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张老师你不要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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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垫铺垫 上学期末成绩单贴在黑板边的白墙上,按总分高低排列,所有人的各科成绩列得清清楚楚。 从第一节课开始,不断有同学站在成绩单前看来看去,叶驰敏没去凑热闹,只是去洗手间之前顺便瞄了几眼,果不其然她的名字排在朱朝阳下方一位,除了语文和生物,每一科分数都比他要低。 从初中开始到现在,阴差阳错地,朱朝阳和她永远在一个班级,意味着她永远只能拿第二。 他们的差距不大,所以她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超过朱朝阳,替代他成为第一名,接受同学们的掌声,老师们的赞许。她比那些自诩天才却止步不前的学霸勤奋得多,休息时间除了偶尔追剧看电影,其余都花在了刷题上。 可即便她这么努力了,还是考不过朱朝阳。 她以前很嫉妒他,即使看见他受到霸凌,也只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推波助澜,甚至希望他心情受到影响,在考试中发挥失常。 叶驰敏不知道2005年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的朱朝阳沉默安静,性格内向自卑,即使听到别人议论他也从不理会,再怎么欺负都不还手。 现在的他虽然还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散发的气场却令周围人恐惧,他的眼神冷漠,每每撞见便不敢与之对视。她最多只敢让其他同学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因为直觉告诉她,如果事情做得太过火,会招致极其可怕的报复。 当年,伴随叶军的训斥一同到来的,还有朱朝阳父亲意外死亡的消息。叶驰敏很难描述那时的感触,心中妒忌的烈火仿佛一下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nongnong的后悔与同情。 她至少父母健在,可朱朝阳已经失去了父亲,一股怜悯占据心头,她决心不再欺负他了。可虽然已经说服了自己,她的目标却从来没有变过。 她要公平公正地超越他。 男女厕所入口隔着长长的洗手台,叶驰敏拧开水龙头,从镜子里瞟见斜后方走来一道人影,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接水。一个寒假不见,朱朝阳好像又高了,入学时统一订的校服显得不太合身。 他手里拿的是……花洒? 不知道要拿花洒做什么,叶驰敏洗完手,借着人群的掩护跟在他身后,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来到四楼的教师办公室,朱朝阳朝里面点点头便走了进去,叶驰敏虽然好奇,但是没有立刻跟上去看,在楼梯间等了一会儿才趴到门边张望。 这是数学组的办公室,朱朝阳只可能是来找张老师的。果不其然她看到朱朝阳站在张老师桌边,正在给窗台的植物浇水。 她知道朱朝阳一直在参加各种数学竞赛,张东成正是他的指导老师,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关系竟然如此融洽,虽是师生,却多了一分默契和亲近。举手投足皆如缓慢播放的旧胶片,和谐,却充斥着外人无法融入的氛围。 她看了一会儿,默默回到教室。高中严令禁止学生带手机到学校,叶驰敏向来遵守学校规定,她刷了会儿理综题,上课铃就响了。朱朝阳卡着最后的时间走进教室,身后是同样踩点的张老师。 一个上午过得很快,饭后即将开始午休,叶驰敏听见后排的男生嚷嚷着去打篮球,为下周篮球赛做准备。 她瞥见朱朝阳也抱着一摞书跟着那些男生离开,一时语塞,捅了捅同桌女生的胳膊,两人在班主任进门前跑图书馆学习去了。 四月初的宁州天气依然有些炎热,从这个学期起,高二所有班级每周六也要上课,不过没有晚自习。班主任亲自坐镇,传达学校方面的指令,将学生们的质疑给压了下去。 今天恰好是周六,最后一节课排到了数学。 