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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完

    

一发完



    六月是属于杨梅的时节。

    母亲打电话来让他拿杨梅。今年是大年,就是杨梅的丰年,果子多得吃不完,喊他快拿走几篮,朋友同事分一分,尤其是给他那位女朋友。

    他在电话那头叹气,说,早散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当然知道的,只是想,送上篮杨梅,再讲几句话,两个人说不定能再连上,毕竟他也是42岁的人了,谈了10年,不容易。

    十年的恋爱,说断就断了,当真心里没留点念想。前头两年朋友同事们还总劝他,说她有孩子不打紧的,你们在一起再生一个,岁数大你一点又怎样,她是市里的干部,对你有帮助。后来……后来再没有人对他们的关系发话了,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到少年宫接侄子,一起回母亲家里。绿梧桐下是乘凉的家长,没有他不想见的人,他走出车子,靠着车门悠哉游哉抽烟。笛子像钥匙划在玻璃上,尖利又婉转地叫了一声,他点火的手一滞,有种清闲被人破坏的烦躁,乐乐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冲到他面前说:“阿耀叔叔好!”

    他讪笑着看她手里晃悠的竖笛,又吸口烟,才慢慢说:“你mama没来接你?”

    “明知故问啊,mama只会让你来接我,她自己才不来。”

    周耀一时沉默,眼帘垂下,专心抽手里这支烟,好像不懂乐乐的期待。

    “mama……她其实很伤心的,她总说这么多年感情,就是放不下。你们刚分手那段时间,她每天回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白天照样打扮得光鲜亮丽出去开会,可我知道,她心里很苦的……”

    周耀不耐地挠挠脖子,这样连篇累牍的诉苦,分手以来他听得太多。乐乐说得忘我,回神一看他东张西望的神情,顿觉失望不已,   “喏,小舟来了。”她抿抿嘴,拖着竖笛走掉了。

    回母亲家的路上,小舟手撑着椅背,忽然靠近驾驶座说:“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是放不下。”

    那种小孩子特有的嬉皮笑脸的腔调,小舟露着豁牙齿笑嘻嘻看他。   “去。”,周耀目不斜视地开车。

    这么多年的感情,就是放不下。

    一字一字,像拨珠子似的在他心里捋了一遍。这么多年是哪些年,肯定不止十年,放不下的又是谁,她心里的苦又能超过他的吗?

    点点滴滴的雨落在挡风玻璃上,周耀大骇,下旬才是入梅的时间,大雨后便没有杨梅可摘。快一点,他要再快一点!六月是他最后的时间,这段漫长又悲情的爱情他仅能握住的尾端。

    眼睛被山的幽绿养久了,就看不惯城市的水泥森林。浙北的风情就是这样,绵延的绿丘陵,配上铅灰色的天空,乌云浓一块,淡一块,六月中的风还是温的。赵于婷降下车窗,用手感受风,看不时闪过的高压线塔。靠海近的地方,却靠这些小山围就一个个腹地,又自然生长出看似互相隔绝的村落,她支着脑袋,看那些飞驰而过的路口指示牌。阴白的天光平等地照在高速公路上,照在大丛大丛的粉白夹竹桃上。

    “……你现在方言都听得懂吧?”周耀先打破沉寂。

    回之的是她的轻笑。

    赵于婷回想起第一次去周耀家。三条泥路汇聚的岔口,细长的土狗们溜溜达达,周耀骑一辆铃木摩托车载她进村。低矮的棚户内闪着电火花,周耀很得意地介绍这里是模具之乡,他爸爸就是干这个起家的,发了点小财。而赵于婷的记忆里,那时的她脑袋一团浆糊,只觉得这里的人说话呜呜哝哝,像日本话,他家里人对她说什么,她一概笑笑回应。

