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甜橙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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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说不定将成为最好的一天,它为即将铺展开来的八月题了笔最好的开头。福克斯想。 迪蒙先生请来医生上门。面容冷酷的黑发女人左眼处有道疤痕,机械手臂闪着冷凌凌的光,动作利落。 终于,右脚的石膏被取了下来。象牙白的表面还留有赫卡蒂的寄语、海拉线条狂放的简笔画,以及后来添上的色彩鲜亮的小狐狸——那是他和jiejie一起完成的。 他从没用过这样的画布,小心翼翼地,明亮的橙色颜料仍像泼果汁,翻倒在石膏坑洼的表面。jiejie低低的笑声从侧上方落下,对方弯腰接过自己手里的油性笔,俯身时柔软发尾拂过他的手背。 伸手在那滩亮色中勾了几笔,这下总算能看得出来哪里是耳朵哪里是尾巴。他发愣盯了好一会,又抬头笑着与女人对视。对方同样注视着自己,半晌,又抬手加了几笔。 “这下像了。”她仍笑眯眯的,原来是给小狐狸添了个弧度温和的上扬嘴角。 像吗?其实他一直都没仔细看。 现在这只挂着笑脸的小狐狸就这么随意被丢弃在一边,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长时间注视异性的脚踝部位未免太失礼,他侧过脸,只看了一眼那不再有淤伤的皮肤。过去近两月压在他心上的,在那团洋红色绒毯完全掉落前*,他时刻能感受到的闷痛终于消失,高温中轻盈地蒸发。 女人尝试从轮椅上起身,摇摇晃晃。在医生出手前 ,福克斯触碰到她带着温暖潮意的细腻皮肤,他抓住对方的小臂,借了些力稳住晃动。小臂处伤口结痂早已经脱落,只留下浅淡的粉色印记,手掌与皮肤相贴时感受到缓和的凸起,jiejie一部分的重量正被他握在掌心。 “啧,真不要再戴段时间的护具?”医生说话音质轻薄,亮银色的浅瞳和她挂在外套肩边的手术用具一样淬着冷光。 “真的不用啦,艾恩。” 噢,这个名字,大脑额叶切除细则。福克斯听着医生鼻腔哼出的气声,后颈泛起一片凉意。似乎也是jiejie的同事,这个团队还真是卧虎藏龙。 “我保证,保证遵医嘱,严格按照建议进行康复训练。”jiejie的双脚已经切实地踩到地上,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挣脱他的手,微笑着和医师打保证。 “命大心也大的家伙……”对方伸手推了推眼镜,锐利态度稍稍和缓。“看在你没记错我名字的份上信你一次,最好别等出了问题又来浪费我的时间。” 利索收拾完医疗箱,没多留一点寒暄时间,赶时间的医生干脆地离开,硬挺的风衣下摆在她转身时打了个旋。 果然,像海拉那样话多的还是不常见,虽然同事身份由女孩那张嘴说出来十分不可靠。“真要说还是这个笨蛋仰仗我们好吗?我拖着水管一打十好不好!”原话是这样说的。 他其实有些想念海拉倒豆子般的输出,听她讲新城外的事情很有趣。jiejie不和他说这些。 可海拉最近不常来,听说是在补习文化课。她平时的确说太多脏话了,jiejie知道这件事后表示赞同,故作严肃地皱着眉,那双眼睛却泛着笑意,似乎并不真的认为这是非改正不可的毛病。 赫卡蒂偶尔会带着卖相精致的甜品来看望,但她安静,通常只坐在一旁画画,间或两人投向同一人的眼神会在空中相撞。即使大家逐渐熟络,福克斯仍不知道该和她谈些什么。 在想什么?他的思绪被打断,女人注视着艾恩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偏过头来,她仍没有挣脱自己的手。