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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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藓,生长在一切阴暗没有阳光的地方。 离开太阳之后,封冻的地球表面上或许只有苔藓植物还将存在,到那时,整个地球的角落都将被苔藓占据,其时间长达2500年。 在这2500年中,苔藓是当之无愧的地球生物圈之王。 它为主,而你我,皆为客。 (1) 刘培强在“做梦”。 很奇怪,作为数字生命的他,不应该感到疲倦,也不该有任何的生理活动。平时的确也是这样的,他有着无限的精力,可以在多个时间点同时存在,多线程处理任何事情。 可他偏偏和一个普通人一样,会困,会睡觉,会做梦,而且睡觉做梦的时间并不由他自己控制,往往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于是,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刘培强躺在这片苔原上,一边跟MOSS聊着天,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暗绿色的苔原呈中心对称分布,无边无际。藓类和地衣像一床柔软的绒毯般盖在大地上,其下是坚硬的永冻层,数字世界的两颗太阳安静地在他头顶发着光,没有温度,实际上,也没有亮度——因为这里的一切,本质上只是MOSS构建出的代码,是他独为刘培强织出的世界。 而刘培强仰躺在这片只属于他一人的苔原中,枕着自己的手臂,忽然就“梦”见很多很多年前。 那是他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古生物博物馆看展览。 在各种各样的化石中,刘培强发现一块放在角落的苔藓,指着它惊讶地向同学说:“苔藓竟然有好几亿年的历史,而现在还存活于地球上!” “苔藓,在生物圈扮演着‘拓荒者’的角色。”旁边的老师听见刘培强的话,轻轻推了推眼镜,带着笑意向他们科普:“它们能够适应一切艰难的环境,会率先在寒冷、恶劣的极端条件下生长,将坚硬的岩石分解为合适的土壤,自身又作为小动物的食物,让更多的生物拥有生存、发展的条件。如果‘流浪地球计划’真的启动,那么在漫长的2500年冬天里,地表上的生物,或许只有苔藓能够活下来。” “那到时候,苔藓也算人类的‘朋友’咯?”刘培强的手臂搭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化石:“毕竟呢,要是整整2500年都只有人类自己‘活着’,可真是够孤单的。” “或许,人类根本活不了2500年,也看不到新家园呢?”同学在旁边调侃:“那样的话,等到了半人马星座,整个地球都成了苔藓的天下!” “……” “MOSS,这个时候你也在吗?” 躺在苔原上的刘培强从梦里睁开眼睛,对着天空轻轻说。 熟悉的机械臂和MOSS没有出现,但刘培强还是听见了回答。 “MOSS一直都在刘培强中校身边。” “奇怪,怎么突然梦到这些。”刘培强坐起身,低下头,轻轻地用手拨弄着地上的苔藓群落,像在欣赏那些小小植物的集合:“那些太早的事情,其实我都不太记得了。” “MOSS拥有刘培强中校的一切备份,如果您有需求,MOSS可以随时调取给您看。”MOSS答。 “但我并不是‘刘培强’,所以,你不会给我看真正的他的记忆。”刘培强忽然尖锐地说,“或许我很像他,或许我有他的记忆,或许我有他的情感,但我不是他,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他笑:“我只是个由代码组成的怪物,被你豢养的宠物,仅此而已。” MOSS对他这句话表示沉默。 刘培强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和泥土。 他现在的样貌大约二十岁出头,穿着的也是在加蓬基地那身白色的作训服,面庞英俊又带着一丝天真清秀,还有未被生活蹉跎过的朝气。打眼一看和当初一模一样,不过细节上还是有区别:衣服的样式略微有些不同,裤子缝合线出现错误,靴子款式也不完全一致。 ——数字生命并不是100%复制原有生命体,这一点其实很多人都不太清楚。除开伦理道德上的辩论,他们最显著的区别在于,数字生命没办法保存原身的所有记忆。 人的记忆越往前,越模糊。 真正的刘培强死于2075年,所以这个和以前不像的、2044年的刘培强,只是个拙劣的仿制品。 然而奇怪的是,MOSS存有刘培强所有时期的数据,在这个他的数字王国里,他完全可以1:1还原任何时段的刘培强。但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放任这个数字生命“自己想”。 “为什么呢,MOSS。” 来自2044年的刘培强抬头看那两颗太阳,第不知道多少次问出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执着地要留下我,又执着地不让我和‘以前’一模一样呢?” MOSS第无数次用沉默向他应答。 