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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两笼雀仔

    

58.两笼雀仔



    隔日,裘子颖消化了大半箱报纸,统计得出报道犯案最多的主角当属黑帮,难题在于扎根伦敦的黑帮不少,他们就像树杈一般各有分支,分支之上是无数刚萌芽的叶子,难以明辨。要缩小范围必须拾起基本方法论,她推开书和报纸腾出地方,在笔记本划上田野调查的关键词——走私、水运、纺织厂、雪豹号。

    首先是纺织厂,源头要从这里开始。裘子颖记得那天她们看见的是服装布料,这服装布料应该产自伦敦某一个纺织工厂,不仅如此,它能够通过水运从一个大陆转送到另一个大陆,意味着这工厂必须得有登记在册的服装出口项目。其次是雪豹号,FBI已经查过,雪豹号是英国惠普生造船公司建造的普通货船,码数一八四,能承受将近一万五载重吨,现在这艘货船被伦敦的一家海豚航运有限公司代理运营,于上个月月初从伦敦的蒂尔伯里港口(Port   of   Tilbury)出发,经过三个礼拜的航程抵达旧金山。目前,雪豹号还没有返航,应该是被FBI扣留调查。

    裘子颖望着笔记本上杂乱无章的圈圈和线条,决定从蒂尔伯里港口开始走访调研,港口有航运公司和大量工厂,或许能够通过周围的设施搜集相关信息。为了不引起注意,她背一个书包装扮成游客,包里只有相机,是新闻部门配置的徕卡,比她用过的哈苏更昂贵,也更小巧便携。当她来到蒂尔伯里港口,她发现这里有着老牌工业区的形象,工厂参差不齐,像一个忙碌的废墟。

    烟囱的雾灰得有些不详,但底下来来往往的工人已经习惯。裘子颖目不转睛得过于认真,不注意踩到一只破鞋子。好孤单的一只,它的孪生兄弟不是掉进腥湿的草丛就是掉进泥潭的嘴里,成为废墟叼来叼去的玩物。废墟总能辨别新人和老人,有洁癖的如履薄冰,有经验的一脚就踩踏进去,这位背书包的不速之客处于中间,被嗅了一裤管泥土之后放过。

    到了码头,环境要干净许多。午后靠近泰晤士河,河水偏绿色,排列着整齐的集装箱和货船。码头工人可以眺望对岸的格雷福森德(Gravesend),另一个伟大的贸易港口,景象与这里相似。裘子颖乔装得好,再加上对方淳朴友善,进入码头休息室说自己是来旅游学习的,三言两语就问出工厂的分布。她听出来了,这里至少有三家纺织工厂,都可以做出口贸易。接着,她开始问船运信息。

    “这里的发船频率是怎么样的?”裘子颖很纯真地编造道:“我前几天去了滑铁卢坐船玩,看见一些货船经过,好大啊,不知道是不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休息室的看护员被她的天真惹得大笑:“虽然蒂尔伯里的船运很频繁,但伦敦有好几个港口,指不定不是我们这里,是对面那格雷福森德发出去的。”

    “我就是想知道这里多频繁。”

    “每天三四艘船。我们主要看航运公司的安排,比如海豚、比德邦和新吉利,航运公司还要看货物的目的地和船只的可用性,确定好了就通知全码头。我们是做船运服务,发出去和停泊靠岸需要我们的调度,所以通知会到我们的手上。”

    “我好像听说过海豚。”裘子颖抓住道。

    “我的朋友,你是来自中国的吧?你听说过海豚也不稀奇,海豚有船到中国,经过欧洲大陆或者苏伊士运河去到那里,然后再从那里运回来一些香料和丝绸,很成熟的线路了。”

    裘子颖不可能告诉他她知道海豚是因为走私案,“我家在上海,”她尝试进一步引出:“除了中国,海豚还会去哪里?比如美国呢,也会去吗。”

    “去,肯定去!美国是我们的货物重要目的地,海豚有一艘船被固定安排去那里,航线刚兴起的。”看护员继续说:“上个月就有一艘去了美国,那一艘接收的货物很杂,除了蒂尔伯里工厂的还有其他地方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纺织品。”

    这下,裘子颖确定他说的船就是雪豹号,只不过他提到一点,船上的货物源头大,她需要走访这里的纺织工厂,并且从海豚航运公司获取最关键的货物信息。据说海豚航运公司的总部不在蒂尔伯里,而是在航运公司的聚集地泰晤士港口(Thames   Port)。她决定把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留给这里,探遍三家蒂尔伯里的纺织工厂。她随机应变地称自己是伦敦的服装设计学生,笑着进去,疲乏地出来。三家纺织工厂的工人多数是犹太人、埃及人和土耳其人,且只有一家纺织工厂把货物输送进雪豹号。这货物不是服装布料,而是制造布料的棉纱线和化纤纱线。也就是说,她要把目光放到其他地方。

