听到了声音,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那声音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绷紧了浑身的神经,握着匕首胡乱的划去,等他回过神来时,只看见胡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半蹲着,脸色发白,似乎是被吓着了,右臂上绣花的袖子被划烂了一个大口子,殷红的鲜血渐渐洇了出来,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宛如一朵接一朵妖艳的红花。

    方迁望着胡骏,有些生锈的脑子渐渐转动起来。

    胡骏受伤了。

    他把胡骏划伤了。

    胡骏要杀他,他还把胡骏划伤了。

    他要死了。

    必死无疑了。

    手里的匕首咣当一声摔到了地上,方迁的身子不受控制的开始发抖,抱着发僵的双腿不住的往后退,哪怕身后已然是退无可退的墙壁,也恨不得钻到墙里去。

    “嘶……”胡骏皱眉,忙随意拿袖子将伤口捂住了,起身去将伤口处理了一下,勉强倒上药绑好了,仍然隐隐有血往出冒。胡骏苦笑,原本拿了药是要给方迁用,不想先用在了他的身上。

    眼瞧着方迁不大正常,胡骏上前一脚将匕首踢开了,免得再误伤,伸手去拽方迁的手臂,“你先起来。”方迁却是反常的缩成一团,抖得很厉害,怎么也不肯挪窝,胡骏无法,只得先放开了他,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扒拉了半天,才将方迁的脑袋捞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激烈的反抗。

    方迁认定了胡骏要杀他,手脚并用的挣开了胡骏的掌控,跌跌撞撞地就要跑,结果刚站起来没有跑了两步,就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胡骏看着晕厥过去的方迁,无奈叹气。

    【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阿母,阿母你不要死……】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听着那惶恐不安的哭声,心里竟没有半点触动。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只是努力的活着,努力的不要死去。

    活着做什么呢?他也没想过,只是他为了活着就付出全部的精力,并没有空闲去想活着该做什么。

    他的身体,只有一片虚无,除了活着,便什么都不存在了。

    忽地一阵刺骨的疼痛袭来,他猛然睁开眼睛,却看到了胡骏在给他肩上的伤处换药,他不太明白,只是愣愣地看着胡骏,这又是什么新玩法?养好了再杀么?

    可惜没等他想明白,三日来堆积的疲累就涌了上来,将他拉回了暗无边际的深渊。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什么人触碰了他的身体,睁开眼后,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凉的雪地里,整个人被绑的严实,动弹不得,耳旁传来锵锵、唰啦的声音,引得他扭头看去,只瞧见有四五个人正在离他不远处的位置挖着一个土坑,他看得心头一紧,慌张的往旁边挪动,却被揪住了衣领拖拽起来,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楚了这人竟然是胡荀,面沉如水,望着他的眼神仿佛是看到了什么不应存在的东西。

    胡荀不是中毒了么?难道只是装模作样么?

    胡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便将他扔到了地上去,摔得他七荤八素的,一时间都回不了魂。直到那边挖坑的声音停下了,那挖坑的几人冲他走过来了,他才后知后觉的想要逃跑,只是他被五花大绑是如何也挣脱不了的,被人生生扔进了土坑里。

    而后,土块也随之落下,砸在他身上,砸在他脸上,砸得他万念俱灰,渐渐地,他也懒得挣扎了,只是无神的看着从天而降的土块。

    他只是,听了母亲的话想要活下去而已。

    难道是错了么?

    他不知道,也不曾有人教过他对错,他只想活着,可他的出身那么下贱,他也见惯了下作的事,用些手段来促成活着这件事,不是一直都很正常么?

    那些胡作非为、作jian犯科的人都能活得长长久久,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他只是耍了点心机,玩了些手段,就该死了么?

    那这世上污秽的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只有他死了呢?

    为什么呢……

    灯花如豆,照着人的影子都有些模糊不清,突然,床上的人影动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却只是吐出来了些许的水。他伏在床边久久未动,等气息平稳了才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胡家的书房。他没有死么?

    他撑着手刚想坐起来,肩上的剧痛传来,似乎真的是现实,似乎他真的没有死。他努力了一会儿,也没能坐起来,他饿了太久,浑身都在发软,一不小心还从床上滚了下去,在地上趴了许久。猛然间,他瞧着案几上好似是放着吃的,鼻子一提,仿佛也闻到了味道,便下意识爬了过去,看清楚了的确是两盘点心,急惶惶地抓了几块往嘴里塞,连吃了几块后,才倏地停下了,看着手里的糕点,寒毛直立,胆战心惊地将糕点扔下,又连忙扣着嗓子眼,可他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吃了那么多,是不是马上就要死了?