微微俯视的角度让不远的距离更显得亲昵,他这才发现jiejie比自己,比现在的自己还要高些。却仍给人纤细的柔感,如同阵风吹过就漾起美丽细纹的水面。 他理所当然把原因归结到使她受伤的这场无妄之灾上,于是尽量笑得轻松:“我再扶着你走一会吧,jiejie。” “坐了几个月轮椅都快忘记要怎么走路了……”缓慢的行走中福克斯听到对方小声的抱怨,一步一顿盯着地面走得万分小心。jiejie半低着头,睫毛随着眼睛的动作扇动,让人想凑得更近,去感受那几朵乌黑柔软的睫羽是否真如书中所说仿佛蝴蝶翅膀,轻而易举就能掀起小型飓风。 他察觉到对方不自觉地靠近,因为谨慎几乎半倚过来,手掌中的重量清晰又具体,心口也因这样可视的信任托付涨起温暖的酸意。 不会摔倒的,不会摔倒的,我在你身边。他在心中默念。 一辆老旧却依旧非常漂亮的自行车,绛色的座椅皮质细软,日落时分银色车架折出亮眼的辉光。 迪蒙先生把它从车后座搬出,安置到庭前的小花园里。周围一圈百合花开得闹哄哄,衬得这辆车好似童话故事里的魔法道具。 “医生来过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大多时候迪蒙先生说话规整以至有些刻板,又或者他在jiejie面前总是有些拘谨,和起初的自己不一样,迪蒙先生的拘谨并不来自于陌生。 福克斯不可避免地想起两天前的夜晚,他在自己的房间望去,迪蒙先生将jiejie抱了起来,暖调灯光下的浅色窗帘模糊了两人重合起的影子。下楼吃饭?又或者到了洗漱时间?可为什么不推轮椅? jiejie那天穿薄荷青的纯色长裙,远去的背影水墨般消融。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一旦jiejie麻烦的不是自己,他便烦恼起那暂时的残缺来。 他很少做梦,那晚梦里清凉的薄荷青色却扯天连地,醒来后心悸不止,出了一身热汗。 可他……可他又是在烦恼什么?或许他该找机会问问海拉,迪蒙先生与jiejie究竟是什么关系?那双琥珀金的瞳孔中,燃烧着连本人也没有察觉的隐秘情感。 观察是必修课,他学得不错,曾在无数社交场合中摸索论证过他的判断。 而某种关于自己的更幽深的牵动,是掩于绿波下的飘摇水藻,在此刻被他轻轻揭过。 听着jiejie回答的声音,哪怕对方现在不需要借力才能站稳,福克斯仍没有松开手。 “怎么去买了自行车?” “不是买的,今天下班回去拿的,你还不能开车。等脚恢复好了可以用,代步工具。我试过了,还能用。” 对话继续着,直到jiejie转头看向自己,她清澈的眼睛在夕阳秾艳的布景下透出一抹惊心动魄的亮色。那人开口问道,你会不会骑自行车?fox。 不是福克斯,是fox,即使在外人听来根本没有区别。但那是一枚被双方认证过的单词,被应允可以使用的昵称。福克斯整齐板正,fox则活泼,尾音轻轻上挑。 昵称就这样大大方方袒露,就在迪蒙先生面前,而对方看起来毫无察觉。 狐狸属于食rou目犬科……他头脑眩晕,几乎以为自己的身后多了条高速摆动的尾巴。 停止。停止。停止! 说回自行车。整个新城的上流圈子,大概没有人会大方承认自己的代步工具是单车。毕竟在这里面子比什么都重要,自行车太掉价。 当然,有户人家花几百万狄斯币淘来的古董货不算,那吱呀乱叫的链条与静止不动的踏板早已成了面子本身。 所以他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摇了摇头,我不会骑的,jiejie…… “你想不想试一试?我可以教你,你很快就能学会的。我刚好可以跟在后面慢慢走,我们一起练习,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他哪有办法拒绝“一起”,甚至连后面jiejie又和迪蒙先生说了什么都无心去听。 把单车推到了这片区域的主干道,赶在夕阳沉没之前。