    这一天过后,裘子颖没怎么见到陈隽,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是如此。她上午按部就班地回部门读报纸,晚上打电报给阿加莎和伊莲娜,期间她去了一趟海豚航运公司,碰巧与查理斯的手下一同找上这里。查理斯的手下老早乔装成向美国出口威士忌的酒庄大户,卧底许久,如今可以借合作商谈找物流部调出航运信息表,而她假装自己是需要出口服装的在英华商,还在洽谈的最开头,对方分配的是一个小小顾问,自然拿不到雪豹号的完整货物信息。

    双双结束,查理斯的手下请她到警察局与局长见个面。钨丝灯仍然那么亮,唯独走廊外的警察们因案件严重而很少谈笑风生。裘子颖到警察局的待遇比以往要好,警察送来一杯热巧克力和一盒曲奇,就差给她配上一把自我防身的枪。在她吃茶的间隙,他已经与这名手下和其他几个组员开过会。

    查理斯拎着一份文件进办公室,不出一分钟裘子颖就被请进来坐下。他望着这位老朋友,不意外她能与自己的手下碰见,“我听说你今天去了海豚航运公司,看来我们的方向基本一致,就是不知道我们珍妮弗小姐有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裘子颖耸耸肩:“很可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查理斯信任地点头:“我们那小伙也是潜伏了一个礼拜才探出名头。”

    “那么这名头是什么呢?”她笑了笑,好奇地问。

    他请她来就是要交换信息,“一份航运信息表,有船只名称、出发时间、目的地,最重要的是还有货物类别和规模。雪豹号有两家纺织厂的货物,一个是蒂尔伯里港口的工厂,另一个你猜是哪里。”

    裘子颖不想兜弯子,也就说猜不出来,却没想到查理斯揭秘的答案让她的心沉入谷底。那天在西餐厅吃晚饭,陈隽没有对裘子颖说出实话。他忙并非是因为梁达士发烧,诚然这位越南大公子因急性肠胃炎而卧病在床,但他忙是为了服装厂的事情。大邦一直欠他人情,当陈隽答应裘世德要帮助许俞华后,他想起了大邦。自打许俞华私下带恩枝去了一趟赌局,他要求大邦时刻留意许俞华的动向,以防出什么问题。

    大邦借学习的名义陪着许俞华到处转,又是去戏院,又是溜服装厂,忙得乐此不疲。正好有一天,李峰不见踪影,没人能接待李昱恒。大老板来了,有人立马通风报信请许俞华到服装厂看看,原来李昱恒到厂子是为自家殡仪公司谈生意,拿着香港来的设计版子希望工人们替他制作装殓死者的寿衣。寿衣版子精美,一式双龙大红唐装,一式凤凰月白唐装,样式传统,都是经典的长袖与立领盘扣,花纹细节蕴含禅思,够雅致也够有颜面。李昱恒讲得很好听,二战后英格兰死亡人口多数被火葬,但在香港,大家尚保留着丧葬礼仪,寿衣还是有很大的市场。许俞华觉得谈得拢,工人们却害怕风水有变,嚷嚷着不愿意接这个单子,他一个人见这群人势态汹涌得很,担心重蹈覆辙赶紧拒绝在外。李昱恒也不急,要他们再想想。

    吃晚饭的前一天,陈隽从大邦这里听来此事。大邦还说,许俞华当即就去找那不知所踪的李峰死哪去。等他们推开门,发现李峰真的死了。那景象渗人至极,他躺在地上,脖子有三刀血痕,睁着两只恐慌的眼睛,口袋里有皇冠赌场的债条。大邦只敢草草瞟一眼,心里想,这寿衣果真有很大市场。

    李峰欠赌债而死的事情传到服装厂工人的耳边,大家更是不愿意跟这大老板往来。陈隽反倒想确定一件事,李峰究竟是否被李昱恒的人所杀,许俞华没空陪他刨根问底,后面还有一大帮人等着他安抚,这帮人听见顺明堂与李昱恒有往来,吓得不敢上工,一堆货囤积在那里。

    陈隽目睹泰丰龙的后厨输钱跪地,明白自己必须亲自到皇冠赌场找李昱恒一趟。李昱恒好像知道定会有人找上门来,准备大菜招待。一桌玉盘珍馐,左右两笼雀仔能文能武,叽叽喳喳口水激战,人到了以后,他就派人提着两个鸟笼离开,场子突然安静得厉害。

