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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泰晤士河

    

62.泰晤士河



    陈隽答应她第二天早上就这么做,她揉了揉肿得有点痛的眼睛,平平静道:“其实作为meimei,我应该像他一样对你不满,或者说反感你。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谈不上温顺,但荡马路交朋友都挺平易近人。他现在变得那么争强好胜,有了嫉妒心,不是被许志临和玛丽娜教育就是受你影响。”

    陈隽不免怔愣,许久以后应道:“你有理由反感。”过了方才的事情,他又想起玛丽娜的话——许俞华受过的苦是你无法想象的,这是你最不明白的一件事。他细想起来,明明自己没有伤到哪去,还陷入有病的顾影自怜,只觉得自己自怨自艾的失态可笑。做那么多不过是为了缓解愧疚,装清高也好,唱红脸也罢,都是想让他们各自好受一点,兑现承诺。从前他嘴上说着对不起都是为了相安无事,直到刚才是真的对不起。

    裘子颖却没有维持反感的动机,不含多余情绪继续道:“我离开英国之后,心里想着如果自己再为这件事而责怪你,未免有些虚伪和造作,我是一个突然而至的亲人,不可能提前介入这十年的空缺,马后炮的责备根本没有意义,况且我也有仗着他不会被我伤害而利用他。”

    陈隽侧过脸看她,听她讲得那么果断干脆,几乎要惭愧地笑,她长大了,他们突然像明争暗斗的小孩。“如果你不是他的亲人,我可能像以前一样无视应付就好,可以说我的所作所为都是马后炮,为了补偿而补偿的表面功夫。”

    “那这补偿小有建树,他把纸条塞给你应该是想通了。”裘子颖看得清楚。

    翌日一大早,陈隽就把纸条交到查理斯的手里。查理斯东问西问,问得仔细,这纸条从何而来、被谁找到、知道的人又有多少,总之追根溯源问个究竟。问完了,他立马叫人把纸条送去验指纹。这事情差不多有了眉目,纸条的指纹除了他们摸到的这几个,还有李峰和胡志滨的次子胡继元。李峰生前没有家庭,孤家寡人一个在英国打拼,欠的都是个人债,他若还不上,债主不能威胁家人就只能威胁他。陈隽见查案稍有怠慢,便认真问查理斯那法医报告到底有没有验出凶手的信息。查理斯知道他这人花点心机还是能收到消息,幸亏他早有预料,像陈隽这样派人来盯动向的不止一个,所以他故意放一些模棱两可的内容干扰焦点。

    陈隽不为难查理斯的秉公办事,干脆不再问,按着多年经验说道:“这么久以来,我们很少会看见三合会的头目胡志滨。他从来不出面,但他的儿子会出来替他做事。长子胡继培学的是法律,身体虚弱,患了肺炎,人有恻隐之心。相比之下,次子胡继元就是个毛头小子,心狠手辣,从不讲道理,喜欢折磨人,攻击起来的力道比打手还大。”

    查理斯果然蹙了眉毛,向他透露道:“这不是一刀致命。”

    “与我想的一致。十年前,我的朋友丁六刚来莱姆豪斯无亲无故,受到他们的勒索。他和几个人被绑在一起,看着胡继元拿刀割老鼠,先折磨划出血痕,再一刀捅进去,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毛病。”所谓知己知彼,李昱恒说得对,没有谁比他们更了解胡志滨和他的两个儿子。大邦被胡继培放过,但到了胡继元的头上就不一定。

    查理斯提出疑点:“李峰作出了反抗。”

    “老鼠一开始也咬过他的手指,无济于事。”陈隽想了想,不论有没有用,还是诚恳道:“珍妮弗在调查方面很有眼光,但她要是亲自来警察局问进展如何,还请你让她止步于此。你也许记得她当年被绑到胡继培的地方,并收到一盒被剪刀插死的鸽子,后来她离开英国,不是因为事情做完了,而是生命受到威胁万不得已。”

    查理斯听后,胸前起伏,表情慎重,他不能告诉对方珍妮弗会受到保护,可他也觉得珍妮弗已经做得够多。陈隽走了之后,查理斯即刻下令让人盯梢胡志滨的两个儿子。跟了几日几夜,查理斯的手下发现胡继培卧病在床,而胡继元时常在东西区两边跑,从莱斯特广场到爵禄街都收点保护费,再往父亲的老地方莱姆豪斯打报告。收到消息的查理斯在办公室抽烟差点忘记,蒂尔伯里港口距离莱姆豪斯只需要四十分钟的火车车程,不仅如此,胡继元还会抽空到泰晤士河港口,带着一两个傻傻的青少年在巷子里向海豚的物流部经理敲诈勒索。

    之后的事情正如陈隽所愿,查理斯向威廉提出不再需要裘子颖的帮助。FBI不完全信任英国警察,想要让裘子颖继续跟进,但就在这个时候,查理斯已经做好准备先发制人,命手下盯梢盯到胡继元敲诈勒索或贩卖毒品就实施逮捕,拷回来进行高强度的审讯。

