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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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演出开始前的半个小时,坐在舞台最外档,靠近指挥位也靠近观众席的沈念紧张到几乎忘记呼吸。舞台下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她全都屏蔽,和大家一起一遍遍地调试琴音。 极细的高跟鞋她是穿不惯的,即使是坐着,她的整个腰背臀腿绷得紧,全身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向上提起。 直到穿着黑色燕尾服,年近半百的指挥家向她迈步,她才缓缓起身。 他们在向世界介绍沈念,这是乐团新的一张王牌首次亮相。 她笑着,视线扫过暗的舞台下一张张模糊的面庞,心脏在无声地颤抖。 身边的人到底说了什么,她根本没仔细听。只看见坐在第一排周闻齐对自己笑,虽然缓和了不少,但还是隐隐失落。 第一阵掌声结束,是沈念的一支独奏。 小提琴被沈念握在手里更像是法杖。她拨弦的动作遣倦温柔,压弦又变成理性果决。 琴声不只是琴声,是华丽洁净果决精神的化身。聚光灯下的音乐除了带动人的听觉,其次是幻想。 脑海里构出一幅旷野晨雾朦胧的景象,晶莹露水打湿了眼眶,鸟雀长鸣,树影摇曳整个世界之后万花齐放。寂寥荒诞,浪漫张扬。 仿佛这舞台,这剧院有上万上亿人的激情都在她的指尖。如诉如泣,弓弦碰撞出音,又传进耳内拨心弦。 看着沈念,爱她的人简直像又发现了一颗闪耀的小行星。 第二阵掌声结束,才是乐队演奏各种曲目的环节。 舞台上端坐着的演奏者们,每一位都犹如表情生动陶醉的西方的神。 琴声笛声整齐精确得像是音之神迹,无与伦比的温柔与奔放,他们收放自如,多姿肆意。 因为震撼所以沉默,良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像雕塑被钉在原地,他们把所有混沌黑暗全都拒之门外。进入到白茫茫的梦境,被美好环绕,心灵正在接受洗涤,平静中充满希望。 音乐声停,她起身和指挥握手,和大家一起退下舞台。 按理来讲,一场演奏会在大合奏后迎来最响亮的掌声就算结束,但新的首席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返场是沈念带着提琴手们重回舞台。 他们齐齐翻动琴架上的乐谱,又和沈念一样把小提琴立起架在腿上,左手按弦,右手握弓。 世界顶级的乐团拥有一批最出色的音乐家,他们把小提琴当作二胡,以小提琴的音色演奏《赛马》。 入乡随俗,提胡灌顶。沈念笑着说:“这叫小提胡。” 这样的画面太过离经叛道,实在叫人挪不开眼,剧场内的掌声比先前更加狂热,简直要盖过音乐声。 她又说,“既然有小提琴,小提胡,那么就有小提他。” 如果说小提胡已经足够叫人眼前一亮,那接下来所有小提琴演奏家跟着沈念放下琴弓在一旁,把提琴像吉他那样侧着抱在怀里。一只手按弦,一只手拨弦。 即把小提琴当作二胡,又当作吉他来弹奏,怎么不算是礼崩乐坏,倒反天罡呢。 不仅舞台下的人看得手心热热的,笑意不止,连台上的演奏家们也是笑得并不含蓄。 和以往的返场演奏流行曲目大有不同,沈念的亮相不仅给乐团注入了新鲜血液,也刷新了世人以为乐团严谨的一面之外,还有更多有趣欢快的很多面。 沈念和大家站在舞台前沿鞠躬,接受大家的掌声和赞美。 谢幕时,她在一阵阵有节奏的掌声中弯腰接过舞台下络绎不绝的花束。有满天星,有玫瑰,有向日葵,对沈念来说每一束都好看。 但只有周闻齐递上来的蒲公英最特别,因为这是只属于她和他的秘密。 要说最难忘,还是外公送来的栀子花。 中场休息的时候,她也躲在门后偷偷找找外公外婆的身影。 可观众席暗淡无光,她开始懊恼那晚的自己说的话太任性,外公外婆一定也是伤心难过了,才不来看她。 沈念伸手托住外公悬在空中的手,接过那束既不艳丽,也不精美的栀子花,纯白的花瓣有些蔫黄了。可栀子树,是外公在她第一次拿奖后,两人一起亲手种下的。 她紧紧地握着那束栀子花,鼻尖埋进花瓣里,浓郁的香味更催生出悔意,再睁眼的时候眼底氤氲一片。 “沈念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小提琴家,我们念念永远是优秀的。”外公擦过她眼角的手指和嗓音一样颤抖。 回到幕后,沈念捻着纸巾轻轻抿了下眼角,还没来得及换下礼服身后就传来稚嫩的童声。 “走——舅舅走快点——” 小来一路小跑着,却也不肯松开封昭的手,在沈念看来像是小孩拖着大人,但事实也是如此。 因为牵着一个不及自己腿高还不停跑的小来,封昭不得不弯着腰穿梭着人群中。要说他是剧院的老板,沈念更觉得他像今晚逃票的观众。 