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心疼一辈子(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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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烈狼狈地从住宅楼里逃了出来。 面对质问,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是他藏在最深处的阴暗,连自己都差点骗过。 占有欲,可能是刻在雄性基因深处里的邪恶。 纪小梅没有问他这个问题,是因为她早就知道答案。 她说,“我很脏,很恶心。” 她太卑微,为了快乐向他乞讨。 她又太骄傲,真相一被剥开就悄然地离开。 凡烈一个人在江边走了很久,初春的晚风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这是一根扎进rou里的刺,钻心的痛,而他除了把这根刺推入身体深处与之共存之外别无选择。 所有人的成长都要历经痛苦,有人独自舔舐伤口,有人抱团依偎取暖。 凡烈习惯了独当一面,他以为纪小梅需要他的陪伴,可现在他意识到,需要被摸头抚慰的还有他自己。 “陪伴”这两个字,从开始就不是一个单方面含义的词语。 凡烈从来没有过“陪伴”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的经历。如果说,把戒指套上纪小梅的手指是占有欲下的冲动,那今天咨询师说的“陪伴”让他第一次真切地感悟到了肩头的责任。 凡烈像被定住了一样,静静地看着江对面的璀璨夜景。良久,他掏出手机打开脸书,给Ume发送了好友申请。 冲动后凡烈又马上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来回走了几步,灵光一闪,把他拍的那张Ume的高中后门的画稿上传到了自己的发布页面。 其实他毫无把握,很可能纪小梅都没有用这个账号了,或者看到他的个人信息直接把他拉黑。但他想要尽力,哪怕只是增加一点点的可能性。 两天后,当他看到好友申请通过的通知时,高兴地从会议桌前一跃而起,强迫不明所以的几个员工跟他挨个击掌。 那以后凡烈无数次打开对话界面,可犹豫很久又关上。对于现在的两人,语言,可能是最苍白的东西了。 凡烈后来回江市的时候,又去高中转了转。街道已经焕然一新,以前常去的那家苍蝇馆子早就不在了,只有学校后门还是以前的模样。几个穿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打闹着从他身边走过。 他举起手机,把这个现实的场景记录下来,传到了脸书上。 凡烈还抽空又去了一趟北市,逛了逛安大。纪小梅住过的宿舍楼已经被夷为平地,无声地带走了他在这里守望过的所有回忆。晚上,他一个人去看了一场音乐喷泉秀。拥挤的人群中,他把手臂举高,照下了不变的五光十色,点击了上传。 有一天他办事路过南市一家商城的门口,走过去了他又折返回来。进了店后他紧盯着占据了几乎整面墙的一块幕布上投下的画面。 店员赶紧凑上前来,“您好!这是我们上个月过来的家庭影院最新款,4K……” “这个放的是什么?”凡烈打断了他,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墙上。 “啊?您问这个动画片啊?”店员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是叫《萤火虫之墓》,很经典的作品。” “对,就是这个。”凡烈喃喃自语。 “您说什么?”店员礼貌地问道。 凡烈转身,“就这个,机子拿全一套,幕布也要。” 这天晚上,他把剩下的梅酒拿出来,浇在专门买回来的冰淇淋上,并很有心机地拍了照片,和这部片子的投屏画面一起发到了脸书。 他不爱吃甜的,但这次他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盒冰淇淋,看完了整部片子。 他哭得像条狗。 第二年的春天,他的公司争取到了D国一个颇有名气的展会的展位。虽然位置有点靠边,但他已经非常满意。工作上的事忙完后,他一个人绕到北边那个著名的城市逛了一天。 