教室的风扇呼啦啦地转着,却没法驱散学生们心头按耐不住的躁动,张东升在黑板前留作业,底下窃窃私语,一眼看过去却无法分辨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他将粉笔放回盒子,让同学们安静自习。 临近下课,张东升放下教科书,敲了敲桌面:“好了各位同学,我知道你们很想下课,老师也一样。” 一阵笑声席卷整个教室。 “但是学校也规定了我们不能提前放大家回去,体谅体谅。布置了一张试卷和三道题,大家记得周一之前写完。有件事要宣布一下,咱们班的朱朝阳同学在三月份的全省高级中学XXX数学联赛中荣获一等奖,为表嘉奖,我请同学们放学后去吃冰淇淋。” 教室顿时炸开了锅,距离下课只有不到两分钟,三四十个学生一齐跳起来欢呼雀跃,一声接一声“谢谢张老师”“张老师521”“下课喽”洋溢着快乐的情绪,朱朝阳被这气氛感染,看着四周对他挤眉弄眼的同学,目光不知不觉回到了讲台前站着的张东升脸上。 一群人簇拥着他走到张东升旁边,又将朱朝阳撇下,一哄而上将张东升围了起来,仿佛在观赏什么珍稀动物:“哪家店啊张老师,是不是学校旁边新开的那家?” “是,你们下课了就过去点,我来付钱。” “张老师,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帅哦!”女生们嬉笑着调戏他几句,完了前前后后走出教室,别班的学生也都下课了,早就听到这边传出的动静,一个二个过来看热闹,将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朱朝阳费了好大劲才和张东升挤出教室,走到空旷的路上来。昨天张东升已经跟他说了这件事,他没想到同学们会因为一次请客这么开心。 学习的压力、连续的考试宛如潮水将人压得喘不过气,只要出现一点点有趣的事,快乐都会被无限放大。更何况这还不是件小事,朱朝阳代表二中参赛,省里很快就会颁发一张集体奖状贴在班级墙上,一人得奖全班乃至全校都与有荣焉。 他想说谢谢,谢谢张东升的辅导,也谢他以庆祝的名义,替自己向全班同学做了个顺水人情。又想起除夕夜晚张东升说,不用总是谢他,话就怎么也无法说出口了。 朱朝阳坐在甜水铺前,周围的同学时不时也会偷偷用羡慕的眼神瞄他,他回应不了这么多双炙热的目光,于是默默低头挖着冰淇淋球。 他心中明白,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意义非凡的事,已经难以用金钱来衡量。张东升用自己的方式,一步一步卸下朱朝阳苦心维持的盔甲,像冬天的太阳,不刺眼也不热烈,却散发着无法抵挡的温暖慢慢靠近,势要融化刺骨的寒冰。 他看见张东升的神态因笑容而变得明朗,他向每位望过来的学生点头致意,将愉悦的情绪一同收纳进只有朱朝阳能看到的侧颜。 张东升真的在为他感到高兴。 冰淇淋入口即化,莓果的酸甜可口外加奶油的绵密细腻,萦绕在舌苔处久久不散,繁茂的树冠之上,火红色的晚霞镶嵌云边,如佩戴着瑰丽面纱的女郎,显示其妩媚轻盈。步行街的一切市井又喧闹,同学们三三两两经过两人身旁,说谢谢张老师请客,张东升就摆手,你们不用谢我,该谢朱朝阳。 几个男生拍向朱朝阳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让他再考个第一名,这样张老师说不定又会请客了。等他们走远后,张东升递给他一张纸巾:“吃完了走吧,上完课早点回家。” 朱朝阳“嗯”一声,见张东升身后一个熟悉的人朝两人走了过来,那人是叶驰敏的爸爸叶军,此刻正一脸欣喜地走到朱朝阳面前:“哎呦朱朝阳你也在这?咱们好久没见了,这两年你变化了不少,叔叔都快认不出你了。” “叶叔叔好。”朱朝阳点点头,站起身,“我该走了,叔叔再见。”完全没有要叙旧的意思,他走到叶军和张东升中间,略微停顿了一下脚步,张东升会意,侧了侧头,站着的叶军只能看到男人黑色的发顶以及一张模糊的侧脸。 他没多想,目光落在不远处叶驰敏身上,他的女儿百无聊赖地搅拌杯中冰淇淋,明明听到了他的声音也当他不存在,目不转睛俯视桌上印的广告。他早就知道女儿的脾气,熟练地换上没心没肺的笑容蹦到她对面:“小敏,说好的,我来接你了。” 叶驰敏瞥他一眼,手里的动作一刻没停:“前天你不来,今天这个时候应该还在执勤吧,怎么有空了?” “前天帮一个老人弄诉讼手续,忙得太晚我知道你肯定自己回家了。今天局里突然接到一个棘手的案子,我在附近刚办完事,正好要赶回局里就顺道来接你。你怎么吃这个,少吃甜的对牙齿不好。” “是数学老师自掏腰包请全班同学吃的,我陪朋友一起来。朱朝阳在省数学竞赛拿奖了。” “这不是他拿到的第一个奖吧,不稀奇。”叶军指了指朱朝阳离开的方向,“他旁边那个就是你们数学老师?” “是啊,怎么了?” “看他的背影,感觉很像以前认识的一个犯人。”