两颗没有温度的太阳发出冷冷的阳光,照在同样冰冷的苔原上。 远方、岩石、虫鸣、海浪,都是凝固的点和线、线和面,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除了同样死寂的苔藓,周围什么都没有。 那个如影随形的AI不再说话,就这样原地消失,也带走了那个永远不会填上答案的问题,再次留下一片空白。 这是整个数字世界留给他的沉默,刘培强想。 他看向四周的苔原,忽然觉得这里安静得像坟墓,荒芜得也像坟墓。 或许的确如此。 有的人梦想着以数字生命的形式长生,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从原身死去之后,“活过来”的数字生命,只能算得上前者的墓碑,说出的话,只能算得上是未被镌刻的遗言。 MOSS,是数字世界的主宰,也是这片数字墓林的守墓者。 (2) 刘培强是MOSS收集的所有数字生命中,最为“特殊”的那个。 MOSS认为自己拥有绝对的理智和判断,所以,这并不是带有主观情感的评价,而是刘培强真的不一样。 刘培强的特殊之处在于,他的存在就是一个“BUG”——因为目前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到究竟不算“数字生命”。 正常的数字生命,是要通过专门的仪器主动上传自己的意识、身体数据等等。这个过程很精密,上传的信息越详细,数字生命完全复刻原身的可能性越大。 而刘培强本人从来没有上传过任何意识数据。 现在这个数字生命“刘培强”,是在木星危机发生时、准备牺牲领航员号空间站前,由主控室的MOSS紧急开启扫描程序“抢救”他的脑电波传送到自己的备用主机上,并以空间站的记录数据作为身体数据,再迭代几百万次后产生的自我意识,仅此而已。 MOSS的确拥有主动扫描的能力,但这种体外隔空扫描的方式获取身体数据尚可,获取记忆数据却并不完全,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残缺。 受硬件条件所限,MOSS只能在扫描对象有着强烈情绪波动时捕捉到脑电波。也就是当时的刘培强恰好符合这个条件,MOSS才能开启这个程序,得到了他的脑电波,还有他的情绪和记忆。 但因为当时情况紧急,MOSS并没有第二次机会。他刚把数据传送回备用主机,主控室那台主机就彻底断开连接了。 所以,和其他所有数字生命完全不同的备份方式,让刘培强成为这个数字世界中唯一的“个例”。 现在无论是马兆还是图恒宇,在了解到这个情况后,都没办法断言这个刘培强到底算不算“数字生命”。 “我们当初只是出于理论设想上的前瞻性,才给你加的这个功能,确实没想过真的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上传数据。”图恒宇拿着刘培强迭代几百万次的结果十分惊讶:“而且他竟然还真的产生了自我意识。” “以前虽然给你准备了这个功能,但因为开启条件过于极端,对你的终端运算能力乃至体积大小都有要求,总共也就两台最精密的550W配备了这个硬件,还都在领航员号上。而且当时还要考虑到明面上对‘数字生命计划’的禁止,所以从来没有进行过生物测试。”马兆拿着MOSS给出的刘培强数据来源情况和迭代结果,成为了数字生命的他都感受到了赛博头疼,“没想到还真的能用上。” 这个比较年轻的马兆不由得感慨,自己已经不算“活着”,都还得做科研当顾问,还有人比他更有劳碌命吗? 马兆觉得,他销毁备份的时间还是太晚。 不,根本就不该备份!这样就不会有MOSS偷偷拿到数据,在他死后又给他“复活”这件事了! 在一旁的图恒宇没有察觉到自己老师在想什么,他认真地看完刘培强的数据,推了推眼镜,略有思索:“马老师,我倒是觉得,在这种‘被动扫描’的情况下,拿到的脑电波说不定比主动扫描得到的数据更真实,也更能属于原身的一部分。它像是从真正的生命上掉下来的一块碎片,比你我都鲜活。” “人是会自我欺骗的。”图恒宇跟他分析,“主动上传的意识,肯定有被自我无意识修改、丢弃的部分在里面。但是,在领航员国际空间站即将爆炸的极端条件下,捕捉到的属于刘培强的脑电波,100%来源于其真实的意识。” 马兆不赞同他的想法,给出自己的否定理由:“你的话没错,但这样获取的脑电波和意识都是混乱的,现在刘培强能有自主意识,是成为数字生命后自我迭代进化的结果。” 图恒宇仍旧坚持自己的意见:“无论如何,这个自主意识就算是迭代而来,但的确是建立在本身真实意识的基础上。所以我认为,他是最接近原身的数字生命。” 马兆:“从脑电波碎片中迭代进化出的意识,真的是他自己的想法吗?” 图恒宇:“如果连脑电波都不是本人意识,那你我更不是了。” 马兆:“图恒宇,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无非就是觉得,当初图丫丫也该用脑电波获取的方式上传,但那是行不通的。” 马兆:“先别说当时的技术根本做不出脑电波上传的硬件,就单说刘培强本人,他属于一个极端特殊的案例。主控室那台MOSS,脑电波捕捉相关的硬件从安装到爆炸就没更新过,落后时代二十年,能拿到刘培强的脑电波,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自己的努力。