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其四】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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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滴答划向下方,门扉拉开一隙,蜥人从寒气中轻步走出。 客厅幽寂,四面无窗,暖气停滞于封闭空间。由于久居缘故,安德烈不需开灯,熟稔地坐回沙发,再扯过一张毛巾,罩住整个脑袋。 他就躲在这片由纯棉纱线分割出来的狭窄世界里,凉意被鼻尖热息一点一点吹散。 在欲望得到纾解后,那股引发自身莫名恐慌的焦躁感仍未消失,反倒加剧空虚。他亟需做些什么,以转移注意力平复情绪,然而除了维持现状,竟再找不出任何合适的解决方式。 正枯坐之际,身侧传来一阵细微动静,好似门扉开合。 安德烈掀开毛巾一角看去,才发觉卧房从内打开,阮秋秋的身影溶在暖色光晕里,模模糊糊小小一团。但对方尚未注意到位于暗处的他,只伸手沿着墙壁来回摸索,在按下开关后,吊灯映照出彼此身前场景。 光亮来得突然,明晃晃的令人刺目,红瞳短暂收缩适应之后,正对上她的视线。 尽管双方脸上各有错愕,阮秋秋还是先一步打了声招呼:“早上好呀。” “……早。” 不知是否因为紧张缘故,安德烈下意识站起身子,动作幅度略大,长尾直直扫过地面,磕碰着茶几边角,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响。 响动之后,两人同时陷入缄默,隔空相望无言。 赶在气氛发酵为尴尬之前,安德烈清了清嗓,视线飞速越过对方,转向墙上时钟,见指针拉成一条竖直长线,便问:“才六点……” 他本想寒暄几句,问问怎么醒得这样早,又觉得过于贸然,于是话至一半,便似卡住壳,不再言语。 “我习惯早起的。”阮秋秋一边微笑着接过话茬,一边伸手梳理着蓬乱长发,试图在外人面前调整这幅迷殢形象。 安德烈垂下眼帘,手掌不着痕迹地攥紧,又问:“睡得不好吗?” 她连连摇头,打消对方疑虑,“没有的事,我睡得特别踏实,只是一向醒得早而已。” 安德烈闻言,稍稍颔首,因紧张而绷起的肌rou终于松弛下去。他拿起床被,将它们叠好放入电视下方的大型圆柜中。 阮秋秋这才注意到沙发中央残留凹塌痕迹,末端还放了一个枕头,显然对方昨夜在此度过。惭愧之感如同春日花架下的爬山藤般迅速攀上脸颊,她睁大双眸,猛地意识到自己鸠占鹊巢的身份,不由局促地说道:“以后我来睡客厅吧,实在……实在不好意思。” “不用。” “还是让我睡吧,反正我个头小占不了太大地方,沙发就正好,而且……” “我说了不用。”安德烈直起身板,语调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阮秋秋顿时噤声,不敢多言,绞着手指立在原地。她本质上仍旧惧怕这名强壮蜥人,因而不愿在琐碎小事里有所拂逆,在远离常世规则束缚下的此情此景里,任何龃龉的产生都对她极为危险。 安德烈眉头皱拢,同样意识到自己似乎吓到对方了,情绪懊恼之余,手头动作更是缓下。鳞甲表面水渍未干,在头角边缘处凝结成珠,顺着脖颈滑下,濡湿领口一片,他不适地扯动着衣领,却始终没有再开口。 收拾完床被后,安德烈一头扎回烘干室,好在火蜥体质特殊,所有衣物都习惯性收挂一处,免去了当面换衣的尴尬场景,也算一件幸事。防寒护服厚重臃肿,穿戴起来极为不适,尤其尾部一带,总要耗费半晌才能套进外罩里。 等他换好行头出来一瞧,发现阮秋秋已端坐椅上,长发被简单梳理束好,露出光洁白皙的容颜。她正凑向餐桌上的花瓶,仔细端详——那里置有一束茉莉,随意插在瓶中,枝叶茂盛,花苞饱满。 许是雪原中少见花卉生长,她的目光闪动新奇之色,眯起眼睛微微垂头,似要嗅闻一番。 “那是假花。”安德烈适时提醒。 阮秋秋一愣,旋即发觉叶面积留一层薄灰,毫无清香可言,这才失望得出假花结论。她转过头,注意到了不远处穿戴齐整的蜥人,问道:“你要出门吗?” “嗯,工作。” 安德烈俯身套好长靴,声音在厚重衣衫下愈发模糊不清。 