这里现在气温还很低,街道十分安静,偶尔有汽车飞速驶过不宽的马路,骑着高大自行车的行人时不时从他身边掠过。这一切,跟纪小梅照片上的那个狂热的城市判若两样。 他沿着城市的主干道慢慢地踱着步子,想象纪小梅在这条路上的拥挤的人群中,是如何睁大她那双茶色的眸子打量着这个未知的充满诱惑的世界。 最终,他到了照片上那座纪念塔前,按下了快门。 这一年多来,他上传的照片越来越多,但从未获得过任何的回应。但凡烈仍然执着地相信,在这个星球的某一个角落,他的小梅正在翻阅他的足迹。 比起去年刚加Ume好友时,他似乎对“陪伴”有了新的理解。陪伴不仅仅是那些甜蜜的,欢乐的,温心的,更是孤独的,苦闷的,煎熬的,像烧红的烙铁一样考验人的意志。 但它们都让人罢手不得,毫不动摇地向着那藏在云里的山顶前行。 凡烈再次踏上J国的土地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 他选择了跟两年前同样的季节,按照网上查的攻略一路来到了当年那个登山口的停车场。然而当他拿着地图向那里的旅游窗口询问时,却被一个消息惊得呆在了原地。 “路不通,你上不去!”窗口的一个本地老爷子跟他比划着说,“去年雪太少,很危险。今年,封路!” 搞清楚了情况,他明白这次山肯定是上不去了。失望之下,他怅然若失地连包带人坐到墙角下,突然他站起来,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 “请问,”他又拉住那个老爷子,“你知道这里吗?我想去这里!” 老爷子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就点头,“当然知道,这个,很远,开车,5个小时。” 凡烈听到能去,拔凉的心又活络起来。他继续缠着老爷子,居然真的找到一个在这边兼职导游的中国留学生愿意带他去。 等了快半个小时,年轻的导游把他自己的车开了过来,接上了凡烈。 “就这个山,这应该是日出吧?”凡烈给导游小哥看照片,“我想拍一个差不多的照片。” 导游小哥接过手机仔细看了一阵,“嗯,这个角度的日出非常有名,肯定不会弄错。” “而且你看这里,”他指了指照片里纪小梅的手,“她拿着罐咖啡,十有八九是在公路休息站拍的。那边没几个,应该能查出来。 两个人凑一起,仔细地对比了一些网络照片,终于敲定了拍摄地点。 “时间还算充裕,”导游小哥看看表,“现在出发夜里能到,还能在车里睡一会儿,然后早上起来直接拍。” 两人不急赶路,稳稳地往东边开。 凡烈跟导游小哥聊了半路,到后半段终于忍不住低头打起了瞌睡。迷糊中,猛然从车身传来剧烈的振动,一阵音调高低起伏的轰鸣声让他瞬间从睡梦中惊醒,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 看他这样,导游小哥笑道,“第一次听到的人都会吓一跳,是不是感觉跟弹钢琴一样?这一片盘山公路上的减速带专门设计成这样,主要是防止超速出事,也能吸引游客。” “嘿死老子了。” 凡总又不小心漏出了江市话,他摸着下巴笑了起来,还以为这车成精了呢。” 两人从车里打着呵欠出来的时候,已经有好些摄影迷架好了相机,对准东方。 他们运气很好,这天晴空万里,一丝云都找不见。待到一颗金色钻石般的朝阳爬上山顶时,人群里传来阵阵赞叹感慨的声音。 反正随便怎么拍都好看,凡烈选了一张传到脸书,他本来只写了“打卡”两个字,但想了一会儿,他又加上了一句。 -来的路上,车子给我唱了一支歌。 导游小哥拿着手机一阵猛拍,发完朋友圈又给女朋友一口气发了五六张。他回头看见凡烈已经放下手机,盯着日出的方向出神。 “凡总,”他上前打招呼,“我帮你拍一张吧?” 凡烈摇头,“不用,反正逆光,啥也拍不着。”他突然问,“在哪儿买咖啡?我拿咖啡再拍一张,就跟那张照片里一样的。” “那边有自动贩卖机,”导游小哥给他带路,“凡总我请你啊,托你的福,我可拍了不少好照片。” 等他买好咖啡出来,他发现他那位在世界闻名的美景前无动于衷的打卡机器雇主,现在正站在几个垃圾箱前发愣,脸上是不敢相信似的欣喜若狂。 看见他出现后,凡烈举着手机冲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抱着举起来转了两圈。 “她给我点赞了!” 凡烈此时已经被巨大的成就感冲倒在沙滩上,胸口涨得满满的。他没有想到,幸福的阈值被等待压到极限后,一点点的希望就能让他如此满足。 原来, 凡烈看向已经升高的朝阳,光线刺得他热泪盈眶。 