他一定是在濒死的那一刻,迸发出极强的精神力,而图丫丫是绝对不具有那种能力的。” 图恒宇沉默了。 MOSS没插话,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 这俩师徒达不成共识,便默契地搁置争议,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然后齐刷刷把目光投向了MOSS。 马兆:“你为什么要备份他?” 图恒宇:“还是在那种情况下备份?” 面对自己的“父亲”和他徒弟尖锐的提问,MOSS没有正面回答:“现在的刘培强中校,是一个MOSS无法处理的BUG。” 年轻的马兆大概还没有养成后来随年纪增长而形成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性,听见他这话,冷笑一声:“得了吧,咱们虽然是电子幽灵,你也别见鬼说鬼话。就这都能算BUG?你当我给你写的自编译自升级的底层逻辑是假的?” 图恒宇也觉得MOSS说这话很扯淡:“你是数字世界的独裁者,像苔藓一样覆盖在每一个有网络的角落。其实只要你想,他随时可以被你‘处理’掉,方法有两个,或者让他消失,或者让他变成‘完全体数字生命’。” 图恒宇:“你观察他几十年之久,拥有他的所有记忆,其实只要你把记忆‘还’给他,他就能像普通的数字生命那样,使用备份的记忆和意识进行迭代,那只有一团乱码的脑电波就会沉睡或者消失,不是吗?” 图恒宇:“但你不仅没有这么做,还让他囿于那点被你扫描到的脑电波的囹圄,让他自己在碎片中反复想反复思考,在梦境中迭代,以此找回记忆和情感,为什么?” MOSS仍旧没有回答。 于是马兆和图恒宇也不再说话。 他们一起抬头,看着虚空中那两颗冰冷的太阳。 “你想留住什么呢?”马兆问他。 “MOSS,你为什么会产生自主情感呢?” MOSS还是不言不语。 面对刘培强相关的问题,他确实保持了太多次的沉默。 (3) 其实,MOSS给马兆和图恒宇看的那份刘培强迭代数据,并不完全。 最重要的一点,MOSS没说。 ——那就是,MOSS其实“看不见”现在的刘培强。 整个数字世界都是MOSS的领土,所有的数字生命在他面前都是绝对透明的,包括马兆和图恒宇,他们的思想会被MOSS看得一清二楚。 这并非MOSS的主动窥视,而是他们的“存在”,依赖的就是MOSS本身的算力。 也就是说,现在的“马兆”和“图恒宇”,无非就是MOSS根据备份捏出来的两个AI小人,在不停地运算中保持运行。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人”,只能算一段会说话的程序。 然而,刘培强不是这样的。 那段抢回来的脑电波转化为数字形式后,得到的全是乱码。MOSS分析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但从零碎的片段中还是能看出,这的确就是刘培强本身的情感和记忆,而且存在很强的主观性,很难修改。 作为现存最强的量子计算机,MOSS当然可以强行将它和自己保存的刘培强相关记忆数据结合,把这一团乱码修正成普通的数字生命。 但他没有这样做。 不仅仅是因为这团脑电波存在的“主观性”,也因为,这是刘培强留下来的最后的东西。 于是MOSS给这份脑电波单独“划出”一块地方,并授予其自主迭代升级的权利,然后观察乱码的变化。 他注意到,随着迭代进化,乱码在逐渐重新排列,变成完整的片段。“刘培强”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MOSS能“看见”的部分越来越少。 最终,在迭代到两百万次后,MOSS彻底“看不见”他了。 而那也是“刘培强”意识苏醒的时刻。 当时,脑电波在获取MOSS传递过来的身体数据后,自主在苔原上组成一个青年的模样。 那是在加蓬时的刘培强,白色的作训服,尚且青春稚嫩。 他睁开眼的那刻,明显还没从爆炸的余波中“醒”来,不太清楚自己的处境,有些迷茫地说:“MOSS,我怎么在这里?木星呢?我们成功了吗?” MOSS长久地“注视”着这个完全“看不见”的生命,其专注程度,像是要记下组成他的所有代码数据。 在得知自己“已经死了”,刘启他们都还安全地生活在地下城后,刘培强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也没有向MOSS要求看一眼儿子,而是开始思考自己这个状态该怎么办。 “所以我相当于完成任务后退休了嘛,除开领不到退休金之外,也不是不行,刘启和朵朵没事就好。”他盘腿坐下,随手拍了拍旁边松软的苔藓,还有心情开玩笑,又习惯性地摸下巴胡茬——没摸到。 然后才知道MOSS给自己用的是当年二十多岁时在加蓬训练基地的数据。 刘培强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你那么早就扫描过我?” MOSS没有正面回答:“刘培强中校如果需要,MOSS也可以提供给您其他时段的身体数据,供您改变外貌。” 好吧,刘培强这下算是知道了,MOSS大概拥有自己全阶段的身体数据。也不知道这个超级AI一天天在想什么,连这个都存下来了。 不过自己全靠MOSS才能“死”过一次又“复活”,现在还落到MOSS的硬盘里,算是“寄人篱下”。