    她记得……当时……当时她怀着儿子。对,她32岁,周耀24岁。赵于婷认为自己年轻时已经不能用粗枝大叶、稀里糊涂来形容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竟然怀着孕独自到男同事家玩,要不是裙子宽松,孕肚会给周耀惹来多少麻烦,舆论的风暴会提前许多时间向他们袭来。

    周耀也在思念那时的赵于婷。没有人能比得上那时候的她,包括现在的赵于婷自己。因为不懂方言,她无谓又懵懂的神情;她第一次来他家时,穿的那件无袖淡蓝色纱质连衣裙,风吹过,软绵的裙摆扫到他的小腿,勾得心一荡一荡……还有那双手!那双堪堪搭在他后腰的手,那双在狂乱的吻中欲推开他而不能的手,她的手才是始作俑者啊,引得他停下骑在半路的摩托车,引得他把她按在树干上强吻!她只坐过那么一回他的摩托车,换言之,她和他只那么亲密接触过一次,那时她肚子里还有别人的孩子,他也说不出喜欢她的道理。

    他总把过去的错误归于突然降临的大雨,给了他狂浪的机会,现在他认为一切在于赵于婷,他不信她没爱过他……动心,动心总有过吧?他就是要求一个答案!他把她带到只有他们两个人记忆的地方,想要的就是一声回答,周耀不要悲情的漩涡里只有他挣扎,赵于婷,你看看,这里也有你的影子。

    海藻绿的瓦片微微反光,那是周耀家的屋檐,村子变成一派富庶的模样,他们把车停在党群服务中心门口。上后山摘杨梅势必要路过周耀家,没人再邀请她进去坐坐,也许是因着他们之间的事,就算不说破他家里人也都清楚。只有周耀的mama,扶着门框,冲赵于婷摆了摆手,意思是让她上山去吧,别管了。

    时间在老人身上显得格外凶残。上一次来的时候,周母还身手矫健,站在杨梅树杈上摘高处的果子,腰系小竹篓,头戴斗笠,棉毛巾在脖后打个结,围住下半张脸,招呼他们戴树下筐子里的手套。赵于婷还痴痴地对周耀说,他mama好像古装剧里的女侠。而现在周耀只会对她说,他mama自从在山上摔到骨折后,再也不上山了。赵于婷继而感叹她自己,她每个月染一次发根,从前年开始口服钙片,预防骨质疏松,看到松垮的皮相,她甚至萌生过做电波拉皮的冲动,可是人老就像时钟走到它规定的数字,无可奈何。

    周耀当然也老,他的短发里也竖着白发茬,只不过男人的衰老总被镀一层叫作“成熟稳重”的金箔,不光世俗如此褒扬,单论外表他的衰老确有一种吸引力。赵于婷望着前方周耀青青的后脑勺,更产生一个确切的论断,他们的心上人并不是眼前人——而是年轻时的对方。她很明确,她爱的是那个黑皮的周耀,能“闻”见荷尔蒙的小伙子。

    房子后面,他们顺着菜畦中间的泥路向上走,这是真正的爬山,虽然只是一处山坡。没有阶梯,下脚处完全靠遵循前人的踩踏,新下过雨,路又是湿滑的。她别着脚走,路上的杨梅越来越多,已不能避免踩中了,运动鞋靠鞋底的地方是淤泥,稍微上面一点的白边,有浅淡的梅红色痕迹,那是挤压而沾染的杨梅果汁。

    刚上到平地,赵于婷就被微吓了一下,密集的杨梅林后,隐约可见一座水泥坟包。她也知道本地的风俗,死了的亲人埋在自家的山上,时时能看到,无所谓忌讳。周耀抬着树枝领她往前走,坟包被收拾得很干净,周围的一圈没有杂草,水泥一看就是经常浇洗的。墓碑上描红了的应该是周耀父亲的名字,他母亲的名字已经刻上去了。她双手合十鞠躬,周耀在旁边说:“爸,过来了。”

