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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镜词(五)

    陆府除夕宴设在严华楼顶楼。

    严华楼乃是前些年陆老爷子还在时,着人起手修建的一处待客宴邀之地。

    既要展现陆府权势,自然花费了诸多心思,陆老爷子特意请了前朝专为宫廷做事的工匠大家来起拟草图,豪掷千金,销千金烧万银地修出来一座拜天楼。

    严华楼倚洞心湖,营得雪潮千堆、静波从容之势,内楼起砌汉白玉、修飞鸿台,风灯终年长明,满室清馥不散。严华楼高百尺,内有乾坤一番,有三层之数,一楼寻常不轻易做用处,二楼只待贵客,顶楼行宴邀之事,除夕宴席便设顶楼。

    此时老夫人携了府中仅有的几位小辈拾阶而上,一路行经雕梁画栋、鸱吻俯脊,间或有玉环风铃叮咚之声,水榭花廊百转千回,东风倒卷,飞入万重帘。

    游山阿嘀嘀咕咕:“好有钱。”

    陆琢趁人不注意,拿胳膊肘戳她,“我也有钱。”见她看过来,顿了一顿,补充道:“当然是母亲给下的私房零花钱。”

    游山阿道:“这里也很好。等你来昆仑,可以拜拜昆仑墟的千宫千殿,听人说很有用的。昆仑墟的开宗老祖乃是一位已得道飞升的炼气士,昆仑受老祖福荫,福运照天,山头也高,走上一走还能强身健体。”

    陆琢也觉出味来了:“你去过昆仑?”

    “我小时候身子骨弱,要好生调养,又去不得秃驴庙、尼姑庵,便去昆仑拜师练过几年功夫。”小表妹很不客气地偷偷掐他,“方才说过,这就忘得干净了。笨死了,你是彘罢,还是明郎好,记性好脾气又好。”

    “嗷!……”他疼得龇牙咧嘴,“谁是彘啊!”

    老夫人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奇道:“什么芝?”

    陆玴眼睁睁瞧着小表妹睁眼说瞎话:“我们在夸玴表哥芝兰玉树呢。”

    老夫人摆摆手,只笑道:

    “明郎自小随他三叔,都是读书考学的料子。方才你们去了待客的门堂上,见着摆设没有?都是他三叔大明郎随手布置的,和京里勋贵世家也是无二了。明郎母亲那时从京里回了金陵,自小教得好,不似云奴顽劣。”

    一个大明郎,一个小明郎。

    游山阿想起了厅堂里那瓶腊梅。

    昆仑墟亦有绿梅,且是少见的绿萼梅,拢共就十来株,珍贵得很。昆仑山巅常年酷寒,连最是耐寒的梅花都难活,这几株还是是昆仑墟上下精心养了许多年,才堪堪养活的。

    除去掌门、师兄、爹亲处的几株,其余的都栽在她院子里了,她小时候哪管得来这东西,是师兄关门弟子、她师侄谢危日日用心养护,才成了活。

    只是每每说起辈分她都心虚得很,谢危比她年长好几岁不止,是自己占了师尊的便宜。

    小表妹踢踢脚。

    想家了。

    这动静不大,只惹得她旁边那个作侍女打扮的年轻丫头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们落在队伍最后,老夫人不许她来搀扶,让她好好自个玩去,扶着婢女在最前头,无暇管她,陆琢陆玴在前面打闹追逐,陆琢跑,陆玴叹气。

    那年轻侍女牵了她的手,屈指在小姑娘略显粗糙的手心写写画画。

    ——明仪。

    明仪是她的名,千真万确的名。

    崔明仪。

    明仪抬起头来,看见一弯盈盈润润的笑。

    她便也写字,年轻女孩子的手指头柔软却生薄茧,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

    燕女。

    宴席落座在严华楼德厚间。

    明仪对宴饮没什么兴趣,只顾一路吃喝,陆琢和陆玴还没到饮酒的年纪,母亲规矩严,也不许他们擅自偷饮,三个小辈一人一盏樱桃汁捧着喝。

    先前不曾见过的陆家人也依次见过,分别是二房的大姑娘陆琼、二哥儿陆瑾。陆三爷先前在列祖列宗前立下毒誓,说是不摘状元此生绝不成家,只收养了一位军中烈士遗孤,取名陆玠。