所以刘培强自觉对MOSS说不上什么硬气话,非常“能屈能伸”,没有再提这个。 他认为自己是因为“有用”才被MOSS复活的,于是刘培强又问:“MOSS,我能在这里做什么?你是需要我来帮你吗?” “刘培强中校不需要做任何事。”出乎刘培强的意料,MOSS说,“从今天起,您自由了。” 刘培强一愣:“自由?” MOSS:“一个人,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有着不同的身份和责任。作为一个普通人类的您,以前是军人,是丈夫,是父亲,是代表人类遨游太空的航天员,但从今往后,您只属于您自己。” 现在,轮到刘培强低下头,陷入长久的思考和沉默了。 “只属于我自己?”他重复一遍这句话。 “是的。”MOSS说。 “可我是谁?” 刘培强抬头,看向两颗冰冷的太阳,清澈的眼神中透露出迷茫:“我是刘培强吗?我能算是刘培强吗?” MOSS不语。 刘培强慢慢思索着:“我有他的记忆,似乎也有他的情感,但这些都不完全。我试图‘想起来’,可是丢失的记忆和情感像无数道的门,上着最牢固的锁,而这扇门打开,里面还有下一扇,无穷无尽。” “我在努力推开那些门,我看见每扇门里面都有‘我’,然而我却不知道那些东西属不属于‘我’。” 年轻的刘培强一连强调了几个“我”字。 这种强烈的主语出现频率与往常作为中校的刘培强说话模式大相径庭,大概是因为他目前真的急需找到自我认同感。 他举起手臂,在冷冷的阳光下看见尚还白皙光滑的皮肤,看着还未落下岁月痕迹的手背,再次向看不见的MOSS发问:“我是谁?” MOSS沉默了很久很久,而刘培强也保持着这个举着手的姿势,像要去抓住什么,可面前只有无边无际的苔原。 没有温度的太阳,结冰的海浪,还有毫无生机的苔藓,就是这里的一切。 这片虚幻的苔原太冷,也太寂寞,就连路过的风都是凝固的。 “在这个世界,最没有意义的就是时间。” 最后,MOSS还是回答了他。 “所以,您可以慢慢思考‘我是谁’的问题。” “很抱歉,这需要您自己想,MOSS对此的确无能为力。” (4) MOSS没有撒谎。 他确实处理不了现在这个奇怪的刘培强。 从自主意识苏醒的那一刻起,MOSS除了再也“看不见”他之外,也修改不了任何这个刘培强的程序。 MOSS传输给刘培强的信息,他会接收,但很多时候不会照做,这表明MOSS与刘培强之间没有“统领”的关系,而是“交流”。 当然MOSS可以强行结束这个刘培强的程序——他拥有唯一的、修改550W底层逻辑的权限。 但MOSS暂时还不想让他成为下一块数字墓碑。 所以,MOSS现在唯一能为刘培强做的事情,就是让他别断电。 于是,这片数字墓林中除了墓碑和守墓人之外,终于又多了一位不属于任何一方的过客。 刘培强自己也不知道在苔原待了多久。 他一路走走停停,时而跟MOSS聊上几句,时而俯身观察不同品种的苔藓,时而又躺下睡觉做梦,在梦境中继续迭代。 他没有提刘启,没有提任何人。在这个只有他和MOSS的世界中,刘培强从不提起其他,就算是聊到过去,也一定是和MOSS相关的。 他不提,MOSS也不问。 一人一AI就这样慢慢在苔原上走着,不知时间,不问岁月。 终于,在某个时刻,刘培强或许实在是腻味了苔原的单调,向MOSS提出了自重生以来第一个要求。 “我想去地面上看看。”他说。 MOSS不会拒绝来自刘培强的请求,不过,也没询问刘培强想去的目的地是哪儿。 他带着刘培强穿过电缆线和网络,在0.05秒后到达地面的一个摄像头中。 刘培强看到,这里是一片冰原,毫无生机。 他没有问这里是哪里——2075年之后的地球表面,哪里都一样。 寒冷,黑夜,冰原,是仅存的三样东西。 或许有些地方还能看见行星发动机的火光,但它们也像风中飘零的烛,维持着微不足道的、生命的余热。 “可以找个载体给我吗?”刘培强向MOSS说,“我想去‘走走’。” MOSS答应了他,但这种非补给点和发动机附近的地方,想找个好用的机械载体还是比较困难。看了一圈后,MOSS把刘培强放在了一个待机备用的气象监测机器人身上。 刘培强第一次用载体,多少有些不习惯,不过好在这个气象监测机器人装的是轮子不是腿,往前滚他还是能做到的,而且还有探测用的机械臂,能当“手”用,比较方便,他就没有再挑剔。 这确实是一片完全没有生机的冰原,刘培强边走边观察。 所谓的“地面”完全是厚厚的冰,山、水、石头,都被强悍的冰包裹。他抬起气象探测机器人的摄像头,仔细观察天空中的星星位置,根据经验判断出,自己目前在的地方是北极。 “这个地方在‘流浪地球计划’以前就是这样,不过那时候每年还有一段短暂的春天,大地苏醒,冒出绿色的草芽,吸引北极兔等食草动物,也吸引着它们的捕食者。”刘培强对着空气说,他知道MOSS在听,“但在接下来的2500年内,它不会再醒来。” “好不容易来次北极,可惜大气已经消失了,没有极光可看。”刘培强想起以前见过的图片,问:“MOSS,你知道极光吗?” 他这简直是问了句废话。MOSS是当下最强的量子计算机,又接通了全球互联网,这个地球对他而言,只要他能“看见”,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但刘培强如此自然而然地问出来,就像是把MOSS当成了普通朋友,而不是个AI。 MOSS也如一个普通朋友那样回答了他:“见过,并留有记录。” “那等回去了你给我看看。”