热风吹起他的额发,jiejie的声音也从踱着步子,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过来。 左脚踩着地,先坐稳,扶好把手再去踩右边的踏板,然后左脚离开地面……果然很好上手。 不过试了几次,年代久远却并未失修的车轮轱辘转动起来,“慢一点——”jiejie的声音在后面松松地追。 眼前的开阔视野中夕阳在降落,悲伤得惊心动魄。赤红的热意拂过他的脸庞穿过衣袖,强烈的畅快伴着自由的风息渗透四肢。 想回头,要回过头,我想看看jiejie。 离得有些远了,纤长身影是落日中的一道熔金。 jiejie今天也穿了裙子,不是薄荷青。浓郁的松石绿裙摆和包容一切的蜜桃橙的夕光将她整个人柔柔地包裹,他能感受到对方正向他微笑。 比夕阳温柔、甜蜜得多。 他得意忘形。松开把手想给回应那人的笑容,忘记偌大的公共区域里,最多的从来不是行人或者车辆,嘭——树叶哗啦啦洒落。 “福克斯!”响亮又板正的一声。 我没事,我能爬起来我能处理好的,我没有受伤,福克斯想,你不要那么着急。不能在拆石膏的今天就跑步,慢慢走就好,不能再受伤了…… 可他刚承受一次亲密接触——和树干,震荡感还体内横冲直撞,头也晕乎乎。只能狼狈地靠着树干等待迟钝的感官恢复,尚且清明视线里的jiejie没有跑,把重心放在左脚,兔子似的跳跃。 松石绿的兔子很快来到他身边。跪下来,波浪般的裙摆沾上褐色的土渍,福克斯?福克斯?jiejie喊他的名字,抬手拍掉肩头的落叶又牵起他的手,皱着眉小心查看。 “jiejie别担心,只是撞了一下我没事的,jiejie呢?jiejie的脚没事吗?会不会痛?”男孩浅色的发丝和衣领都蹭到了土灰,一只在落叶堆里扑腾的小狐狸。镜片后石榴籽色彩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反过来抓起自己的手,另只手去拍裙子上的污渍。倒让他先抢了提问的机会。 夕阳留有最后一线。迎着赤色橘光看向那双眼睛,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少年脸庞在夏日傍晚里蒸腾,逸出接近野性的勃勃生气。为什么回头?回头就算了,你放开手是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 jiejie正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福克斯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咔嚓咔擦,猛烈的撞击带来连锁反应。 什么东西掉落,咚,砸到了他的头又顺着肩膀手臂滚落,停在两人交握的手边。 一颗表皮青绿的圆润果橙,只微微泛黄,还远不到成熟的时候。可这里怎么会有橙子?福克斯闻到橙皮辛辣刺激的香气,别墅区的主干道边怎么会有橙树? 上流社会的别墅区比起居所更像是一个巨大固化的训练营,房地产商力求营造一个完美的上流人群聚居地。年复一年,这个庞大的场所肩负起教化贵族后代的责任,几代人在此生息繁衍。 什么季节种什么树,不过是最基础的不变事实。众议纷纷后敲定规则,要从最微小的枝节树立起亘古不变的权柄。 春天是香樟和四月雪,秋光盛时换银杏和梧桐,冬季是一整片的粉色山茶。不会有橙树的位置,它是哪里来的,又是怎样在如此严格的制度下恰巧地存活到成熟前夕。 夏日里本来只有茂盛的白色绉绸桃金娘和蜂蜜洋槐,夏日里本来没有甜橙树。 福克斯静静望着对方波光流转的眼睛,那颗橙子依旧完整沉默地躺在他们中间。 砸过的地方已经没有痛意,果橙的汁液却淋了他一头,辛辣的清新香气沾满全身,心脏也被刺激得发麻,他几乎要因为这突如其来温暖的饱胀酸意落泪。 好在此刻夕阳彻底落下。 为什么回头呢? 他恍然大悟了。 *见第二章天使转角