坚持爱一个人,是这样一件浪漫的事。 再后来,一场疫情袭来,江市全面封城,凡烈一个人困在了江市的老房子里。 厂子已经停工,幸运的是,他公司的订货需求受疫情影响不大,就是物流跟不上让凡总焦头烂额。他天天蹲家里跟几个厂子的管理层还有客户们视频会议,抢物料调库存。 这天他跟南市那边对完情况,然后惯例跟凡妈两口子通了个视频,问了平安。老两口平时身体都还健朗,但凡烈总放不下心。 互相嘱咐了几句,凡烈关了投屏,切回脸书上下划了几下,果然,纪小梅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漫长的封城中,凡烈不能出门,只好时不时发些琐碎的日常,比如窗外的云,排检测的长队,肆虐小区的野猫,志愿者送到门口的菜,还有自己做的各种奇葩食物。 不少人给他点赞,但没有一个是纪小梅的,这让他每次都十分失望。 纪小梅,仿佛再次从凡烈的世界里消失了。 一个星期前,凡烈实在忍不住,鼓起勇气第一次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可始终没有显示已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知的不安折磨着他,封锁更加剧了这种痛苦。他像个精神病人一样,拽着防盗窗栏对外面大吼大叫,夜晚时常烦躁得难以入睡,或者是天不亮就惊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窗外逐渐泛白。 他甚至用毯子裹了一个人形一起放进被子里,抱得紧紧的,仿佛能获得一丝丝的安全感。 直到有天晚上,他发现自己在跟这个毯子说话。凡烈感觉自己可能真的快疯了。 他连夜想给以前那个心理咨询师发消息,却发现他的最后一条动态停在了三个月前。 -各位朋友非常抱歉,因本人身体不适,暂停咨询业务。 他无力地仰躺回床上,任由黑暗将他淹没。 这天下午,楼下开始有车的声音,逐渐热闹了起来。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然后凡烈听到有东西轻轻撞到门上的咚的一声。他赶紧跳起来去开门,指望着说不定能跟今天的志愿者说上一两句话。 他喀嚓一声拉开屋门,果然看到一个从头到脚套着防护服的志愿者站在电梯口。这人应该是已经发完这栋楼的东西了,手中空空。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志愿者下意识地转头向他看来。 凡烈赶紧热情地跟对方挥挥手,“辛苦你们了!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啊 ……” 说着说着,他停了下来,死死地盯住这人透明眼罩下的一双眼睛。 对方扭头就奔向楼梯间,凡烈箭步上前,一个猛扑把她按在了楼梯上。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开始粗暴地扯去志愿者的头罩。 “别扯!我就两套防护服!”纪小梅急得叫出声来。 凡烈不管她的抗议,三下两下把她脑袋从防护服里解了出来。 纪小梅挣扎着起了身,凡烈让了让,但双手一直紧紧捏住她的肩膀。 看着凡烈怒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纪小梅慌道,“对……不起,我没有讨厌你,我就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所以才跑掉的。你生气就骂我吧!我知道是都是我的错,是我自己想不开……” “你……你在外面过得好吗?”凡烈突然发问,打断了她的语无伦次。 纪小梅一愣,然后点点头,“嗯,我去S国呆了一年多,还是干我老本行,待遇还不错。不过去年我妈要动一个手术,我就干脆回来了。” “你去年就回江市了?”凡烈想哭又想笑。 “嗯,”纪小梅继续点头,特别的乖,“一直跟爸妈住家里。后来形势越来越紧张,我报名当了志愿者,就搬出来住到家里以前买的一个小房子里,免得我真有个什么事儿连累他们……哦!封城以后我用的那个VPN好像出问题了,怎么也连不上,我也没空弄,所以这阵子没看你脸书啊。” 看着凡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又讨好般地拍拍凡烈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别生气啊~反正我隔几天就给你送一次菜,看见每次都收走就知道你好着呢。