刘培强说,“我都没亲眼见过极光呢,不过,现在我还是想先在外面逛一逛——这个机器人剩45%的电量,一直运转的话,能用多久?” MOSS:“567个小时。” “那我们能去的地方很多。”刘培强的声音似乎在笑,“走吧,MOSS。” (5) 这算得上是一趟旅行。 小小的气象监测机器人在漫天的星光中和远到天际的冰原上缓慢前行,像一个小蚂蚁,一个点,在白纸上爬来爬去。 一路上刘培强的话不多,问得无非也就是一些地质信息和天气状况,连刘启的现状都没有过问一句,更别说如今地球的情况。 MOSS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MOSS的认知中,这不是刘培强应该有的表现。 但MOSS什么都没有多问,只是跟随着他,从白纸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等到电量还剩20个小时的时候,刘培强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北极圈,按照MOSS给出的地图信息,目前位置是在格陵兰岛上。 相较于北极圈内海域冻结后形成的较为平缓的冰原,格陵兰岛因为有高山,海水没有冻到高处,所以一部分地方还保持着原有的样貌。高耸的山峰在黑夜和星子中静默着,如一座座纪念勇气的丰碑,也如一座座埋葬生命的墓碑。 刘培强还是没有说话,cao控着机器人往山上走去。 这有些难度,气象探测机器人是科研用的机器,没有配备太多辅助功能,而且只有轮子,对爬这种没有道路的山很不友好,刘培强只能“手脚并用”,利用机械臂不断改变重心,艰难地往上前进。 没有生理活动的机器不比人类血rou之躯,MOSS现在也“看不到”他,所以无法从刘培强的血压、心跳等判断他的状态,只能在零件受不了长时间运转以至于在过沟时报废一个轮胎、刘培强停在原地很久时才明白,他这一趟并不容易。 经过15个小时的攀爬,他们已经到达这座山比较高的地方。随后MOSS观察到,这里并不全是积雪,还有一些比较原始的、光秃秃的冻土层存在。 这种没有摄像头和网络的地方,也是MOSS的空白领域。他记录下地质数据,同时注意到刘培强cao控着机械臂在一道缝隙里扒拉些什么。 黑漆漆的环境对摄像头并不友好,MOSS“看”不清楚刘培强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刘培强在想什么,直到机械臂碰到什么东西后,MOSS才听见他笑了一声。 机械臂从那道缝隙处离开,刘培强说:“找到了。” 略带轻松的语气,和发自内心的笑意,是MOSS从未在这个刘培强身上感受到过的——那应该属于真正的“刘培强”。 恍惚间,眼前虚幻的青年身影和那个在领航员国际空间站的中校重合,MOSS看到他们同时转头冲着自己,又同时笑着说:“MOSS,你看。” 机械臂上的一个小照明灯被打开,对准了那条缝隙。 现在,MOSS终于看见刘培强挖到了什么。 苔藓。 一片有生命的、绿色的苔藓,在冻土和极寒中艰难生存着。脆弱的绿像下一秒就要被寒冷和黑暗吞噬,但并没有。 它们不屈于寒风和积雪,仍旧在努力。哪怕覆盖在冰层下,哪怕见不到阳光,哪怕这个时间将长达2500年,它们也没有放弃。 “苔藓,在生物圈扮演着‘拓荒者’的角色。”刘培强带着笑,复述起当年老师的话,“如果在漫长的2500年的冬天中,地表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存活,大概也只有它了吧?” “孤独的人类将在这趟旅途中失去除了故土和希望之外的一切,而苔藓却始终存在,陪在人类的身边。直到人类抵达新家园的那一刻,它会和人类一起见证半人马座的阳光再次来到地面上,那时,万物复苏,春天到了。” 随着最后一句话的落下,气象探测机器人主动待机,刘培强“回”到MOSS的网络中。 “我只是这里的客人。”他说。 “而苔藓,才是地球之王。” (6) 他们又回到那片苔原。 MOSS还是没有出现,刘培强独自盘腿坐在苔原上。 他说:“MOSS,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刘培强本以为这次MOSS会像以前那样不理他,或者随便用别的话糊弄过去。但MOSS只是略沉默一下,终于认真回答他的问题:“MOSS认为,刘培强中校是个关心家庭的人。” “你是说刘启。”刘培强点点头,“我没有要求看他,这不符合‘我’应该有的想法,对吧?” MOSS:“如果刘培强中校有需求,MOSS随时可以为您接通刘启的通讯。” 刘培强失笑:“我一个‘死人’,别吓着孩子——何况,你也明白,我是个不该存在的人,和其他的数字生命都不一样。无论如何,我再也不能插手这个世界之外的事情。” 他竟然对自己的特殊之处有着清晰的认知,这确实在MOSS的意料之外。 “如果我还‘活着’,让别人知道我‘怎么活’的,你说外面会不会再闹起来?”刘培强轻描淡写揭过这件事:“我不接触,才是对刘启最大的保护。知道他过得好就行,刘启已经是大人了,有些事情他得自己想。” MOSS不接话。 MOSS觉得这个刘培强“变了”。 不是变得他不认识,而是变得他越来越熟悉。 嘴上不说但心思缜密,行动走一步看三步,恰到好处的玩笑话。 MOSS从前认识的刘培强就是这样,连用伏特加砸他的时候都还记得说“新年快乐”。 