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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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声在嘈杂的风声里显得怪异的清晰,深灰色的雾霾像一重厚实的纱帘,将周围的事物、环境都掩于其后,只透出一点斑驳的影。 身处此时此景,秦杏在精神上不由得犹如刺猬般立起所有的刺,她提起千万分的小心,警惕地四下张望。但还未找到那声源,数道呼唤她的声音便接连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 “秦杏。” “秦杏同学!” “秦小姐?” “秦杏女士。” “杏子——” 是谁的声音?是谁在喊她?问题将将从她脑海中划过,秦杏便立即果断地将它们一把掸去。这是幻觉!它们不重要!她反复向自己强调着,不肯为此番诡秘倾注再多一分的心神。哨声般的狂风变得若有若无、微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衰亡。秦杏面前仍然是那一片茫茫的灰色,脚下依然是布满凹陷、裂缝、坍塌的红。这么快吗?幻觉就这样捉住了她?以如此老套、幼稚的方式? 呼声,数道呼声继续锲而不舍地响着。秦杏分不出是熟悉还是陌生的声音揉杂交织在一处,不依不饶地纠缠她的神经,她感到坠坠的头痛。 身体乘头脑混沌之际作出了抉择,步子迈开了,呼吸的节奏改变了,秦杏开始奔跑,尝试把幻觉远远甩在身后,狂风擦过厚实的防护服,张牙舞爪却对她无可奈何。尽管秦杏脑中一团乱麻,但她依旧下意识地辟出了一条较为平稳的道路。她的身姿轻盈,虽然防护服厚重,纳恰列星的重力也较大,秦杏行进的速度仍然很快。风声逐渐压过了呼声,她没有停下来,还是在一心一意地前进。 渐渐地,深灰色的雾霾里慢慢剥出零零星星的废墟。额头上沁出细汗的秦杏没有驻足,她在行进时不错眼地瞧着面前的景象——它们像海盗间口口相传的幽灵船,蒙着一层死寂的阴森,大剌剌地裸露出腐朽枯败的底漆。这些瘫倒萎靡的建筑物遗骸被时光抹去了绝大多数的色彩,距离完全的灰色或者黑色不过是一步之遥,秦杏牢记着尤娜的建议,注意远离一切黑色的事物,不去靠近那些废墟,只在空茫的荒漠上行进。 她不清楚自己已经在纳恰列星上停留了多久,也不了解自己身体的实时数据。秦杏希望能够尽可能地不依赖外物,努力地调动自己的感官去体验,这倒致使时间在这种“并非明智之举”中逐渐失去概念。 当废墟越来越密集、荒漠无法称之为荒漠以后,秦杏明显感觉到行动变得有所困难,身体有了一定的疲惫感,呼吸声也沉重了些。她停了下来。 数百年前的一块巨型广告牌横陈在她的眼前,上面突出的通用语文字已经斑驳残缺,秦杏勉强才辨识出来—— 『纳恰列星,我们的开始,而并非结束。』 在被迫离开又一次陷入冰河时代的地球以后,人类曾在宇宙中漂泊过相当艰难而漫长的岁月。正是这颗纳恰列星结束了那个人心惶惶的探索时代,接纳人类,使其于此开辟了银河时代的第一座家园。秦杏只看到过描绘人类初至纳恰列星美好景象的作品,而对于最后在纳恰列星地狱般的数十年,总是匆匆被用“黎明前的黑暗”一笔带过。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愿意讲,没有人愿意想。它们被封存在缄口不言的默契里,最终逐渐成为一个难解的、意味难明的谜。 她探出手来,既像是受了某种微妙的、奇异的蛊惑,又像是纯粹一时间过于心潮澎湃,总之,她想碰一碰那片最后的文字。 也许是秦杏与那片文字缘分不足,还没等她触上它,便发觉一道黑影扑棱棱地自她头上掠过去。她立刻警觉地收回手,抬头瞧去。秦杏不仅没来得及看清那道黑影,甚至没来得及确认是否掠过了一道黑影,它隐匿于阴沉沉的天幕里,像一滴水汇入奔腾的江河。 幻觉。她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控制住自己深呼吸的欲望,秦杏认为这里的空气有着某种防护服无法隔绝的致幻物质。一个不值得耗费心神的幻觉。 那块巨型广告牌仍躺倒在废墟上,纹丝不动。秦杏盯着它,虽没有再碰触它的想法,但并没有就此对它完全失掉兴趣。那些突出的文字,今时的颜色已然变质,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仿佛大块大块蔓生的霉斑。她猜想那些文字过去应当是一片森森的白,从背后映出明亮的灯光,它矗立在疮痍满目、哀鸿遍野的繁华中心,疲惫地履行着自己安慰剂般渺小苍白的职务……不——她不该想。