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
伊索·卡尔一无所有，他只能听从引魂人的提示，从那片星空中回到现实，再次苏醒，再一次面对这个诡异的森林……他太想要诺顿能够醒过来了。 就像个飘忽不定的小傻子一样。 通过回想引魂人告诉他的所有线索，再加上边小心地观察周围的环境边走动，伊索终于在第四个小时走到了昨天抵达的森林外围，看清了其开阔的地带——成片的青草地上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丛，高大的松木三三两两地立在地上，却没有阻挡视线的嫌疑，不远处则能看出小山群的阴影。如果说之前的大片树林是一座诡异的迷宫的话，眼前的森林景色可以说正常到天理难容的程度了——只是天空中依旧是灰蒙蒙的，看不清现在是早是晚。 “瀑布……” 驱魔人慢慢走在草地上，蹑手蹑脚，认真地去倾听四周有没有水流的声音。这片新的森林很宁静，没有虫鸣，没有鸟啼，没有任何东西踩上泥土、擦过树干的声响……安静到不符合常理，好像这里什么存活的生命体都没有一样。 驱魔人只担心了一秒是不是有什么魔物隐藏气息藏在灌木丛之类的栖息地背后，眼角就望到了一长条很明显凹陷下去的深沟。伊索加快脚步跑过去的时候，发现深沟下面淌着平平的、浅浅的积水……于是他又顺着沟向前走，途中还看见好几颗金黄金黄的石子散落在地上，伊索拿出手帕比对了一下，发现那只是颜色很像的假金子。 从某一个阶段开始，细长的沟渐渐的变得宽广起来，甚至伊索看见了另一条沟和自己追踪的那一条交叉在一起，然后汇成全新的深沟…… “不会吧……” 十几秒后面前出现的景色证实了伊索的猜想：宽大又深的大洞下稀稀疏疏地布满了苔藓、以及水草的残骸，向上望去，许多杂乱的大岩头堆砌在陡峭的山坡上，虽然很细小，但石头缝之间的确有小小的水流坠落到干涸的坑洞里，当然，远不到成溪流，成湖的级别。 “看来你找到了。” 这次甚至伊索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不不，他只是眨了个眼吧，为什么就突然又跑到那个奇怪的地方去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和引魂人直接面对面了……驱魔人慢慢地抬起头（因为前一秒他正半跪着查看地上的泥土），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漂亮的面容。 “虽然你说找到了……但它已经完全干涸了吧？”伊索开始回忆自己看到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你说的瀑布，甚至诺顿那样的金色光芒都没有看见。” “只要有一点契机，它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引魂人飘到伊索的身边，手慢慢遮住驱魔人的双眼，“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没有找到那个契机——” 世界再次翻转。 ※ 伊索掀开锅盖，关了火，然后戴着手套把锅放到餐桌上，再拿出小碗，倒一点里面的稀粥进去，花了一分钟吹得凉下去之后，才端到卧室，放在床头柜上。 诺顿的情况似乎有点好转。今天他已经能够闻到香味，然后自动张开嘴了，体温也开始趋于正常。虽然洗漱和如厕问题还没法好好解决，但总比自己想喂饭结果被诺顿自动闭合的牙齿咬疼要好了多。 忙活了半个小时把粥喂好之后，伊索坐在床边，下意识地开始数起诺顿的睫毛。以往伊索偷数诺顿的眉毛都会被对方在一分钟之内发现，之后驱魔人就会红着脸问你明明昨天五点才睡的应该很困啊为什么能这么快察觉到，明明不是在假睡啊，诺顿则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说： “因为你呼吸声大的要命啊。” “如果我现在这样你就能醒过来，那我用不着看见那个奇怪的男人了呢……” 伊索趴在诺顿耳边，小声地说道。在伸出手摸了好久对方的发尖之后，驱魔人小心翼翼地把把诺顿的脸微微地转向了自己这边，然后低头在对方脸颊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当然，奇迹永远不会在人们最需要祂的时候存在。 虽然早就预料到这种举动没有什么用，但伊索还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上床，钻进被窝里，抱着诺顿尝试小睡一会儿。 