刑警叶军常年做刑事侦查工作,过去几十年参与破获了大大小小千百来件案子,对自己逮捕过的犯罪嫌疑人有着非同一般的洞察力,那个叫张东成的数学老师,体型和其中几位很相似,不由地多想了一些。 “爸,你职业病又犯了。”叶驰敏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和他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下午三点半,张东升带朱朝阳来到家里,补上学期因请假耽误的辅导课时。他丢给朱朝阳两道题,自己坐到沙发对面翻阅茶几上的教学资料。 过了一会儿,朱朝阳盖上笔盖,拿起本子走到他旁边,面前放着很多本书,A4纸散落得到处都是,张东升在草稿上运算着大学才能学到的微分方程,头也没抬:“写完了?再检查一下。” “检查过两遍了。”朱朝阳没有立刻把本子给他,只是低头看着张东升笔尖不断书写一些符号,“张老师,以后我会在大学课堂上见到你吗?” “想当浙大的数学系教授光靠知识是不够的,得有背景有资历,我在宁州教教书,就够了。再不捡起这些东西,恐怕没资格教你。” 张东升不知道,他的话轻描淡写如蝴蝶振翅,却在朱朝阳的思想中掀起阵阵海啸,少年手足无措又欣喜万分地愣在原地,不经意间拔高了嗓音:“张老师,我希望你一直是我的老师。” 他没想到张东升重拾大学知识竟是为了以后也能教自己,想到未来的光景,想到张东升会永远带着数学走进他的生活,有些恍若隔世。 张东升笑着没接话。 不全是因为朱朝阳,只是想要做回那个热爱并持之以恒探索数学的张东升,想教出更多像朱朝阳优秀的学生,看他们成为新的接班人。摈弃过的青年时代的梦想,有朝一日会实现吗? 可是坐着的朱朝阳听不到他的心声,紧紧攥住掌心的笔。他忽然有很多话想对张东升说,关于他们日以继夜地准备竞赛,夏天的限定甜品以及此时此刻他们话语中暗藏的、对未来的期许。最终什么也没能出口,诞生自潜意识的情愫冲破蒙昧无知,浑身血液因其沸腾,如灼灼烈酒引燃了心中的火焰,并迅速形成燎原之势,将贫瘠土壤下千沟万壑逐一填满。 直到金属笔杆在手掌微微发烫,朱朝阳才松了松手指,竭力不表现出异样。他盯着桌上填满墨迹的本子,向来举一反三的理性头脑却没有得出答案。 他瞟向专心致志写笔记的张东升。 朱朝阳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比起老师和父亲,他更像引路人。不止数学,他教他如何扫清前方的障碍,如何断绝无用的情绪,教他心狠手辣,却要六根清净不染血,教他撞南墙不回头,却又让他睁眼,见证这魍魉横行的尘世怎样磋磨了一个人。 最后还要他放下,去高处,去往他描述的未来。 谆谆教诲入耳,携着些许蛊惑:“相信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朱朝阳想,他得亲眼看看,黑暗是否永无止尽,是否有一线天光照亮隐秘的角落? 行走在不被认可的路上太久,朱朝阳偏离了过往的生活,又与正义背道而驰,如今光芒万丈的太阳终于照耀在他身上,证明那些选择没有错。 对张东升,仅仅是师生之情?这不足以支撑他,还有更多未曾诉诸于口的念想,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其中意味。名为朝阳,就注定要追逐着他的旭日,黎明直至黄昏。 他眼中业火更盛。 “张老师,我明白该怎么解了。你教的方法比我用的更好。” “行,那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朝阳,以后你那份数学作业不用交给我,学校出的题对你来说难度太低了。回去找个完整的时间,把这张试卷写完明天下午带过来。”张东升交给他一份打印好的试卷,就见男孩满是欢欣地望着他,将卷子收进书包。 送他离开后的夜晚,张东升收拾好茶几上的书,一眼看见遗落在桌角的水笔,是朱朝阳忘记拿走的。他将它放在厚厚一摞书的顶部,想起少年今天的反应:当众得到表扬的怯场,沾上冰淇淋来不及擦拭的嘴角,以及见到叶军时若有若无的防备。 是为了掩饰他的面容,朱朝阳才会隔开叶军的视线,算是……保护吗? 他的心情因此上扬。此时的朱朝阳,或许在明亮的台灯下运笔自如,偶尔会停笔,半撑着头,像在张东升家中上课时一样潜心思索着等式的答案。 张东升逗着笼子里的猫,透过落地窗俯瞰灯火通明的小城,如同繁星闪烁,朝着来时的方向寻找,里面有他记挂的那一颗。 —— 依旧是敲门声。 