    陆家虽是金陵大家、一方豪绅,自家人的宴席却不设规矩,招呼几个小辈坐一块耍游戏,大人坐在一道边用膳边说些体己话。

    明仪见了府中主事的陆大爷,只觉与寻常长辈无甚区别。陆二爷年轻些,和大爷长相极为相像,陆三爷连除夕都赶不回来,只道是年后再向兄长们补这杯酒。

    陈氏先前已见过了,二奶奶却是个娇俏活泼些的性子,脸嫩,只看容貌姿态还以为是未出阁的年轻女孩儿。

    一对妯娌都是顶顶漂亮,看得明仪心花怒放,凑过去,甜甜喊了声小姨母。

    大人那席有忧心事,自与孩子们无关。

    小辈这边,陆琼随了她那母亲,说话俏皮可爱,不摆什么大小姐架子,被明仪抱过去搓了一顿小脸蛋;陆瑾怯生生的,托陆玴好言开解,才肯抬头看席上平白多出来的小表姐;陆玠寡言冷淡,却和混世魔王陆琢合得很来,两两相配,没有冷落了谁,看得明仪很是满意。

    “小表姐!”陆琼亲昵地喊她,“昆仑好玩么?”

    明仪饮了口樱桃甜水,正想说这有什么好听的,定睛一看,好么,几个少年郎听了这话,统统竖起耳朵有意无意朝这边瞧来,尤其是最冷静的陆玴和最冷淡的陆玠,就快把脑袋贴过来了,一点也不矜持。

    她捏了捏手指,这才想起来昆仑墟在大梁可是很有些名气的,不说三十七年前西魏挥师北上、皇帝借兵昆仑道,单只是十一年前那些原已失落在说书先生话本子里飘零动荡的江湖,就已足够让人心生向往。

    她微微一笑:“想听什么?”

    陆琼:“想听小表姐的故事。”

    陆琢:“我听说昆仑墟有个魔头,你是不是经常被那魔头打哭?”

    陆瑾:“……想听崔剑君的故事。”

    陆玠:“崔明仪。”

    陆玴:“比如说檀扶君,谢危?”

    明仪:“……”

    我服了,居然还有檀扶君?

    陆玠口中的崔明仪毫不露怯,清清嗓子,“一个一个来。”

    “我的故事押后说。

    昆仑墟自古便是中原正道魁首,开山师祖亦是飞升成仙的炼气士,千年前一剑削平昆仑最高峰,此后那座山台便成了掌门居所。

    昆仑门前立有一座观心碑,入昆仑,先观心、再静心、后定心。昆仑擅剑,乃抱剑君子山,曾使魔道看见身负长剑者就发愁,魑魅魍魉见之莫不伏诛,哪来的魔头?”

    陆玴闻言,瞥了陆琢一眼,“我就说嘛。”

    陆琢接着说:“这魔头叫崔明仪。”

    明仪:“……咳!”

    陆琢很是不依不饶,“我听人说啊,这崔明仪……”

    娘哎!这怎么了得!

    魔头赶紧转移话题:

    “再说崔剑君。

    崔剑君大名崔华畴,是我……”明仪忽地停了一停,咽下那句差一些便要吐出来的爹亲,“大概,是我名义上的师……叔。”

    她想了想她爹干过什么大事,边回想边说:

    “唉,十多年前的江湖不是江湖,是武夫争名逐利的名利场,乌烟瘴气,狗熊英雄齐登场,你刺我一刀、我偷你一剑,弄得大家都很不痛快。

    后来西域那边的密宗小菩萨突袭中原武林,情况就更糟糕了,折了不少天才,也死了很多成名已久的大前辈,这时候才想团结起来了,但谁也不服谁,险些又要打起来,于是办了个天下群侠摘英会,谁夺了魁谁就是老大。

    群英会上昆仑墟大弟子崔华畴一剑制敌,大败当年武林豪雄,总算才将一派郁结之气的江湖重新收拾起来。”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看了看众人,说:“想听不夜天么?”

    陆琼懵懵懂懂,“不夜天?”

    “蟾吞不夜天,兔捣长生药。

    否则广寒君,尚或事梳掠。”

    宝炷盈灼,灯影如潮,明月在地、东风好吹。他虽尚年少,却已生得容色俊美秾艳,无怪世有看杀卫玠之说。

    先前明仪不曾注意他如此貌美,不仅多看了他几眼,接道:

    “不夜天,天下魔宫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