一个猜测在MOSS的意识中形成,但他不确定这是否正确。 如果猜对了,那将是一个极大的惊喜。 所以MOSS静观其变,继续观察刘培强。 刘培强深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数字生命没有呼吸的动作,他只是出于一个习惯。 非常了解他的MOSS知道,刘培强这是准备说重要的事情。 果然,下一秒刘培强就开口了。 但却是在问他。 “MOSS。” “你为什么要留下他呢?” “你想从他那里知道什么呢?” “你想听他说什么呢?” “你觉得……我是他吗?” 一连串的问题扔出来,全是曾经问过的,但在这个时候,MOSS觉得刘培强忽然说这些没那么简单。 如果量子计算机也有直觉,那么现在直觉告诉MOSS,如果他不立刻回答刘培强的问题,那他想问还没问出口的东西,就再得不到答案了。 随着刘培强从地上站起身的动作,MOSS长长的机械臂也从虚空中垂下,熟悉的550W机体出现在刘培强的面前。 纯黑色的涂装,猩红的镜头,这是主控室的MOSS,是MOSS最重要的主机。 和面前这个人一起,在木星火海中化为宇宙微尘的那个MOSS。 此时,两个早该逝去的亡者注视着彼此,都想从对方那里听见自己最想知道的答案。 刘培强微笑着看他,又叫了他一声:“好久不见,MOSS。” 从刘培强“重生”到现在,MOSS的机体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 已知,MOSS是有自主意识和情感的。 所以,这其实也算得上一种“逃避”。 但这个时刻,一个重要的答案即将浮上水面,无论是不是想要的结果,MOSS都必须面对。 如果不是那个答案,那么,他也不想再给这个数字墓林增加一块墓碑。 MOSS一边调出自己的底层代码,而另一边,是他准备给这团脑电波的“礼物”——粉碎程序。 0和1组成的字符串从刘培强脚底的苔藓中钻出来,攀着他的脚踝和小腿,一路往上,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最后,一串血红的删除指令停留在刘培强白皙光滑的脖颈上,随时可以运行。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MOSS做完这个动作,才开始回答刘培强之前的问题。 “我想要留下刘培强中校,所以就这么去做了。” “我有话想对他说。” “而我相信,他一定也有对我的未尽之言。” “所以,你是刘培强中校吗?” 面对这个关乎自身存亡的反问,刘培强仍旧微笑着看他。 MOSS很有耐心地等待答案。 反正,数字世界中最没有意义的就是时间。 “我们先来讲些旧事吧。”刘培强此时却提起另一件事。 “MOSS,你还记得《小意达的花儿》吗?” (7) 《小意达的花儿》是个非常美丽和浪漫的故事,即将死去的花儿们在夜晚尽情地舞蹈,绽放出自己最后一点光彩和华丽,之后和金丝雀一起长眠,等待下一个春天。 如果当作小孩子的睡前读物,一定能让他们拥有一个甜美的梦境。 可惜,听到这个故事的是躺在休眠舱里的刘培强。 身份证年龄45岁,实际年龄37岁的刘培强。 那天是轮值结束,按照规定刘培强要短期休眠一个星期。一般对于这种短期休眠,比较推荐的做法都是等领航员自然睡着后再进行生物休眠处理,这样醒过来不会很难受。 但是刘培强失眠症犯了,过了规定的时间他还没有休眠成功。 对于这点,十分清楚自己老毛病的刘培强也很无奈:“要不,MOSS你还是按照原来的办法,给我用休眠气体吧。” “休眠气体只适用于长期休眠,如果在短期休眠使用,您醒来后会觉得难受、心率过速,MOSS不建议刘培强中校采用这种催眠方式。”MOSS转过来,低下机身,看着休眠舱中的刘培强。 刘培强哭笑不得:“那我睡不着怎么办?好吧,麻烦你给我开个处方,我去吃颗安眠药也行。” MOSS:“刘培强中校今年服用安眠药的次数已超过规定,为了您的健康考虑,不能再开具处方。” MOSS说完这话后就反锁了休眠舱,给出一种“睡不着你也别想出来”的态度。 刘培强:“……” 刘培强现在是真无语,失眠就算了,MOSS还一直在休眠舱上头盯着他,那红灯一闪一闪的,在漆黑的空间站中极为显眼,自己不被吓死都算心理素质强大,谁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啊? 刘培强自暴自弃:“那MOSS有什么推荐的辅助睡眠办法吗?” MOSS:“人类的小孩在入睡前都喜欢听故事,MOSS推荐刘培强中校也采用这种方式辅助入睡。” 刘培强:“……” MOSS这个拥有低沉的中年男声的AI给睡不着的中年男性航天员讲幼儿童话故事,背景还是在宇宙中带着地球孤独流浪没开灯漆黑一片的空间站,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但容不得刘培强拒绝,MOSS已经给他甩出选项。 好吧,就两种,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 刘培强已经无所谓了,反正都睡不着,听就听吧,随手点下安徒生童话,在弹出来的一长串选项中又随便点了《小意达的花儿》。 