他想着应当说一声再见,忽又莫名踌躇起来,视线绕过阮秋秋来回闪动,最后从嘴里干巴巴挤出一句叮嘱:“罐头都放在储藏室里,记得去拿。” “……不一起吃吗?” “不了,我在工厂那边吃。”安德烈拉下外罩帽檐,将整个头颅拢入其中。 他其实愿意守在对方身边,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看她洗漱、进食和睡觉,乃至于说话、发呆与微笑,看那双褐瞳里潋滟波光,再时不时转向自己。 同时安德烈明白,这番话不过是基于客套而产生的说辞。若是真的因此留下,恐怕又将引发新一轮不安。 说罢,安德烈折身走向廊道。他的步履实在匆忙,因而不曾注意到身后情形,阮秋秋正朝他挥手道别——铁门沉重的开启声隔绝了所有互动。 顺着旋梯一路往下,步伐在凛冽寒气中越迈越大,最终以近乎奔跑的速度逃离了顶层居室。直到成功冲入楼底,踩在没膝雪地上,感受刺骨狂风卷地而起,让那细碎冰渣穿透鼻腔咽喉与肺管,融化成一片冷气,才使他心底稍稍有了平复之意。 天色犹浓,墨色苍穹拢盖四野,唯有塔顶灯光炽亮如昼,拉出一线横贯天际的白痕。 他贴近墙根,躲入背光阴影处,单手撑着墙壁,接着张大嘴巴,胃部开始抽搐,喉咙同时发出古怪呜呜声音,竟然剧烈呕吐起来。 因为腹内空空的缘故,只有些黄绿液体混合口涎得以吐出,沿着下颌滴答落下,将白色雪地侵蚀出数块斑点,又迅速凝结成冰。 真恶心。安德烈一面擦去残留唇角的秽物,一面紧皱眉头。 他对自己感到憎厌。 在做出对着初次相见的女性自渎的猥亵举动后,还能在次日与对方正常交谈相处。那副冷静态度连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仿佛被扎根在体内的陌生怪物cao控,因而愈发反胃作呕。 他在深夜里一遍又一遍反复清洗床被与身体,试图冲刷所有糟糕欲念与贪恋。 可一切举动尽是徒劳,即便眼下表现得如此内疚反胃,他仍会保持那副无事发生的淡定模样,回到那间被甜与暖包裹的小屋。 他在心底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 安德烈再度伸手摸向脖颈,勉强把掌心按向左胸,让那枚金属项链紧贴心脏,用以遏制身体深处擂鼓般的搏动。 铁片两端扭曲缠绕成奇怪十字状,在某个宗教里,它象征着赎罪标志——而这正是他人生中获得的第一份礼物,在踏入孤儿院的当天,由院长亲手所赠。 “凡皈依者,必因他的名,得蒙赦罪。孩子,你需赎了你的罪。” 慈眉善目的老者轻轻说道,枯瘦手指拂过他的肩膀。 安德烈没有所谓的信仰,并不理解向神祇祈求的意义,祷告是无法减缓任何降临在他身上的暴力的。 但院长是位仁善而执拗的长辈,总在光影朦胧的黄昏里,立于教堂斑斓的彩绘花窗下,向他不断强调重复着罪孽与救赎,立志要将他培养成一名符合普世价值的健全人。 这般长期潜移默化中,虽没有变作虔诚信徒,却被成功套上道德枷锁,极大程度遏制住了蜥人天生的凶暴。每当安德烈意识到自身行为有悖道德之时,负罪感因此强烈涌现。 他紧握项链,铁片深深嵌进掌心褶皱,却激不起一丝疼痛。 在墙根蹲了片刻,呼吸终于由急变缓,安德烈起身活动着发麻的小腿,甩去满身积雪,接着抬头望向白塔,隔了一层风霜,其实根本看不清顶端情形,只剩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晕落在视野尽头。 随后他整理好心态,拖着尾巴缓缓走向工厂。 日子就在绵密风雪下缓缓推进着。 安德烈在头两天便摸清了阮秋秋的作息时间,每天早上六点醒来,晚上九点入睡,规律且准确。 他会提前一步离开,在工厂消磨大多时光,直至天色黯淡,才动身折返白塔。但他并不着急回屋,总要在楼下的健身房进行长达四小时的体能锻炼。这样做一方面能刻意减少两人相处时间,一方面则为了消耗无处发泄的精力,好在疲累中轻易安眠,省去额外闲情。 毕竟在夜里冲冷水澡可称不上什么良好体验。 整套流程下来,只有晚间才会产生一二简短交汇,如同蜻蜓点水,涟漪消弭于瞬间。 然而死水终起变故,无数波澜汇聚,化成旋涡。 他的行程在第七天被轻易打破。 那日安德烈照例晚归,回屋之时阮秋秋已经歇下,他便轻手轻脚走进厨房,打算煮点晚饭再去休息。 说是晚饭,无非是把罐头加热煮沸罢了,没有所谓的烹饪技巧,他习惯这种简单粗暴的饮食方式,方便又快捷。 