    砰的一声,房门打开了,他看着胡骏走了进来,几乎要魂飞魄散了,手忙脚乱的爬到了花架的下面。胡骏一愣,让仆从将吃食放下出去,自己又点了几盏灯,这才看清楚了正缩在花架旁瑟瑟发抖的方迁,走到近前,见他将换好的净衣滚脏了,不觉有些嫌弃,扫了一眼案几上乱七八糟的糕点,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糕点没有毒的。”不过也不是给方迁吃得,只是他等仆从给方迁沐浴时饿了,便吃了几口。

    良久了,方迁的身子才不再颤抖,没有毒?方迁回头看向了胡骏,满脸的不可置信,胡骏不是要杀他么?

    胡骏叹气,“那些是我吃剩的。”

    那的确是不会有毒的,方迁稍稍安心,见胡骏蹲了下来,他立刻缩了一下,胡骏却只是伸手拨了他嘴边的碎屑,“先吃些东西吧。”可方迁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胡骏无奈,“没有毒的,你放心吃就是了。”

    又僵持了一会儿,方迁才小心翼翼的爬了起来,而后,风卷残云一般的将吃食清了个干净,又将那两盘糕点都吞下了肚子才停了下来,望着一直在打量着他的胡骏,偷偷地向后瑟缩。

    “你不必怕,我没有要杀你了。”

    什么意思?方迁狐疑地看着他。

    “杀了你也并不能挽回什么。”胡骏叹息,“左右我也闲来无事,想着若能挽回挽回你,说不得会是大功一件。你以后还是住在书房里,不得外出,我会每日教你一些东西,你若能变好,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再杀你也不迟。”

    方迁却傻愣愣的似乎没听明白,胡骏抿嘴,站起身凑了过去,“你说好不好?”方迁一惊,忙不迭点头,胡骏稍稍满意了些,“我看了你的字,寓意不太好,以后就改了吧。你觉得‘知白’如何呢?”方迁只是顺从的点头,在他看来叫什么都无所谓,便是叫他小狗也没什么不行的。

    胡骏也清楚这种事不是朝夕能完成的,见他还算听话,便不再强求了,只是伸手在他头上轻轻揉了揉便离开了。

    方迁站在原地许久,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房门,仿佛被勾了魂一般,双手覆在了头顶上。

    他以后就是叫方知白了么?

    方知白,好像还挺好听的……

    翌日,安故迎来了一场大雪,漫天都飘洒着片状的雪花,瞧着很有诗情画意,但城南一些屋子不太结实的民众却因此遭了殃,好一些的便只是顶子塌了,严重些的甚至砸伤了人,医馆也跟着忙碌了起来。冯权在小院里等了许久也没见皇甫回来,放心不下便前去医馆找人了,正巧皇甫跟着宋先生在忙,他便多等了一会儿,医馆中的人大多都认得他,简单的打了招呼便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宋英气哼哼地看了他一会儿,脑袋一扭跑到后堂去了。

    显然,皇甫是与她说了些什么。

    “阿睿,你怎么跑来了?”皇甫忙完了病人,才得空来兴师问罪,“现在城中乱哄哄的,你不在家里好好呆着,到处乱跑出了事怎么办?”

    冯权咋舌,真是越发的有威严了。“你这是同我生什么气?”

    “我当然是担心你啊!我好歹还有些武艺傍身,你遇到坏人怎么办?”

    “我二十六岁了,又不是小孩子,在城里走一走还能走丢了不成。”

    皇甫语塞,“你今日的药吃了么?”冯权闻言一顿,神情有些不自然,他的确是忘了,毕竟每日都是皇甫催着他喝药,他也没心思去记那些事,皇甫撇嘴,得意的笑了,“郎君您可二十六岁了,切莫忘了不是小孩子了。”

    冯权眯了眯眼,失笑,“是么,那你今日可要仔细自己的身子了。”说着,便伸手掐了他一下。

    却不想皇甫厚脸皮的笑了,“不见得,在下身体一向强健,可不像某位郎君玩点花样就体力不支的。”

    忽地一声咳嗽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宋先生无奈,“你们两个,大庭广众的,多少收敛些。”

    【注】

    并不是说要放方迁一马哈,只是杀人诛心嘛,要先有心,才好诛心嘛d(︿︿*)

    嘿,我善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