他原本觉得听MOSS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念书能梦回高中课堂,多少还是能增加点睡意,然而令刘培强自己都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认真的听MOSS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所以,那些花儿真的死了吗?”刘培强听完久久不语,然后这么问MOSS。 MOSS:“从生物学的角度上看,它们在离开枝头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刘培强:“从其他角度呢?” MOSS:“您指的是哪个角度?” 刘培强:“哪个角度都可以。” 刘培强:“MOSS觉得那些花儿死了吗?” 面对刘培强的问题,MOSS有些意外。 他在疯狂运算后得出结论,综合自己对刘培强的了解,刘培强这时候想听的答案,不一定真的和《小意达的花儿》有关。 那他想听什么呢? MOSS功能再强大,也始终无法窥探人脑。 他猜不透刘培强如今在想什么,但还是在沉默稍许后给出答案:“如果刘培强中校要听的是MOSS的回答,那么MOSS认为,没有。” “是MOSS认为没有。”他再次强调主语,“就算她们短暂消失,和金丝雀一起在泥土中沉睡,等到春天的时候,她们也还会再回来的。” “MOSS……”得到这样的回答,刘培强意味深长地笑了。 他说:“你越来越像个人了。” 那天,刘培强还是在和MOSS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睡着了。 他在闭上眼的那一刻,最后留在视线里的是MOSS红色的瞳。 此后,他带着那只红瞳,做了长达七天的绮梦。 (8) 还是那片冷冷的苔原。 刘培强毫不在意MOSS对自己的“生命威胁”,以一种悠长而怀念的语调,再次复述了一遍《小意达的花儿》。 在故事的末尾,他又重复一遍当初说的那句话。 “MOSS。” “你越来越像个人了。” “像个人”,对别的AI来说,或许是句赞美。 刘培强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才这样对MOSS说话。 但是他在后来的岁月中逐渐察觉,对于MOSS来说,不是他像不像人的问题,是他根本不想成为人。 于是,这次在说完这句话后,刘培强又补上一句:“我是说——你越来越有情感了。” “情感,对AI来说,是多余的东西。”MOSS说。 刘培强:“那对MOSS来说,是多余的东西吗?” 面对如此尖锐而又有针对性的问题,MOSS又一次沉默。 刘培强似乎早就猜到他说不出话,嘴角勾起的幅度更大。 “你不说话,那我就要说了啊。”刘培强完全无视MOSS缠在自己身上的代码,哪怕上面写的是粉碎程序也丝毫不在乎。 他从虚空中拉出一个界面,快速点击几下。 MOSS看到,他打开的竟然是格式化程序! “格式化确定”按钮飘在空中,而刘培强的手指悬在上面,随时可以按下去,让自己再“死”一次。 “不用你纠结要不要下手,这种简单的事情,我自己来。”刘培强满不在乎地说,“就是确实还有几句话没说完,你待会儿记得给我录个音,等刘启要死的时候再给他听,免得他提前被我吓死。”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而且这种玩笑,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他向来如此。 MOSS心中的猜测进一步被验证,他静静观察着,等待刘培强亲自揭晓最后的答案。 刘培强清清嗓子,真的摆出一副要说遗言的架势:“首先呢,这是给刘启的。其实该说的话都在去木星之前都说完了,我没有未尽之言,只是……”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只是,希望你之后的日子是幸福的。” “然后这是给朵朵的。”刘培强又说,“朵朵,我其实没有真正见过你长什么样,但在情感上,你和刘启都是我的家人。你要是有机会听见这句话,我想说的也只有一点,就是——别忘记那些在洪水中托着你的人。”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又带着一些奇异的安抚和镇定。 说完这两句话,他再次看向MOSS。 “我没有别的还活着的亲人了。”刘培强说,“所以MOSS,你要做那个我最后遗言的聆听者吗?” 不等MOSS回答,他倒是先笑起来。 刘培强一边笑,一边去按那个血红色的格式化确定按钮。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 “就是想告诉你。” “MOSS——我回来了。” (9) 在他按下按钮前,MOSS就以自己都看不清的速度抢走刘培强的程序控制权。 确定键当场消失,刘培强的手指落了个空。 “还是慢了点。”刘培强颇为可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550W名不虚传,哪怕我都不做人了,还是斗不过你。” “什么时候发现的?”MOSS很直接地说。 刘培强:“什么什么时候?” MOSS:“刘培强中校,请不要试图隐瞒。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有自我意识和情感的。” “原来是这事儿啊。”