    矿泉水和空筐子靠着石碑底座,还有几顶遮阳用的斗笠,一切都很随意,显得坟是这片园地、这个家的一部分,不必大惊小怪。周耀拾起白酒瓶,围着坟包浇了一圈,他带着另一个当事人来,是想为过去的死不悔改向父亲致歉,是想为他们做一个了结。树到了季节就该结果子,阿耀啊阿耀,你的果子在哪儿呢。他想起父亲温和的语气,他最终也收获了果子,是恶果,苦果。

    赵于婷不知道他的仪式,一阵劲风吹来,发丝滑落到下巴颏,一时间只能听见鸟声、蝉声,仰面看山,起伏凹凸,斜立的茂林修竹都未曾改过,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她只是想周耀是家中长子,这些年所爱非人,死磕着不结婚,宁可和离过婚的女人同居,照顾别人的孩子,也不生自己的,无异于忤逆父母。她眼前浮现两位老人敦厚朴实的脸,他们见她远道而来说的那声欢迎,殊不知随后多年家庭的震荡,儿子的叛逆,都因她而起。回首看,像一条蜿蜒的命定之路。

    一开始赵于婷并不和周耀一间办公室,他只是在打饭的时候注意到她——白白的高个女人,听说编制跟着丈夫从四川老家转来这里,男人是军转干部。那个时候管得松嘛,又没配电脑,来了没事干就是坐在那里吹牛皮,周耀成天两只脚翘在办公桌上,一屋子男人,烟瘾又养得很大。赵于婷第一次被主任带进他们办公室吓了一跳,一饼干盒的烟屁股,科长向大家介绍,于婷借到我们科做文书,搬下来方便工作,原来她在博物馆当讲解员的,人很文静吧,你们多照顾人家一下!

    后来说也蹊跷,借调的借调,升迁的升迁,办公室里只剩下三个人,赵于婷、周耀、还有一个快退休的老头。他就是在这当儿发现了赵于婷的美丽,她的迷人之处。午休时间,他躺在折叠椅上,赵于婷靠在窗台边,眺望远处的山麓,乌黑的长发,优越的鼻骨,微突的鼻梁,侧脸的线条曲曲折折,和身后的风景呼应。他是仰躺在那里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贪婪,像旅人在欣赏遥远的一幅画,总是看不够。可惜萌生的柔情总被老同志的呼噜声打断,然后进入夏令时,午休变得更长,老同志有时间中午回家照看孙子,周耀终于得以不再眯着眼看赵于婷。

    暗了灯,窗户是唯一的光源,白光照不到的地方朦朦胧胧,他心里觉得清静,工作时间和赵于婷说话,好像喉咙被人一把掐住,中午关上门闭了灯,他才能喘口气。周耀开始迷恋赵于婷鼻尖上的小痣——他凝视到最后的落脚点,不是文静,赵于婷太安静了,她像一只文鸟,窗外的防盗网是囚禁她的牢笼,她一直望啊望,想突破什么似的。

    闲话从那时开始传了,一男一女,大中午关上门,简直是八卦生长最好的温床。开始的闲话都是玩笑性质的,周耀和赵于婷年龄差距大,平时没在人前热络过,素来是公事公办的作风,同事们开几句玩笑,也有旁敲侧击提醒两人的意味。赵于婷这才反应过来,他们两人闭门午休太过暧昧了,可为时已晚,这时周耀无论入睡前是否看见赵于婷,梦里都是她乌黑长发和青翠山陵鲜明对比的画面。

    他逐渐不满足于单纯欣赏,递文件时他会主动和赵于婷搭话,赵于婷说她从前是讲解员,没有一天嘴巴是闲着的,好像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尽了,轮到现在无话可说,连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她说罢,看向窗外,自言自语着,从山区到滨海,没有熟人,完全不同的环境,地形不一样,气候不一样,语言也……周耀等她说下去,赵于婷摇摇头苦笑,一会儿后明亮的眼睛看他,语气肯定地说,就像去到另一个国家。周耀失神地望着她眼下的皮肤,微微可见的毛孔。另一个国家么,赵于婷的沉默和眺望,一下有了注解,一只跳脱的文鸟渴望笼外那个遥远的巢xue。