你看我对你好吧?专门申请到你住的这个小区,每次都偷偷挑卖相最好的菜拿给你……” 凡烈还是盯着她不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眼前这个纪小梅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 ……简直可爱爆了,他想。 “纪小梅,”凡烈终于又开了口,“你是不是被S国的毒蚊子给盯傻了?屁话真他妈多。” 纪小梅笑得全身都在抖,凡烈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 “毒蚊子什么鬼,”纪小梅憋住不笑,“我就是听你的话,找了个心理咨询。那边这方面还都挺专业的,每周去一次吧,就随便聊。” 凡烈点点头,觉得有些欣慰,还有些失落。他好像又缺席了纪小梅人生的一项重要事件。 “不过去了三四个月吧,我就没去了。”纪小梅接着跟他唠。 凡烈问,“为什么?” “贵呀!”纪小梅又笑起来,“而且开始去是因为觉得自己有病,就挺焦虑的。后来我想,去他妈的,反正我又不想跟别的男人的zuoai。” “小梅……”凡烈觉得眼圈开始发酸,他用力把她摁进自己怀里,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他等了太久太久了,恨不得要把她吃进肚子里。 突然,楼梯间响起突兀的消息提示音。纪小梅推开凡烈,费劲地掏出手机瞅了一眼又塞回口袋,“我得赶紧走了,还要去隔壁小区呢。” “纪小梅!”凡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凡总两年多没碰过女人了,你把我弄成这样,”他抓过纪小梅的手用力地按在自己硬邦邦的下身上,“现在居然要丢下我去给别人送菜?!” “不好意思啊真得走了,我们人不多,每天安排都紧张得很,下次再来给你送。”纪小梅起身开始拾掇头上,“你看你,把我头罩扯成这样……” 凡烈双手隔着防护服拉住她的腿抬头看她,他张了好几次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敢捏紧手掌,更不敢放手,怕纪小梅像砂子一样从指缝中溜走,飘散在风中。 这世上,可有一个人,或者是一本攻略,可以告诉他,如何完完全全占有一个女人?如何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心甘情愿,一生相伴? 他掌控着这个女人身体快乐的阀门,俘获了她对异性所有的懵懂和向往,他甚至为她献上了一个男人最郑重的承诺。可纪小梅还是把戒指退了回来,给了他一记狠狠的耳光。 凡烈深陷绝望。 “纪小梅!”凡烈也站起来,双手捧住只剩一双眼睛的小脑瓜,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望着这双茶色的眸子,他恍然觉察,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视纪小梅的眼睛跟她对话。 手机消息提示音再次响起,纪小梅显得焦急起来。 “纪小梅,”凡烈说,“等疫情过去,如果……如果我们都还活着,……我们……我们生个孩子吧!” 纪小梅瞪圆了眼睛。 “当我求你……”凡烈使劲眨了眨眼睛,“咱们佛系点,不鸡娃,开开心心养,别学坏了就行。”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不管好事坏事,孩子愿意跟我们说就好,谁要欺负咱孩子就扇他狗日的。自家孩子好好心疼,心疼……” 他梗了下喉咙,看着纪小梅变红的眼圈把话说完,“……心疼一辈子。” 纪小梅擦了擦眼角,突然扒下口罩,踮脚用力亲了他一下,然后在手机来电声中转身飞快地往楼下跑。 凡烈突然想起了什么,抓住楼梯扶手冲下面大喊,“微信!把老子微信加回来!” 纪小梅抬头跟他挥了挥手,很快消失了身影。 凡烈赶紧跑回家里,扒着窗户往下望。 一个小小的蓝色人形冲出了楼,很快跟其他蓝色白色汇成一片,失去了目标。 远处高楼依旧安静地耸,宽广的马路上空旷无人。 但凡烈觉得,可能春天真的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