    胡继元是个胖子,手臂有一纹身,比长子胡继培要更有帮派的模样,整个人看着笨重,但手脚极其利索。他的眼睛似鱼,被横rou挤得细窄一条,尾巴向上翘,满是阴险小人的气质。他被抓的时候嗑药嗑大了,查理斯的手下拎着装了纸条的透明塑料袋,要他供出李峰是否被他杀害,他飘飘欲仙,笑得猥琐,不屑地说这只老鼠被利用完就能扔掉,活着也没意思。他的罪证居多,光是敲诈勒索就能关一段日子,不消三日,胡继培在病床被抓,激动得当场吐血而死,他们的父亲欲坐船逃到香港,皮箱有十包海洛因,在蒂尔伯里港口被逮住,发生了惨烈的枪击事件,最后被捉拿归案。

    一个礼拜后,李峰之死水落石出,爵禄街的人纷纷放过李昱恒。裘子颖从来没有告诉陈隽她在做什么,但她也晓得他察觉到了端倪。案件被交予两国处理的时候,威廉让她做好分内事,事情结束,她可以留在大使馆做新闻工作,也可以回美国。然而,事情还没到结束的程度,法庭判决需一段时日,美国的通缉清除仍在进行,幽灵行动还不能曝光。

    李昱恒得到清白以后,殡仪公司正好收到了完整无缺的寿衣,生意和朋友运不错,他决意请陈隽吃一顿饭。陈隽礼貌回绝,心想大可不必,这生意做到这个地步,不是为了证明李昱恒的清白,单纯是在险境中权衡利益后作出选择。李昱恒料到自己会被拒绝,挂着两笼雀仔对空气吃完这顿饭,托下属送一封信。陈隽在歌舞厅读了信件,才知道这是一封承诺信,他李昱恒绝不会打许俞华和恩枝一分一毫的主意。

    那天晚上,陈隽总算放下心里的石头,打一个电话却无人接通,只好开车去找裘子颖。他去了格罗夫纳酒店,拍门没有响应,他想起那年的不告而别,立刻到前台询问,前台说珍妮弗没有退房。他以为她还在大使馆,到大使馆等待,保安打发说夜晚的大使馆没有记者工作。他担心她有事,不知道她去哪里,开车走遍爵禄街和麦高田街,都没有看见她。

    开到泰晤士河畔,陈隽终于看见熟悉的身影,一下了车,他就走过去把她拉在身边,吓得她以为自己遇到坏人。她闻到干净的气息已经知道是谁,听见他的焦躁,明白他无非是担心她出事情,可她好好的,大半夜无聊到泰晤士河吹吹风罢了。

    “去了很多地方都没见到你。”

    “以为我回美国了,”裘子颖好笑地问:“还是怕我怨你不理你?”

    陈隽下颌抵在她头发上,让她感觉到动静。他伸手抚她后颈,就这么搂着她,选择答前者:“回去应该告诉我。”

    裘子颖嫌他的手冰凉,躲了躲,被他抱得紧紧的。她问:“这么着急找我有什么事情?”

    “想告诉你一笔生意结束了。”他的语气没有喜怒。她只觉他说话太隐晦,却好像清楚他的心思。他想告诉她,他没事,李昱恒没事,他要保护的人没事。

    天好黑,哪里都像一幅画,裘子颖在他怀里分外安静,忽然听见隔壁的西班牙少女对着情人振振有词,一段夹杂塞维利亚苦橙风味的英文飘来飘去——曾有天使怀疑德古拉对英格兰下诅咒,却意外留下了奇观的密匙。这暮色极浩瀚,浓雾猎食人间聒噪的悲欢离合,再以孤独忧郁的柔情咏叹。咏叹啊,莎翁的咏叹你知道吗?一枚月亮荡在塔尖之上,到了泰晤士河面,就是沾满酒精的手稿频繁出现的感叹号。我的天,原来如此!难怪莎翁和马洛曾被揣测为德古拉后嗣,这一切都说得通!我要融化在这古老浓稠的诅咒里!

    裘子颖被这话惹得不禁抬头,有了不以为然的笑意,她用他们听不懂的中文问陈隽这是不是在发疯。陈隽看了看河面摇头,倒是意外她这个书呆子竟然不把这话当一回事,他趁机握着她的双肩,让她朝向泰晤士河面,一睹为快。

    泰晤士河面静如纸张,滴着一个抽象的标点符号。竖尖和圆点组成的感叹号,拆解开来是哥特式塔尖和月亮。她大吃一惊,捂着嘴巴,再看向隔壁陶醉得脸红的西班牙少女,难免要被这夜的迷魂气息一起引诱到譬喻的遐思里。此景唯英格兰独有,严格来讲,唯伦敦独有。裘子颖赞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是玩笑,这里到处是文学渊源的明证,令她和西班牙少女这样的人目瞪口呆。

    “先有鸡还是先有鸡蛋?”裘子颖闻着河水的味道,突然有感而发。

    陈隽没有犹豫地答道:“鸡蛋。”

    “为什么?”

    “二选一随口说的。”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

    “很遗憾,这个问题不在我的领域内,”陈隽见她一直注视河面,问:“喜欢伦敦吗?”

    “一般般吧。”裘子颖回答起来亦是没有犹豫,讲不准很喜欢就用个折中的词敷衍。其实他不知道,她被这泰晤士河的景象触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温柔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