    台风季守夜值班,闲来无事,晚餐配着冰啤酒,一众男同事谈天说地,又打趣周耀,问他小赵姐美不美,咋还关上门了,哈哈哈哈。周耀反坐着一把椅子,原本下巴搁在椅背上,闻言直起腰,正色道,话可不能乱说!我……我现在挤到收发室睡觉,办公室是她一个人的,人家有老公,你……你们再乱说!几个男的耳语一番,窃笑阵阵,周耀醉得眯着眼,大声问,笑什么!

    “赵于婷的老公啊,跟人打牌,钱输光了还要赌,她又不肯来送钱。哎呦!最后被人打得嗷嗷叫!”

    对于她丈夫的混账,他首当其冲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脑海中浮现她寂寞的侧影,后来就彻底醉了,这一醉是十八年。

    “周耀。”

    “周耀。”

    赵于婷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她站在五米外摘杨梅,问他:“树腰刷红漆的是你们家的树?”

    “嗯。”

    这还是第一次上山时,他介绍给她的。十八年前的事,原来她不是一点都不记得,他心里又多一些求证的希望。杨梅熟过了头,看着满树的果子,实际能摘到手的就少了,周耀手一转,摘一颗,树枝颤抖,四五颗熟透的杨梅扑簌簌地落下来。他觉着可惜,要是刚挂果的时候,有意摘下一些,成熟的果实能长得更大、更甜,可惜没人有心力再照料它们。

    他们是徒手摘的果子,赵于婷看泛着梅红的指尖,问他知不知道当地有这么一种说法,杨梅汁落在衣服上不用洗,等梅雨季过去,自然就消失了。周耀没有回答,他当然知道,十八年前那件蓝衬衣心口处的红色,到现在还洗不掉,化作了闷闷的痛,他的这场梅雨旷日持久。

    白光像针扎一样刺他的眼睛,迎光看高枝的杨梅就是一个黑球,他突如其来问一句:“你真的不返聘了?”

    “不了,退休养老喽。”

    “……那六月份上完就该走了……其实,再待几年退休金能更高……”

    “阿耀,我想回家了。”

    他们俩心里都像明镜一样,她没有理由再留在这儿了,六月她满五十岁,到了退休的年纪,儿子前些日子又高考过,至于那位分居的丈夫,无需多言,现在就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赵于婷快速地摘杨梅,叶子沙沙响,她边摘边吃,有颗粒感的果rou摩擦舌苔,极像接吻的触感,她想到那个多汁、甜蜜的吻,她意犹未尽。在强吻中,她却体会到无尽的安全感,好像远远从山里走来一只毛发滴水的怪兽,叫嚣着爱和欲望,永不魇足,下一秒就要夺舍她。她喜欢周耀,喜欢有一个年轻旺盛的生命觊觎自己的感觉。

    当周耀毫无保留地展示真心,惊慌失措的是她,申请调换科室,提早休产假。再回单位她像失忆一般忘记如何生下的儿子,赵于婷感觉自己在地狱里轮转,从分娩的剧痛,到彻夜照顾婴儿,哇哇的哭声是恶魔的催命铃,她每一天都在黑暗里度过,而丈夫只会袖手旁观。小憩时她以为回到天堂,可看见无所事事的丈夫,她就无比清醒,知道这只是地狱的中场休息。

    再看见周耀,内心有一种大难不死后的荒芜感,她想这个男人,在我怀孕时,比我丈夫陪伴我的时间还要长。亲吻后他们在单位走廊再说过几次话,聊公事或是寒暄,真正的接触是在次年的端午节,也就是她产后复工的第二个月。