奇迹是……神才能给予的东西。 ※ “你会施展神迹？”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他们都说卡尔区主教的儿子会施展神迹。大家都看到你让垂死的老人复活，让背教徒在死前诚心忏悔、回心转意，甚至还有人看到你预知到了东方的战争走向呢！” “……那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推测和法术，而且你听到的都是什么故事啊，集市上卖的骑士小说吗？还有我不是主教阁下的儿子。我只是区区一介学徒……” 十四岁的春天，伊索跟随养父杰伊·卡尔到莱茵西地区的教会进行为期半年的学习，第一个目的地就是此地的教会在去年兴建的孤儿院。伊索听了半节修女教一群五岁小朋友念圣经的课程之后，觉得实在无聊，便趁着教室里进了蜜蜂的sao乱悄悄地离开了。但一走到走廊上小学徒自己又迷茫了起来，因为他实在不熟这个新东方，引导的修士又被自己甩了。他试图向经过的小修女搭讪，结果对方一脸慌张地向他行了礼，然后就逃跑了。其他人差不多也是这种情况。 伊索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或许只要问一一下卡尔主教在哪，就没有其他多余的事情了。但他真的太怕别人对他恭恭敬敬的态度……和别人的眼睛里本能地对自己的厌恶。 因为有个十分敏感十分多虑的母亲的缘故，伊索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也比常人人更容易在意到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伊索明白，所有人都讨厌他的银色头发和赤色瞳孔，只是明面上顾着卡尔主教的面子不讲而已。 有谁会喜欢这样怪异的发色和瞳色呢？ 至于这样不详的自己为何会成为区级主教的养子，那就只能归咎于自己太有天赋了……伊索很清楚这点，所以他从来都不敢当着外人的面自称为主教之子，生怕有人借题发挥，讥讽他的头发。 伊索再次把头顶的贝雷帽按低，视线下移，一路胡思乱想，像个战场的逃兵一样远离路过的人群。穿过小花园和一个拱门，发觉眼前的东西好像不是那么眼熟的时候，伊索才发现自己迷路了。 粗略地从面前成列的书架估计的话，自己所处的区域应该是一间大图书馆……伊索下意识地朝着有阳光的方向去找，长靴踩在木制地板上，上面的小十字架装饰相互敲打发出清脆的声响。最终通过一个小走廊来到了疑似图书馆大厅的地方，木雕护手包装着回廊楼梯，巨大的落地窗绘着精美的彩绘，在自然光的照射下在地面瓷砖上落下下五彩斑斓的影子——虽然很好看，但伊索的目光还是被眼前那个坐在台阶上，背朝窗户和太阳的金发少年吸引住了。少年大约和伊索同岁，纯黑色的上衣和短裤制服显示了他是孤儿院的学徒，眼瞳中的蓝色淡得像阴天的湖水，极为罕见的金发在稍为阴黑的台阶上也依旧闪闪发光。美中不足的是少年的左眼连着半个头都被裹着绷带——伊索下意识地走上去前去，结果就被对方认了出来，然后就有了开头的那段对话。 “真的吗？你真的不会招来暴风或是别的什么吗？”金发少年一脸狐疑地走下台阶，直截了当地跑到伊索面前。伊索抬头看了眼，发现对方比他高半个头，只能继续唯唯诺诺地回答： “所以说那是什么传言啦……” “不过你的魔力很高应该也是真的吧——”金发少年鬼鬼祟祟的，手不安分地在身体两侧开始晃来晃去，“不然你也不会被主教收养。” “嗯……” 伊索就这么被金发少年半推半就地拉到了书房的小仓库，虽然只是被逼着讲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大圣人，但伊索也看出了金发少年眼中的好奇。 “你真的是银发吗？”金发少年先是扯了扯伊索的脸颊，端详了眼睛好一会儿之后，喃喃着“原来不是玻璃啊”，又打起了揪伊索小辫子的主意。 “等等，别——”伊索刚抬起手，自己的贝雷帽就被少年强行扯下，下一秒乱糟糟没有梳过的一头银发就冒了出来。少年眨了眨眼，甚至还摸了摸伊索的头顶。 “不是假发。”少年郑重其事地给自己的发现下了定论，像是放心了一样，甚至离伊索凑得比之前还近了。 “你什么意思……”伊索却觉得被人看着自己全貌真的很难受，红着脸把帽子戴了回去，甚至从随身包里掏出连帽披风给自己披上，“觉得这很令人讨厌的话，就直接说吧……” “倒不是讨厌这回事。”