朱朝阳走进来,熟稔地换好鞋,在沙发上坐下,他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即使闭着眼也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家具摆放的位置,在一瞬间过后,张东升意识到他们已融入彼此的生活,变得密不可分。 他捧出昨天就写好的试卷,对着张东升摊开,他则坐在一旁耐心等待张东升检查完,眼底是令人无法忽视的期切。 比照着答案检查当然完美无缺,张东升心中莫名地叹了口气,收起答案,仔细核验大题每一个步骤,直到再也找不出任何错漏,便将试卷重新交还给朱朝阳。 语气听起来像是欣慰,又像是遗憾:“很好,朝阳,这份卷子是我为你编写的,覆盖了高中知识以及竞赛题型,你学得不错,所有题都做对了。” 下一秒,他看见朱朝阳脸上一抹浅淡的愉悦,转瞬即逝。也对,再怎么说他也是个高中的孩子,渴望被赞扬本身就是极为正常的事情。张东升站起来扶着他的肩膀:“看来我能教的都教给你了,朝阳,接下来你不用我再辅导了。” 整整五秒,朱朝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似乎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踟蹰着等待他的解释。 张东升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学生,如同端详雨后明净如洗的初晨,他是朝阳,是即将远行的朗朗清风,身上有张东升掌握不住的未来,年长者的声音缓慢而轻柔,却有着不可置疑的坚决:“很快你就要步入高三,除了数学还有其它学科需要花时间精力,把注意力放在物化生和语文上面,将来上了大学,多的是时间参加竞赛。” “张老师,你不再教我了?”朱朝阳坐立不安地盯着他,攥住卷子的手指不住收紧,纸张被扯得刺啦作响几乎要撕裂。 “只是暂时的,以后……” 少有的欢喜被脑海里接连涌出的疑窦、怒火、失望和不甘占据,朱朝阳僵直身子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是客人,勉强流露出该有的礼貌和疏离。 因他态度突如其来的转变,气氛一下子跌倒冰点,张东升察觉到朱朝阳情绪的急坠,试图找补,却被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其中漠然与绝望令他双腿宛如灌铅似的,无法动弹半分。 努力伪装出的乖学生形象顿时不复存在,朱朝阳抬头凝望张东升的模样像是回到了过去,忧郁而卑怯的眼神无处存放,只好覆盖此前的清明。朱朝阳感到迷雾再度笼罩了自己,心头升起的一丝庆幸转瞬化作泡影。 以后,还会有以后吗,等他将来去另一个城市念书,张东升还是会留在这里——朱朝阳被骤然熄灭的太阳砸得体无完肤,他踉跄着退后,面色苍白。 “张老师,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不知为何,张东升被他的目光刺痛,遂一把抓住想要离开的朱朝阳,他回头看着张东升,停止了挣扎,两人僵持着延续难言的沉默。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耳畔,却没人能分神倾听彼此正逐渐紊乱的心跳,张东升意识到他即将失去什么,瞧见少年的神情变得黯淡,眼底也蒙上阴霾。 趁这一停顿,朱朝阳挣扎出他的束缚,朝门口走去,下一秒张东升反应过来,却不再拦住他,只是站在距离门边不到半米的位置,目送他下楼。 “朝阳,”张东升冲他喊了句,“考虑一下吧。” 他没有听见应答,只有匆忙离去的脚步声时断时续,一声接一声敲击着他的心扉,在这一刹那间,心口传来潮水般的痛苦蔓延至全身,将骨rou搅和到一块反复碾压,随之而来是理性的全面崩盘。他有些懊悔,顾不得随手关门便冲下楼梯,想要把人拉回来,可是到了一楼哪还有朱朝阳的影子?唯有空无一人的街区残留着不知名温度,夕照斜斜如旧。 张东升上楼,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本来为这节课准备的数学资料统统失去效用,他接过来一张一张撕了,碎纸扔进垃圾篓将它填得满满当当,却堵不上心口一阵一阵漏风的空洞。他瞟见满桌狼藉中央静静躺着的、朱朝阳的笔,将它拿起,却只是看一眼便收进抽屉。 最后张东升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半夜四点被手机提示音吵醒,他看都没看消息便将它充上电,回到房间却难以入眠,一夜枯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