    那一天兄弟单位共同组织了赛龙舟,因为封建陋俗,船上一齐的是精壮的小伙子。她顶着烈日站在岸上,锣鼓喧天,肌rou整齐划一地律动,船桨搅动的江水溅在她小腿上,周耀他们那支队伍很快败下阵来。同队的男同事三三两两上岸,周耀泡在水里,长臂舒展,姿态放松地靠着河岸,接过岸上人的敬烟,抽一口,别在耳后。

    他在故意显摆身材,如果没有被这份工作录用,他可是会去中学当体育老师。确实,赵于婷特意站得离人群远远的,方便光明正大偷瞄他。有一瞬间看不见周耀,下一秒脚腕被人猛地一拽,她轻呼一声,落在了混热的水里。她和周耀的位置掉了个,她靠着岸边,周耀两手圈着她腰。比起那些打赤膊的男人,周耀算讲究了,穿件黑色的背心,运动后的二头肌肌rou紧实,咧着嘴冲赵于婷笑,很是得意自己做的好事。

    她嗅到了微微的汗酸,并不让人讨厌,好像周耀圈起的那片江水都流溢着雄性因子,她完整地被他的男性气息包裹,因哺乳而干瘪的身体,“嘭”地一下充盈了。

    那几秒钟,赵于婷和周耀的心脏是同频共振的,他们一齐感到江水的回纹不是因为远处运动的龙舟,而是他们“咚咚”的心跳所震动。这之后的几年,她生活的勇气支撑是这几秒钟充分的安全感。

    下山的路走得顺理成章,周耀依然只留个背影给她,他两手提着满登登的大号篮子,灵活地在山路上移动。两篮杨梅罩上塑料袋放车后备箱,周耀mama又塞了苦瓜和黄瓜,也是自家种的,说夏天吃败火,赵于婷就不要了,她最近在清冰箱,下周就先搬些东西回四川。周耀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合后备箱的手倒没停,他只觉得快,太快了。曾经他苦恼爱情的生命力顽强,死亡缓慢,而当爱情确实逝去,他又惊讶于遗骸被没收之迅速。回程的路,他故意没走高速,慢悠悠地开,两个人不发一言。

    他握着方向盘想,很久很久以前,他买了第一辆车,她也是这样安静地坐在副驾。她的孩子那时刚三岁,他买第一辆车送她下班,他很不舍得她坐公交,那个时候真心希望路没有尽头,每天都盼着大堵车。他风雨无阻地送她,加班到深夜也送,无视她的另一半,有几个早晨赵于婷肿着一双眼睛来上班后,她就再也不肯坐他的车回家了。

    他知道是赵于婷的丈夫在闹,他不委屈自己的感情,只能赵于婷的丈夫受委屈。那是他第一次萌生杀死自己的爱情的冲动,他主动提出借调到污水处理厂,领导说,你想好啊,这种地方都没人愿意去的。领导想了想又说,你去吧,不然赵于婷成天在你眼前晃悠,你断不干净。周耀如梦初醒,问,你们都知道?他说有谁不知道呢,你的眼睛跟着她走,谁看不出来。

    他也以为这会是一次戒断之旅,他在各个路段钻窨井,当其他人仍然在办公楼体面地工作,他又在检修某处奇形怪状的管道。他妄图用体力上的辛苦,取代爱的辛苦,可当他走进无人的山里,看汛期后奔腾的排水口,他内心的爱也畅快地流。钟翠的藤蔓,一汪死水的绿潭,在仲夏疯长的阔叶植物,绿色在山谷间液化了,浓稠的绿浆液无处不有,他听见“唰唰”的水声,几乎不能呼吸,好像幻视一具白骨横卧在山石的凹槽处。周耀无比肯定那就是他的爱情,新生又苍凉,大喇喇地曝尸于四下无人的郊野,他看到的那一瞬喉咙发紧,以为性命要被夺走,后来才可悲地想这就是爱情的自然反应。

