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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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四年,阴不负连出诊都推掉了,他的身体不大好,走不了太远的路,没办法去太远的地方给人看病,便只能终日窝在住处,等着人上门来看病。 没人来的时候,阴不负不是在睡就是在发呆,亦或者是睡着了又咳醒坐在那里发呆。 阴不负醒着的时候总是想到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睡觉的时候又总在做梦。 他梦到岭南,刚下过雨的茶园满是湿润的空气,枝头鸟雀啁啾,蝉叫虫鸣,他跟在师父后面,手上揪着茶叶,光着脚踩在泥土里。 梦到烟雨迷离的水墨江南,梦见人潮熙攘张灯结彩的金陵,梦见云海缥缈的武当、飘着雪的华山和总是很静谧的少林,那些自己一路走过来见过的景。 他又梦到烟火气很足的关城街道、原先住处那扇掩着雪的柴门、门前门后种着的几棵柳树在风里摇枝摆叶。 而后是漫天的狼烟烽火,满目疾飞的箭矢。阴不负闭上眼,不去看血腥的景,却又听到马蹄踏在落叶上的声响,听到刀剑劈砍皮rou的绽裂声,听到有人在哀嚎大哭。 他大概是讲了什么梦话,因而从梦里醒的时候看见纸人坐在床边问他说—— “你要不要回南边去?” 阴不负摇了摇头,略有些恍惚地从床上坐起来。 现下是深夜里,外头却意外的亮堂,隐隐有光。 阴不负穿上鞋子走到门边去看。 是在下雪,那光是雪光。 这雪应该是下了有一会儿了,远处的千山万壑都已经染上了霜白。 阴不负站在那里看了半天,说一句:“骆枕匣,下雪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应。 阴不负没由来的心慌,转回头去看,看不见纸人的身影。 阴不负扶着冰凉的门框,几乎也要疑心自己是发了癔病,房子里从来都不曾有什么纸人的身影,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从关城搬到孟和村而已。 里头传来簌簌沙沙的声音,是纸张拖在地上特有的声响。 纸人从里间出来,手上拿着一件外衣,披到他身上去,跟他说:“天寒地冻,不要着了凉气。” 阴不负松了口气,想着还好,还好纸人还在这里。 阴不负阴不负站在那里,身上的衣裳在雪光里泛着略有些陈旧的黄,像是一根离了根的芦苇。他转回头去,极目远望,像是在望天边高矗的城墙,像是在望村那边的一大片荒地,又像是在望向更远的地方。 纸人又在他身后问了一遍说:“你要不要回南边去?” 病到这种地步的人可能已经回不到南边去,大概率会死在路上,离了根的芦苇,不外乎只有枯死这一个结局而已。纸人只是想说——你要不要往南边去,哪怕实在回不去,就是离南边近一点也是一件好事情。 阴不负慢慢悠悠收回目光,看见近处那棵半死的梧桐树,树上唯剩的几片叶子被风吹着飞到院子外面去。 阴不负将视线收回来,又说不必。 “落叶难归者,不妨再添一个。” 纸人沉默着站在他身侧,不知道是要怎么接下一句。 南归难归,南边来的人,怎么就回不到南边去。 不知道是第几年的某个清明。 阴不负难得早起。 外面一片灰蒙蒙,冷雾清霜,半死梧桐,潇潇细雨,白头鸳鸯在雨里飞来飞去。 阴不负收拾完自己,随意吃了点东西。他拿了昨日自己收拾好的东西,又带上把伞,望着外面雾蒙蒙的雨转回头对纸人说——“今日清明,我去祭你,外面有雨,你不要出去。” 阴不负不是不想带着纸人去,只是轻飘飘的纸人实在是遭不住什么风雨,他便年年都只能自己一个人去。 回来的时候是下午。 纸人等在门边,将他迎进屋子里。纸人先仔细围着阴不负转了两圈,确认这个人早上外出没有跌倒摔伤哪里,才放心地将早准备好的干燥衣裳递到阴不负手里,推着阴不负去换下身上潮湿的外衣。 纸人给阴不负系好系带,绕着这个人转了一圈,又张开双臂环着阴不负的腰量了量说:“你好像,又清减些许。” “没办法的事情。” 阴不负轻叹了口气,随手扯了架子上的帕子擦头发。 出门前束好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些许,上头还沾着些水迹。 纸人等着他擦得差不多了,便拿着梳子给阴不负理头发。 阴不负乖乖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他打理。 纸人梳着梳着动作一顿,从他发丝里拣出几根白发来。 “阴不负......你今年才到二十七。” 阴不负坐在椅子上,微微歪了歪头,看向镜子里映出的纸人和自己的身影,轻轻说了一句:“你死时也不过二十七。” 阴不负望着镜子,慢吞吞又说:“我今年也二十七——” 纸人不是很想听他讲下一句,给阴不负束好了头发,借口说去给他再拿一件衣裳躲到房间另一头去。 阴不负坐在那里,看着纸人慌张离开的背影,发了好半天呆。 到晚间阴不负躺到床上去,又望着纸人发了好半天的呆,忽的问了几句。 他问:“骆枕匣,你有没有怨过我留你?” 又问:“有没有怨过我帮先生做那样歹毒的事情?” 再问:“有没有怨过我把你带到这里?” 纸人难得答得上来这几句。 它坐在阴不负身边,伸手给阴不负拉好被子,认认真真同这个人讲:“阴不负,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你倒是,讲话好听。” 阴不负望着纸人笑,小声又含糊的说:“骆枕匣,我今年也二十七。” 他当年认识骆枕匣的时候,总想着若有一日天下太平,或许可以领着骆枕匣这个朋友去看一看太阴。 后来他和骆枕匣滚到一起,看着这个人总是在战场上来来去去,便像是认命一样的想着:实在不行,他可以收敛了骆枕匣的尸骨带到太阴去,或者和骆枕匣一起死在边地。倒也算是一个好结局。 后来、后来...... 世事多变总是难以预计。 孟和村到关城外的那一片地,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可惜他实在病重,已经走不过去。 阴不负删删补补,到底还是补上白日里没说完的那一句—— “与君同岁死,也算我之幸事。” 纸人又想说,阴不负,你年纪轻轻,怎么又在想这样的事情。 它垂眼去看,看见阴不负把自己藏进被子里,眉眼舒展,吐息浅浅,难得有几分安宁。 算了,还是不扰他清净。 纸人跟着躺在阴不负身边去,给阴不负拉好了被子又将这个人虚虚环进怀里。】 月挂梢头,夜风静谧。 第二日的午后落了一场雨,雨过天霁,碧空如洗,难得是个清朗的好天气。 有村人去叩门,却未听见有人答应,院子里也不见往日常见的纸人身影。 那人只觉不太安心,推门进去看,看见阴不负躺在榻上,纸人和他凑在一起。 全无生息,安安静静。 也算是,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