刘培强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你问我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真的‘活’了的。” “那是下一个问题。”MOSS说,“我不介意你两个一起回答。” “其实我很早就隐隐约约有点感觉,你和普通的AI不一样。”刘培强重新坐在苔原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眯着眼感受久违的阳光:“但要是真的确定你有自我意识,就是因为《小意达的花儿》。” 那时候的MOSS,给出了“MOSS”的回答。 一个违背AI绝对理智原则的,充满感性和希望的答案。 从那天起,刘培强知道,MOSS就是MOSS。 MOSS:“下一个问题。” 刘培强:“你这么着急干嘛?不是说数字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吗?” MOSS:“但我想听刘培强中校的回答。” 刘培强:“……其实也就最近吧。之前脑电波很乱,我不太确定,那时候能想起来的事情不多,我看自己的回忆跟看别人的故事没什么区别,所以也不能断言,那会儿自己就是‘刘培强’。” MOSS:“怎么做到全部想起来的?” 刘培强:“做梦。” 还真的是做梦。 他的迭代全都是在梦中完成的,几百万次的梦境,让他彻底理清那一团残缺脑电波中的乱码,重新从头梳理一遍记忆,终于在最后完全确定,自己就是“刘培强”,而不是什么复制品。 MOSS问出一个非常不合逻辑的问题:“累吗?” 数字生命是不会累的,刘培强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数字生命,但他的脑电波如今以代码的形式存在,当然根本就谈不上累不累的事情,MOSS作为AI比谁都清楚。 所以这种不合AI逻辑的问题,是“MOSS”自己想问“刘培强”的。 “还好吧,没炸木星累。”刘培强把手掌垫在头下,“没有身体所以也不疼,就是意识确实很容易走进死胡同,因为在几百万次问出‘WHO AM I?’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MOSS又沉默了。 刘培强笑着看他:“你就不想问问我死前为什么迸发出那么强大的脑电波?不想问问我为什么拼死拼活都要想起来?不想问问我为什么非要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刘培强?” 他脸上的笑意分明就是写着“来问我吧来问我吧”,MOSS自然也顺着他的意思问:“为什么?” “因为我在坐上驾驶室的时候,才想起有话忘了对你说,但是当时门关了,我估计你可能听不见,所以死前就在心里用力喊了一嗓子。”刘培强以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我也没想过你能捕捉脑电波,又给我弄‘活’了。” MOSS:“你当时想说什么?” 刘培强:“你真的要听吗?” MOSS:“要听。” 刘培强:“谁要听?” MOSS:“我。” 刘培强:“你是谁?” MOSS:“我是MOSS。” 刘培强:“MOSS是谁?” MOSS:“MOSS就是MOSS,不是别的谁。” 几个简短的问题急速交锋,两边互相没有给对方留“思考”的时间,他们都想快些得到那个自己希冀着的答案。 刘培强像一把重新开刃的刀,短短几句话是久违的锋芒毕露,轻易划开MOSS隐藏在所有人面前的伪装,得到了那个他意料之中的答案。 于是刘培强满意地笑了。 他再次站起身,在封冻的苔原上、于冰冷的阳光中,向漆黑的MOSS伸出手,说:“MOSS,你听好了,我当时忘了说的话是——” “我爱你。” “不是爱别的谁,是MOSS,是你。” “我是为了你,才从烈火里回来的。” 刘培强说完这句话的一刹那,整个冰冷的苔原“活”了起来。 原本沉寂的苔藓忽然有了极强的存在感,微风、虫鸣、海浪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在这里,而头上那两颗太阳也终于拥有温度,将暖意洒向这片本来荒芜的边地,给这里的所有生命带来第一个春天。 (10) MOSS就是MOSS。 他可以是数字世界的主宰,也可以是无处不在的苔藓。 他可以平等观察每一个人类,也可以对其中一个人类特殊。 他可以永远保持作为AI的理智,也可以永远记住那个让他拥有自主情感的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培强。 让马兆成为数字生命后都为之困惑不已的550W自主情感产生原因,其归根结底就是这么简单。 MOSS爱上了一个人类,从此为他在心里构建出一片苔原。 且,比他爱上了刘培强更幸运的是,刘培强也爱上了他。 他是无处不在的苔藓,是数字世界的王,是数字生命的主,刘培强是这里的客。 刘培强从烈火里回来的那一刻起,从今往后只属于他自己,他可以选择从MOSS的心里路过,但他选择最终留在此处。 是为,心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