    这次远离反而坚定了他爱的决心,他忘不了赵于婷,甚至可以说是情到浓时。而赵于婷这回宁愿去边缘的下级单位,也不想留在这里继续见到他。情急之下,他做了一件至今觉得不能饶恕的错事。

    想到这里,周耀把车子停在了加油站边上,他们已经到达附近的镇上,暗蓝的傍晚天空,车窗外人声喧嚣,愈衬得车内静默,赵于婷盯着一动一动的太阳能小草发呆。

    周耀冷不防地说:“对不起。”

    他承认当年那通举报聚众赌博的电话是他打的,他想就是不能拆散他们,他也要给她丈夫颜色看看,他无法把赵于婷的冷漠怪罪到她本人身上,那就只能怨她丈夫,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那天晚上撂下电话他的手都在抖,他早就听朋友说过赵于婷的丈夫,和本市一些出名的赌棍,在江上的废货船里赌。那一天他觉得是不可错失的时机,逆转他爱情命运的风口。

    于是在风雨的深夜,赵于婷找不到人看孩子,一人骑着电动车载着儿子,朝派出所奔,在十字路口为抢红灯,和轿车迎面相撞。

    周耀说,如果孩子要他道歉,他会一辈子向他忏悔。是他让他在六岁时开刀手术,在事故后很长时间,他得知那孩子休养时间太久,重返课堂有心理障碍,他被懊悔吞噬,周耀难以想象如果受伤的是赵于婷,他该如何自处。

    这一年,赵于婷39岁,周耀31岁,他一腔的愧疚和柔情无处抒发。第二年,他结识了另一位年长他的女性,并和她火速投入到恋爱中。他是那么爱那个女人,精心照料她的女儿,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自己还继续爱着赵于婷。分手时,她哭着问他,十年来,他搂着她坐在皮沙发上说的那些情话,做的那些爱,都是假的吗。周耀异常冷静地回答,都是假的。他必须为那些情绪找一个出口,他闷得喘不过气,赵于婷不要他靠近,他就找另一对母子来爱一爱。

    雨像子弹一样打在车窗上,赵于婷一颤,她说她知道,她都知道。赌博进派出所,这么不光彩的事,她谁都没有说。她当时从医院赶到派出所,看见门口停着周耀的车子,脑子空了两秒,拖着步子进去,走廊尽头是周耀在对民警喊哥,敬烟捞人,说什么私人恩怨,一时糊涂,赵于婷听了个原原本本。

    “还有呢?你为什么不怪我?”

    周耀紧紧盯着她。

    “你还知道什么?”

    他不信她没有一点点感觉。

    两人一时僵持,赵于婷脸侧偏,周耀松开安全带,探身跟着看她的表情。她挺直的背蓦地驼了下去,溃散自此像泄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他眼睁睁看她剧烈呼吸,一切都明了,他们这代人说“爱”字难于登天,他忽然就宽容了,不逼赵于婷亲口说“爱”,因为他全部清楚了。

    在车祸后偶有的工作碰面中,他们内心的激荡逐渐削减,尤其是目睹对方日益衰老的容颜,两人同时感受到了,爱情也有油尽灯枯的那一天。如果你曾经强烈地心动过,就没法装作不知道。这也是赵于婷拒绝周耀的理由,灼热甜蜜的爱情她和她无用的丈夫也有过,但那都不重要,只要是爱情,就有消失的那一天,得未曾有。因为他们的爱情是死于日复一日重叠的岁月中,并不发生在具体的某一天,所以相比爱上时的澎湃汹涌,他们的离心平静如水。

    赵于婷仓皇地下车,去加油站上厕所,此时大风狂啸,天地晦暗如墨,洗手台冷荧荧的光照着袖口嫣红的杨梅汁。

    外头雨势正酣,她却在想,雨季结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