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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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轻响,而少女迈入门槛,小心翼翼走进内屋。内屋一角摆着博山炉,吐息之间浓烟升腾,仿佛岚山云海,滚滚涛涛。香味清而苦,久闻回甘,是太医为久病在床的裴二老爷特地调配的。 裴茉放下铜盆,拧干浸透温水的棉布,为床上无声凝望她的裴二老爷擦拭双手和脸。她做事专注细致,一只手扶起裴二老爷的小臂,一只手为他擦过指间各处缝隙。 “茉儿,二叔此处多得是丫鬟婢女,无需你晨醒昏定般天天来侍疾。”裴慎转动手腕,那只苍白而骨节清晰的手晃了晃,状似挥退眼前的少女。 裴茉坚持为他擦干净裸露在外的皮肤。她幼时陡然走散,如今寻回,已过了与长辈同辈相处相亲的年纪,固然有问不答似无礼,但裴慎对她更多的是疼心。总角年华无友相伴,只能日夜守在自己这个行将朽木之人。 手心,脸侧,不断传来温柔舒缓的力度,裴慎对她的怜惜逐渐攀上顶峰:“茉儿且去吧,倘若有人故意怠慢你怪责你,二叔为你做主。” 裴慎无妻妾,无子女,裴峥心疼二弟无一人侍于榻前,便召集府上未及笄的女郎为他侍疾。结果那些未及笄的小姐们心性不定,不敢面对古板的二叔,索性把侍疾一事全甩给木讷寡言的裴茉,还嘱咐她切莫说漏嘴。 “昭jiejie说我胸无点墨,纵然不是我之过,可府上姐妹眼高于顶,强融不进,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裴茉为裴慎抚平衣角皱褶,一双清凌凌的杏眼,终于看向裴慎,有条不紊地回了话。 她口中的昭jiejie,是裴家二房的嫡女,裴慎陡然睁大双眼,又默默泄气,长吁一声,裴家不禁女子读书,许多适龄女子都虽兄弟们一起上族学,不说满腹经纶,起码能识文断字。 他也未曾料到,裴家尚文的家风,竟给裴茉造成如此壁垒。 可仍有一点裴慎想不明白,“大哥不曾为你请西席?” 裴茉乌沉沉的双眼移向别处:“父亲日理万机,除却回府那日,侄女未得再见过他。” “哼!”裴慎先是一愣,而后怒挥衣袖,震起床板一声巨响“未齐家何来平天下,大哥只顾朝堂之事,竟将自己子女开蒙之事都忘了!” “你把他叫来,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左丞相有多忙!”裴茉在他榻前尽心尽力伺候了半月,裴慎早将她当成半个女儿看待。他心怜裴茉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回府骄纵些也无妨,谁知……谁知……他怒火中烧,现在便是大哥来,碰一碰又何妨! “二叔!”裴茉声音蓦然拔高,“侄女本就是来为二叔拭轻病痛的,如今反令二叔情志失调,此是不孝不敬之罪。还请二叔息怒停瞋,切莫伤了身子。怪也就怪侄女愚钝不得父亲看中,别怪父亲。” 她嗫嚅一声,“父亲也是有苦衷的,本为一家之主,又是朝中重臣,大哥也春围在即,侄女怎么还能忍心让父亲分心劳碌。” 那双薄茧遍布的手轻拍裴慎起伏的胸膛,为他抚顺气息。裴慎年轻时也是踏马骑射的人物,眼神锐利如鹰,蜻蜓点水般的目光掠过,便捕捉到裴茉手上交错的细小伤痕。 不争不抢,心性纯善。 裴慎只觉自己身为长辈愧疚,身为幼弟恼火。也罢,他曾为翰林大学士,还担不起幼子的启蒙? “想读书吗?”裴慎沉默良久后问。 “想。”裴茉的目光瞬间炽热起来,合掌之力几乎将手掌干透的棉布揉碎。 裴慎久浸官场,少女再如何懂揣摩人心,伪装自己,在他眼中也不过幼童持木棍,稚嫩拙劣。平素淡漠的杏眼中燃起的野心,他又怎会看不懂。 可怜他裴家贵女,机关算尽竟只为读书。 “扶我起来吧。”这是裴慎第一次主动向裴茉伸手。裴茉忙不迭将他扶起,还团了靠垫在他腰后,让他有物可依。 “到书架上拿一本书,拿到什么,我便教你什么。”裴茉不识字,他也有心考量。她拿到什么书,决定了他是将她作为乖巧的侄女,还是真正的徒弟。 外屋简设的书房,有裴慎珍爱精读的孤本,亦有闲来无事消遣的杂书。裴茉大字不识,却懂凡心爱之作,必被捧在掌心时时翻阅。 她挑了一本书页泛黄,页边微卷的书。 “二叔,我选这本。”她珍重地将书递给裴慎。 裴慎扫过,心中涌起一阵感慨。眼前这个局促不安,又格外坚定的少女,竟选了这一本书。 “不改了?” “不改。”裴茉自小擅长察言观色,她看裴慎脸色复杂,似欣慰又似担忧,便知道自己赌对了。 裴慎脸色陡变肃正,“那便三叩首,行拜师礼,自此改口。” 裴茉从善如流,后撤一步,俯身跪拜,以头叩地,双手托书,始终高举。 行礼时裴慎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耳畔响起一声高过一声的骨与地相触之声,令他感触良多,“昭姐儿似你这般年岁时,磕碰一下都会……” “师父。”裴茉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 见裴慎愣怔,她又重复一声:“师父。” 裴慎转瞬回神,欣慰笑道:“茉儿,来坐。从今日起,我们就学这本公羊春秋。” “为师今天就教你第一课,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此书奥妙甚多,为师常看常新,对你来说是有不小难度,但既是你自己所选,便要坚持到底,明白吗?”他的手拂过裴茉发顶,又卸力重搭在腹上,今日裴慎多费口舌又情志失调,一时咳嗽不断,引得裴茉心急如焚。 她忙为裴慎端茶倒水,哄得他心畅意顺才敢说话:“二叔,午膳时间到了。侄女先退下,二叔保重身体,好好休息。” 方才错眼望见,已有婢女往此处走来,裴茉已达成目的,怕裴慎劳心费神,不敢多叨扰,顺势提出辞行。 裴慎点头,“去吧,书也拿回去。” “多谢师父。” 较之二叔,还是这声师父更顺耳。裴慎听之不由点头,看向裴茉收拾杂物的侧脸时,目光多了几分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