秦杏强行刹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如此关注一块与她毫不相干的广告牌。 她正在进行T7961项目的探索,秦杏无声地告诉自己。她开始明白尤娜老师的建议了,同伴在这个项目里的确十分重要。 为了避免再次被这块奇怪的广告牌迷住,秦杏转过身,背对着它,打算就这样绕过废墟,扎入到另一片荒漠中。荒漠上缺乏事物,也许诱发她产生幻觉的可能性要相对小一些,她孤身一人,不得不谨慎为上。 先前那次行进消耗的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因而她这次行进,速度特意放得慢了些,目光也再不肯流连于四周,她怕又被什么忽地勾去了心神。 大约走出去千余步时,秦杏再一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她头上疾速地飞过,她立即抬头,然而尽管相差的时间只有一瞬,她依旧什么也没有瞧见。 她按耐住自己,这件事变得愈发困难。秦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居然是一个好奇心如此充沛的人。幻觉,她向自己解释,无关紧要的幻觉。 几次三番地将自己感知的反馈定义为“幻觉”,令秦杏头部的坠痛愈演愈烈。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重了些,便慢慢地改行进为走,秦杏自嘲地想,这或许是还算敏锐的感知在对自己宣泄不满。但是秦杏别无他法,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种头痛有助于保持清醒。 那些凝实的灰霾逐渐又肖似潮汐,倾颓的废墟被它慢条斯理地吞下去,恋恋不舍、拖拖沓沓地吐出新的土地。绕过废墟,脚下的红土颜色更为艳丽,也偶然能有几小块可供几人落脚的完整土地,与最初的那片荒漠相比,这里倒看着整洁入眼了许多。秦杏略有些沉郁的心情此刻也疏解了大半,她正准备加快速度,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向她冲了过来。 “不……不!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低语着,神思恍惚,脚步踉跄得像一口气灌了整瓶自酿劣酒,随时要一头栽倒在路边。秦杏吃了一惊,但定下神来一瞧,才发现那居然是马克·凯勒。 “马克·凯勒!” 她下意识地喊住还欲继续狂奔的他,他停住脚步,失去焦距的无神双眼呆呆望过来。她头一次瞧见这张生着断眉的脸露出如此神情,过去那种几乎根深蒂固般的冷硬孤高荡然无存,他现在看着倒很有几分像发病后的奇卡嘉。 “你没听尤娜老师的建议吗?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那座废墟被深灰色的“潮汐”吞得干干净净,他面上那种呆板空洞的神情也逐渐如潮汐般褪去,这过程快得令人心惊。回过神的马克·凯勒先是面上一僵,随即立刻转过头去,冷笑一声: “我看你也未见得多把尤娜老师的建议多放在心上,你不也是没有组队?” 秦杏见他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虽然受了话语上的挤兑,却也无心与他计较,只道:“我刚才走过了这片废墟,有块广告牌比较奇怪,现在打算尽量绕开废墟往荒僻一些的地方去,这里实在太容易产生幻觉了。” “荒僻的地方和废墟没什么区别,一样容易产生幻觉。”他皱着眉,“我从那边的荒漠过来,不断地看到过去的幻象。你如果想要躲开幻觉,我劝你放弃,纳恰列星没有一个地方不会让人产生幻觉。” “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我选这条路走。” 秦杏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指了指废墟的另一边,是一条两人都没有涉足过的路。秦杏看了眼马克·凯勒,没说要和他组队,他也一言不发。但她向那一边走去时,马克·凯勒倒也紧随其后地动了步子。 两人默契地在沉默中走出一小段路,秦杏发觉自己在这段路程里走神的次数大为减少。雾霾遮住的天空辨不出昼夜,可她莫名地感到光线似乎衰弱了些。防护服有照明设置,秦杏打开了它,四周茫茫的灰色被光线溶掉了薄薄的一圈,她一边前进,一边望着头顶的天空,想要确认它是否变得更加昏暗了。忽然,秦杏猛地睁大了眼,她急急回身,却发现身后的马克·凯勒也追了上来,两人异口同声: “你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