一路跑来的人终于在沈念面前停下脚步,小来抬头看着沈念,拽了拽封昭的手,突然害羞地退步在封昭身后。 沈念同小来是第二次见面,她不知道小来找自己有什么事,穿着高跟鞋蹲下在小孩面前,“你找我有事吗?” “你不是想让她教你吗?怎么又不说话了?”封昭也蹲下,把小来往沈念面前推了推。 明明来之前着急忙慌的,生怕沈念会走的小来,这下居然有些怯生生的。 沈念见小来盯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主动去牵小来的手,才听见小来支支吾吾道:“我想,我想让你教我弹那个——” “小提琴?”沈念的眸光闪亮,见小来摇头,又问,“那是大提琴?” 小来还是摇头,晃动着肩膀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小提胡,我想让你教我弹小提胡。” 沈念和封昭对视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沈念捏了捏小来像棉花糖一样软的脸颊,问她,“为什么想学的不是钢琴,不是小提琴,是小提胡?” 坐在台下看沈念的时候,小来觉得沈念像动画片里最厉害只有在大结局才会出现的角色。可现在小来看着蹲在自己面前满脸笑容的人,想起沈念是和封昭一起拍照的女生。 小来说话的底气一下足了许多,“因为mama说了,家里有一个会弹钢琴的人就够了。”她也抬手捏了捏沈念的脸颊,“舅舅弹钢琴,你会小提琴,这样我们就不会重样了。” 在小来看,沈念和封昭拍了照片,封昭可以带自己轻而易举地就找到沈念面前,并且当下的沈念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于是她理所应当地把沈念划分到舅妈的称号下。 “诶,你别瞎说。”封昭把小来往自己的臂弯拉,又冲沈念尴尬地笑笑。 都说童言无忌,可见小来真的把自己看作封昭的另一半,沈念也只能假装不在意。 气氛本就尴尬,周闻齐的出现无疑让气温更下降几度。 早在沈念蹲下与小来和封昭有说有笑的时候,周闻齐就出现在门口。听不见三人谈话的内容,等到沈念和封昭站起,他才走近三人。 “好久不见” 以为封昭是借着门票来接触沈念,周闻齐礼貌地和人打招呼,但心里还是暗暗较着劲。 封昭也客气地回应周闻齐的问好,他把小来从地上抱起,又招呼小来和两人告别。 小来见周闻齐的次数比见沈念多,她和周闻齐挥手,说“叔叔再见”。扭头又叫沈念舅妈,和她告别。 分明是和平年代,封昭又是背对着人,依然能感受到某人想要刺穿自己的目光。因为小来的话,封昭有了胜利者的姿态,他手里抱着一个小孩,丝毫不影响他得意的步伐。 沈念单脚站着勾了勾另一条腿,搀着周闻齐的手臂解释道:“封昭来是因为小来想学琴,不是为了别的。” “所以封昭想请你教?” “他们只是来问问。我很贵的,没人请得起我。” 周闻齐牵着沈念坐在椅子上,不在意旁边来往的人是谁,他们会怎样看自己。他半蹲在沈念的膝盖前,又握着沈念的脚踝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周闻齐,有人看——” 在众人面前,周闻齐这样亲密的举动还是让沈念有些不适应,她想要放下腿在地面,可黑色的高跟鞋已经被周闻齐脱下。 握着她几乎稍微用点力就能折断的脚踝,周闻齐抬眼问她早上穿来的平底鞋放在哪儿。 沈念立刻指了指摆在桌下的鞋盒。 在同事们关爱的目光中,她把头低下,看周闻齐慢条斯理地帮自己系鞋带。她是心脏像是泡在涓涓流水里那样舒缓,可下一个拐弯就要沿着蜿蜒曲折的泉径,涌向瀑布那样忐忑。 结束了首次演出,后面连着的几天演奏也不紧张了,沈念发挥得也是一次比一次好。 新闻报道,标题写沈念是生来就会小提琴的人。 沈念能接受大家说自己是天才,但是不喜欢大家把她所有的成就都归结到“天才”这个词上。好像成名后,她之前每一次因为提琴崩溃的瞬间,无数个独自留在琴房的夜晚,所有的努力都敌不过天赋异禀。 见沈念惆怅地不停翻看着有关自己的文娱报纸,周闻齐立刻明白她失落的原因。 周闻齐走到卧室的角落,拨通了电话,“方诀旬,你们报社的这次关于柏林乐团编辑的新闻稿水平不好,尤其是写小提琴首席那篇。” 电话那头的方诀旬不但新闻界的领头羊,也是小来的爸爸。虽然年纪比周闻齐大,但周闻齐同他说话的态度比对封昭自然亲近许多,也是因为两人合作来往密切的原因。 等方诀旬答应周闻齐会让编辑重新明天会一篇关于小提琴首席的稿子,周闻齐才笑着挂了电话。 他回到客厅里,双手撑在沙发椅背上,从上而下笑着看沈念失神的模样,问她,“下周刚好我们都休息,我带你去观月山玩好不好?” 眼下正是酷暑,没有哪里比山里更凉快。沈念算了算日子,离下次演出还有两周,她把趴在地板上的元宝招呼到手边来,和周闻齐说,“元宝也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