    “听闻他口袋有我们赌场的债条,不知陈先生可不可以给我过目一下。”李昱恒吃了半晌才说话。

    陈隽一口未动,将债条放到桌子中央。对方戴上老花眼镜,看得仔仔细细,放下手中的东西,望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我们还是朋友。”

    陈隽听出了意思,说:“这债条并非出自皇冠之手。”

    李昱恒撕掉债条,“皇冠写出去的债条很多,但每一张我们都能认得。其一要盖公章,其二由专人手写,这债条仿得好,就是不知道是谁敢仿皇冠。”

    “看来李老板的对手识中文。”陈隽已经心有人选,继续道:“作为朋友我想发表小小意见。我见不惯辛辛苦苦打拼的人为了到这里见世面,让血汗付之东流,我看我们这朋友维持表面,不要走太近。”

    “做人太有情有义,会害死自己,”李昱恒是块老姜,阴阴柔柔擒得住要害,似威胁似提醒:“陈先生,我们不是一句话就能撇清干系的。财政部的人会查那次高额赌局是不是非法集资,我呢,有手捂得住,就看我想不想捂。你对余兄有恩,我不会烦扰你,其他人不一定,是谁到场,又是谁出老千,我想你清楚得很。”

    “既然如此,”对方作势是要捏他七寸,陈隽笑了笑,只好顺水推舟,奉陪到底,“李老板应该明白,没有谁比我们顺明堂更懂你的对手。太乐观不好,届时殡仪镇不住,我们若不救,恐怕你自身难保。”

    年轻人不愧是年轻人,一点就通,这才是李昱恒要的朋友关系。他举杯道:“难怪许老板能鼎立到现在,有你们的帮助,合作会非常愉快。”

    偏是在陈隽罢了这桌珍馐出来以后,他从大厅看见裘子颖。她坐在老虎机面前,穿着一身薄得有曲线的裙子,露一个背,跟不知哪来的英国人有说有笑,笑着笑着还能随手拎起侍从的酒。他换了两个筹码,走过去,放进她的老虎机里面,拉动手柄。裘子颖怔了怔,瞥见熟悉的腕表,很快当作没看见,继续交谈。

    他能闻到她的香水味,比以往都要浓。两个筹码玩完,一串相同的苹果连线出现。他的视线离开老虎机屏幕,用英文说:“这位女士,我帮你赢了,不用谢。”

    裘子颖故作镇定地看他离开,慢慢地把酒喝完,同英国人告别以后拖着裙子出去,却没有看见陈隽。她来到歌舞厅,发现他站在门口抽烟。她靠近他,伸手夺过放到自己唇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抽了一口就熄灭,用同样的英文说:“这位男士,我帮你戒掉,不用谢。”

    陈隽摇头,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到她身上,捉住她的手,“去赌场做什么?”

    “你呢,你去赌场又是做什么?”她披着外套,抚他的掌心。

    各自忙一段时间,各自突然有太多心事。裘子颖从查理斯那里听说以许俞华为雇主名义的服装厂出口了一批有问题的货物,思绪比何时都复杂。查理斯把矛头指向服装厂之后,她立刻听到了关于服装厂的传言,当年那个在前头压住罢工的李峰被皇冠赌场的人杀死。她无法坐以待毙,换衣服到爵禄街看一看报上写的皇冠赌场,便在里面遇见了他。陈隽也有她不知的顾虑,担心这一遭又会把身边人拉下水。他答应随她的主见,可真的在赌场见到她,又不能保证自己会松手。

    “到那里总归是谈生意。”他答道。

    她没意识到自己想以前那样嘲笑,“破天荒,你竟会同这样的人谈生意。”

    “怎样的人?”陈隽抓住字眼,“你又知道多少。”

    裘子颖庆幸自己在里面道听途说,可以借机掩饰,“我不知道。我这次来第一次见这座东西,今天难得有空到里面看看。是那英国人跟我讲的,皇冠的客人被李昱恒分三类,贵族、中产、底层。贵族输钱有得赊,底层输钱不还会被老板的人折磨,这跟帮派的人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帮派的赌馆无法可依,但只要是买牌赋税的赌场就有法律行规约束。”

    “要是英国的法律那么有效力,就不会有那么多不法分子。”

    他无话可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搂着她摸头发,放轻语气:“答应我以后别去,更不想看见你穿那么单薄对别人笑。”

    “你怎么还要管我穿什么……”她双手环紧他的腰,没心思生气。她还有调查的本分工作,实在不敢打包票,可还是口头上应着。

    陈隽听见她答应,也不敢放下悬着的一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