少年却看起来十分坦荡，“因为红发银发加上极为奇幻的经历与魔力，肯定会觉得你是什么魔物啦！” “……” “但你刚刚也给我看了你的魔力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金发少年摸了摸破旧花盆里鲜艳盛开的黄玫瑰，“所以没什么别的好说了——我倒要奇怪，明明先盯着别人的头发看个不停的人是你吧？” “因为……金色的头发真的很好看。和我这种遭人嫌的银发完全不一样……”伊索认真地回答，“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颜色……你的父母也是这样吗？” “鬼知道，我又没见过他们。”少年小声嘟囔着，手卷上自己的绷带，“说得好像因为金发我遇上过什么好事一样——大人们才不会管你到底是金发是银发，他们只觉得你很特殊，你就必须被当成异类对待……” “喂，你知道吗，孤儿院的大人们在偷偷寻找「恶魔」呢。”伊索还没理解少年的话是什么意思，少年就凑到了他的耳边，悄悄地告了密。 “恶魔……是那种诱惑人，然后要别人付出代价来来实现愿望的恶魔吗？” 这就是诺顿·坎贝尔和伊索·卡尔结缘的始末。 ※ 谁也没有想到诺顿他居然在之后的一年里发愤图强，直接考进了修道院，成为了一名预备的驱魔人，直接和伊索平起平坐，成为了修炼场里鲜有的未成年教会成员。当然最后诺顿还是理解到自己的体质和实际魔力不能支撑当单独面对魔物，于是直接申请到负责支援和研究的职位，魔物管理人。时年十六岁，已经是莱茵东地区教会驱魔人首位的伊索特意把诺顿收编为了自己的秘书。至于他们在之后查到影响农田的不明鼠疫是被授意触发，并且是由红衣主教主导，甚至牵扯到大贵族和教皇的腐败问题的时候，已经是在杰伊·卡尔去世、诺顿伊索战功赫赫的二十一岁那年的事情了。因为揭发了教会腐败、祸害民生的行为，诺顿和伊索在互相倾诉了心意之后，马上一起跟他们早就呆不下去的教会断绝了关系。临走前诺顿还放了把火烧了个赎罪券的印刷作坊——“哈，付出代价才能实现愿望什么的，比起神，更像是恶魔吧？” 但是神……真的没有强求无辜的人献祭的时候吗？ 一种奇怪的预感促使驱魔人从过去的回忆中惊醒：果不其然，自己所处的地方又在梦境之中发生了变化……或者说回归。 引魂人踩着银河，慢慢移动到伊索跟前——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个男人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漂亮了——紫发的引路人从虚空中变出青烟，然后又把青烟化成红酒杯，食指在玻璃上一敲，里面便冒出了颜色奇艳的红酒。 “主要求亚伯兰献祭自己的亲儿子以撒，只是为试验他的信仰，天使阻止了他，于是亚伯兰换了公羊作为献祭。以此，亚伯兰既通过了考验，获得了主的恩典，又避免了唯一的独子被杀。” 引魂人把酒杯微微倾倒，里面的液体就以缓慢的速率降落到天幕上，红绸的波纹渐渐扩散开来。就像羔羊的献祭一样。 “但是你不觉得这比起神，更像恶魔吗？驱魔人。” “神会给予我们苦难，会凭借刻苦铭心的教训，使我们苦尽甘来……而恶魔则会以甘露诱惑世人，堕入他们的陷阱。” 回忆着书籍上的概念，伊索如是回答道。而引魂人只淡淡回了： “怪不得你们那边赎罪券卖的火热。” “——” 闻言，伊索知道理亏，于是低头思考该怎么驳斥这句话，以及如何向引魂人问出接下来的步骤。引魂人却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起红酒和玻璃碎片（虽然也只是动一下手指的工夫），然后感到无聊似的开始cao控底下星辰的移动。 第六个小流星被土星光环击碎的时候，伊索主动开口了：“既然你主动找我了，想必是有该去哪一个路标的提示了吧。” “错了，你已经找对了地方，只是需要一点方法才能让那里恢复成我说的那种样子。”察觉到伊索疑惑不解的视线，引魂人顿了顿，“以前那里是一个金光灿灿的肥沃土地，在被人为破坏之后，才会沦落到变成你看到的那片废墟的那种样子……去杀死那里的唯一的活物吧，这样才能重现那片乐土。” “因为是被破坏的……所以那片森林才会如此奇怪吗？怨灵？还是地缚灵什么的？” 引魂人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驱魔人一眼。 这几天经历的反常理事件太多，伊索虽然很疑惑对方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想来想去——除了照着引魂人说的那样做，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