许是锅碗交接的磕碰声音过于突兀,抑或油烟气息未能彻底隔绝,等他将食物装盘准备去客厅吃饭,一回身,正巧碰见立在厨房门后的阮秋秋。 她穿着印有白兔花纹的睡衣,长发披散,显然是在睡觉途中醒来的,只不知在站了多久。见安德烈神情错愕,阮秋秋连忙举起手中水杯,解释起来:“我是来接水的,刚刚看你在煮饭,就先等着了。” 安德烈不免陷入尴尬,先前为了避免接触,便谎称在工厂吃过晚饭,眼下被她撞破,红瞳快速眨了两下,连忙搪塞过去:“我来……加个餐。” 不知对方是否识破了这个拙劣借口,安德烈瞧见她的唇角慢慢弯起,那双褐瞳先是看向餐具,又往他身上一瞥,噙着温和笑意,反而使他愈发坐立难安。 但她什么也未说,径直倒完了水,点头致意晚安,重新回屋安睡去了。 翌日清晨,安德烈惯例提早起来,在穿戴防护外罩之时,拉链却在尾部卡住——这种状况不算罕见,总要耗费一点时间处理。 正当他伸手往后艰难扯动拉链之际,尾部忽然被人轻轻抬起。 “我来帮你。” 那是阮秋秋的声音,她竟早已醒来,在前往洗漱的途中撞见了正在门口穿衣的安德烈。 安德烈没有拒绝,无声放任她的行为。蜥人尾部下方格外敏感,被柔软双手托住,圆润指甲扣在缺乏鳞片保护的裸露皮肤上,摩擦着一点一点往衣料内部塞去。 两人相贴甚近,呼吸恍若咫尺之间,尽管相隔几层厚重防护,他依旧颇不自在地屏息凝神,以防暖香顺着缝隙渗漏进来。伴随动作递进,他微微低头,自上而下俯看过去,能发现她的额发零散,蜷曲在脸颊两侧,又因早起缘故,神情染上一点慵懒,无知无觉地吸引诱惑。 体温由此急遽上升,他开始庆幸自己一身外甲黝黑,不会令人察觉眼下的面红耳赤。 好在对方没有留意掌中guntang触感,很快合上拉链,拍拍手掌,“好啦。” 安德烈喉间发出模糊两声音节,仿佛感谢,正要往外走去,忽听她的声音再度传来,夹在铁门沉重的开合声下,险些被掩盖过去:“对了,晚上我准备做土豆炖rou,一起尝尝吧。” 邀请来得如此自然,步伐由此停顿,他滞留于楼梯口前,僵直着一动不动。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受到邀约——尽管它既不正式,也不认真,仅仅源自一位陌生女性的诚恳善意,但足够令他陷入慌张无措之中——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这份善意。 赤瞳飞速眨动几下,安德烈下意识想要拒绝,可余光里仍能捕捉到一抹人影伫立,回首望去,却瞧见她身形单薄地立在玄关,如同陈列在会展的上画框女郎,静静目送他的来去匆匆。 犹豫片刻,他终是点了点头,又怕对方未能及时看见,便稍微抬高音量回应:“……好。” “好啊,那我等你。”阮秋秋在门口摆了摆手,尾音上扬,似是在笑,“记得早点回来啊。” 为着这一句话,安德烈当天几乎是以小跑姿态回到白塔,却在门前伫立许久,直至双腿隐隐发麻,终于鼓足勇气推门而入。 不过那场邀约远比预想中更为平淡,二人安静地吃过晚饭,便各自回屋歇息去了。 但这成为了合适一个契机,安德烈由此改变了行程规划,开始准点返回白塔。早出晚归之时,阮秋秋亦会守在门前,目送他的往复。 两人相处模式依旧不温不火,大多错开彼此活动区域,可不经意间交叠的视线与对话,还是让他感到满足愉悦——不是源自那丛蓬乱勃发的肮脏欲念,而是真心实意沉浸于平淡日常里。 白天工作的时候,他总会遥望那座被乌云与风雪笼罩的塔顶,知晓她在屋里等待自己归来,每每思及此处,整颗心便异常的安定踏实。 他想着那张因为梳洗而愈发湿润的面孔,因此忽然产生了一个古怪念头——在这片风雪肆虐的荒芜之地上,她就是他豢养在高塔里唯一的花。 此时此刻,倒隐隐能够体会那位前同事的心情了。 然而她的赤裸胴体总会降临梦中,白花花rou身伏在他的膝头,像是盛大祭祀上的温驯羔羊,由他摆弄。 这样类型的春梦萦绕整个夜晚,内容往往乏善可陈,安德烈不想过多赘述那些活塞运动,只在次日睁眼时分加剧负罪感,使得视线不敢停留在她身上。 因道德与欲望而产生的割裂感仍在体内作祟,他在矛盾中渴求对方能够给予更多甜美,又期盼笼罩在东区的暴雪早日停止。 当她踏上回程旅途,他也必将从这场试炼中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